
《光芒深处的光:西奥多·罗特克诗选》
[美]西奥多·罗特克 著
杨子 译
雅众诗丛·国外卷
雅众文化|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很少有诗人像罗特克那样集中了那么多的戏剧性因素:既是诗歌教授又是网球教练;既成长于温室与玻璃屋,又对自然有着梭罗式的热爱和情感;年纪轻轻便得到众人的赞美,却自认没有信心写好下一首诗;自称产量不高,但传记作家确认其面世作品不会超过他所有作品的百分之四;严重的精神崩溃困扰着他半生年华,在诗歌中他却又能把“愤怒的灵魂”变成“幸福的灵魂”因而获得自我救赎;他冷漠呆滞的面部表情看起来并不让人喜欢,但在课堂上层出不穷的搞怪动作常常令学生捧腹……
1908年5月25日,被诗人朋友昵称为“泰德”(Ted)的罗特克(Theodore Huebner Roethke)出生于美国密歇根州萨吉诺山谷。在《一个美国诗人的自我介绍和他的诗》一文中,罗特克曾描述他的成长环境:“我的出生地萨吉诺山谷在1880年代曾是一个伐木大区……我的祖父曾是俾斯麦的首席护林人,他从普鲁士来到这里,和他的儿子们在这里建起了这一地区最为壮观的温室。”幼年的罗特克见证了美国荒野最后的黄昏,工业地带随即扩展,而温室中专注的父亲也带给他最初的植物学知识,这些都在他的心灵中撒下了奇异的种子,使他一生都纠缠于生命的学问。
在密歇根大学读书期间,罗特克便开始认真地思考作为一个作家或诗人所面临的机遇和挑战。虽然那时的他作品并不多,散文比诗歌要多一点,而在网球运动方面显露出更为明显的天赋——曾获得校内单打亚军。值得肯定的是,他对自己的认知总是准确和先知先觉的,他说:“我几乎本能地感受到大自然的情绪。几乎从学步开始,我就偏爱在户外呆着。无论多么细微、微妙、稍纵即逝,那种对自然的感知始终与我同在。”多年后,当人们翻看罗特克的处女诗集《屋门大敞》时,会发现他的诗歌风格——生命的内省、自我与物象的交融、回响式的韵律感等早在那时便已成型,不管后来技法和声音如何变幻,决定罗特克之为诗人的精神内核此时就已经万法具足。
《屋门大敞》出版时,罗特克33岁。对一个诗人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年轻的岁数。这本诗集得到奥登的赞美,而奥登本人也只不过比罗特克大一岁。在一本辑录十年学徒期作品的诗集中,读者通常会去寻找“父亲诗人”的影子。的确,罗特克有一种学谁像谁的本事,人们很容易在他的诗行中找到惠特曼、叶芝、布莱克,或者他身边的露易丝·博根的影子。但他并没有布鲁姆所说的那种“影响的焦虑”,他并不认为这种模仿是对自我的消磨和抑制,相反,他很乐意接受这种影响,把它们看作是一种传统的力量或风格化的魅力。他说:“模仿,有意识地模仿,是一种非凡的方法,或许是学习写作的最棒的方法。最终,不是诗人在写、在展示,而是语言完成这一切。”杰妮乔伊·拉·贝尔将罗特克的“有意识的模仿”视作他对艾略特“个人才能与传统”观点的一种个人实践,“现代诗人必须在诗歌的历史中行进,重写过去的诗歌——在旅程的终点,他可能会成为一个融汇吸纳传统的诗人,从而向前迈出一步又回哺着传统。”
罗特克有三位良师益友,第一位是罗尔夫·汉弗莱斯,住在新泽西的贝尔维戴尔,年长罗特克14岁,是一个精于拉丁语古典作品翻译的翻译家兼诗人。汉弗莱斯是一个毫不客气的批评者,说话总是直截了当,他给庞德《诗选》所作的序言便尖锐地指责其政治错误。他常常批评罗特克用词不精准或者语气不到位。在他们的交流中,罗特克总是谦逊的一方,而汉弗莱斯则像一个父亲一样,严厉中不失鼓励与期望。第二位是女诗人露易丝·博根,罗特克对她的恋慕持续一生,他们之间的关系令人想到叶芝和毛特·冈或里尔克和莎乐美,但对博根来说,或许情况要简单明了得多,在往来信件中她谈论得最多的是罗特克的诗还存在怎样的可能性,她总是说:“放手吧,让你的诗更‘西奥多’。”她劝诫罗特克要注意抽象的措辞。多年后,罗特克在他的诗歌课上让学生把习作中的形容词全部删掉,再数一数有多少个动词的时候,他是否想着博根当年教训的腔调呢。
罗特克的第三个诗人朋友是斯坦利·库尼兹,一位比罗特克大三岁,但早已确立声名的诗人。库尼兹回忆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罗特克的车上,当时罗特克很拘谨,说着一些恭维的话,但显然已提前做过功课——在一个座位上罗特克貌似无心却是有意地摆放着库尼兹的一本诗集。从罗特克与这三位最亲密的诗人朋友的关系可以看出,罗特克尽管在身形上是个大块头,体重一度超过两百斤,但他始终以跟随者的姿态示人,他曾说自己是“永远的初学者”,这并不是一句展示谦虚的话,事实上,罗特克对待诗歌的态度正如人之互动,在他那里,谦逊不是一种修养,乃是一种微妙的分寸感,一种与伙伴/语词保持适当暧昧的距离感。
罗特克主要写两类诗,一种是讲求韵律和形式的短诗,在这方面他被米尔斯(Ralph J. Mills ,JR)称为“抒情小诗的真正大师”,韵律的谐和、形式的精巧堪称完美;另一种是自由长诗,在这类作品中,罗特克常常嬉笑怒骂皆为文章,将自我的情绪、思想的火花与自然的物象融为一炉,既有意识流的影子,也有精神分析的魅惑,每每兼之实验探索的多种语言奇观,令人大饱眼福酣畅淋漓。或许正是由于罗特克的诗既有形式上的追求又富于浓郁的主观色彩,所以在翻译方面造成了一定的障碍。这个“最好的诗写于酒醉之时”(卡洛琳·凯泽语)的诗人并不缺少妇孺皆知的名篇,《我爸爸的华尔兹》是各诗歌选本收录频次颇高的作品,《我认识一个女人》和《献给简的挽歌》等亦广为流传,是各种诗歌朗诵会热门的选目;他也并不缺少话题或文学圈的名声,无论是与奥登的友谊,还是与露易丝·博根的情感纠葛,抑或是与自己的美女学生贝雅特丽齐的婚姻,这个摘取过普利策诗歌奖、波林根诗歌奖和美国国家图书奖的大器晚成的诗人在许多美国文化人心目中是一个真实可感的前辈和朋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罗特克在中文世界虽然不是一个冷僻的名字,但读者始终未能系统地读到他的诗歌。幸运的是,有杨子这样的汉语诗人一直在关注这位大洋彼岸的卓越前辈。时间跨度长达三十年,杨子——这位在罗特克去世那年出生的中国诗人将罗特克的诗作翻译结集,冥冥中完成这不同时空不同语际的历史回响。
翻译罗特克的诗歌颇有难度,罗特克在美国诗坛就很难被划定为何门何派,这个不惧“影响的焦虑”,对各种技法和诗歌美学带有余光中所谓“多妻主义”观念的诗人始终自行其是,与自己的时代保持着距离——既不发声又不呼应,詹姆斯·迪基曾评说罗特克比之里尔克对这个世界的理解更为感性,换言之,也更为个人化。对读者或译者来说,要把握这种气质并不容易。在“深层意象主义”、“自白派先驱”等标签之下,你会发现,罗特克诗的特征虽很明晰,但他是把个性的东西融于其气息、节奏和想象之中的,很难言传。杨子的做法是尽可能展示一个真实的罗特克,几部诗集中,翻译篇目较多的是《屋门大敞》《迷失的儿子及其他诗歌》《说给风听》《遥远的旷野》,涵盖了诗人早中晚各时期;题材上,杨子选取的也主要是罗特克偏爱的几种类型:自传诗,如《奥托》《迷失的儿子》《萨吉诺之歌》等,诗人儿时对温室中父亲既爱且怕的回忆深深纠缠着他,14岁丧父的经历又使得这段父子关系没有改写的可能,记忆之象、幻想之象与现实之象混合在一起,成为诗人长久无法释怀的生命情结;自然诗,以动植物和自然物象为对象的诗,如《苍鹭》《蝙蝠》《插枝》《兰花》《夜鸦》等,这部分诗歌或许是罗特克诗之于中文世界最有价值的部分,罗特克以他个人的精微观察和独特感受摹写物象与心象互叠生辉的部分,少了不切实际的哲思玄想而多了新鲜亲切的描绘和想象,读来妙趣、清新而令人回味;情诗,因其独特的魅力而引人注目,如《梦》《她》《那一位》《爱用警句的男子》《色鬼》等,对情欲的直面和透视,使他的情诗既非诉说相思的庸俗之品亦非耽溺色相的浮夸之物,而是有了一种穿透力,对无形的、无可名状的情欲展开语言的测量,难怪有人称罗特克写下了“自叶芝以来最伟大的情诗”。
对中文译者来说,罗特克诗歌的“自白”特色与“深层意象”的交织似乎是一种矛盾体。在现代汉语的语境中,“自白”的“白”与“深层意象”的“文”是不易调和的,但在罗特克这样的诗人身上,它们是诗人“传统”的体现。美国诗歌史上,“自白派”强调主观性与自传性;“深层意象主义”重视呈现内在自我与外部世界融为一体的意象景观,舍弃客观的自然物象而偏爱梦幻般的幻觉意象,而汉语诗歌传统中是缺少这样的镜像与资源的,在中文里“自白”跟“意象”的联系并不那么紧密。杨子对罗特克的翻译正是一种补绘,为了呈现这种色彩,他在词语(动词、语气词、人称代词、俚语等)的选择、长短句的协调,甚至标点符号的使用方面都极为用心。总的来说,杨子调动了口语词汇或散文词汇的生气和灵动,也使用了成语、书面语的神态和克制,着重通过动词和名词的搭配来呈现罗特克意象的简练与灵动,抓住了诗人的神韵和气场。
杨子在后记里说,“目前正值新冠肺炎横扫全球、世界秩序剧烈震荡之际,中国文化艺术在国际潮流的裹挟中奋战四十年,尘埃尚未落定,气象有待确认……”,罗特克的启示意义之一便在于他的不为时代所动,始终发自己的声音唱自己的歌。而在这之外,杨子对罗特克的翻译也在“尘埃未定”“气象有待”的中文世界增添了新的羽毛和云朵,让我们看到了“光芒深处的光”。
(本文原载“深港书评”)
徐传东,四川通江人,文学博士,成都师范学院讲师。在《星星》《汉诗》《诗歌月刊》《江南诗》等发表诗评诗论多篇,有诗歌批评集《置身现代性的风景》、诗集《三人河》等。
附:杨子 译|西奥多·罗特克诗选
预感
走在这片旷野我想起
另一个夏天。
很久以前!我紧跟在
父亲身后,
紧跟大步流星的他
一路走到河边。
他把手浸入浅水:
河水从他腕上的
汗毛间流过;
他的形象紧随流水,——
和太阳一起在涟漪中闪光。
等他站起来,他的脸
消失在河水的迷宫中。
间歇
天气已经失控。
狂风扯下嫩叶
抛在地上,一片狼藉。
我们在屋檐下等候第一场雨。
尚未割裂的天空下,光线
一小时一小时变得晦暗,混沌胀大。
我们扩张瞳孔去适应反常的夜,
道路和灰扑扑的旷野依然干燥。
雨水藏在乌云里;密集的黑暗近了;
风一动不动躺在高高的草丛中。
手上的青筋泄露了我们的恐惧。
我们所期待的一直没有到来。
淡季
如今光线稀薄;天空广大深邃;
风雨之灾已经痊愈。
收获时节的烟雾在旷野上飘
让清澈的眼睛昏昏欲睡。
花园里蜘蛛织一个丝线的梨
阻止寒冻天伤害它的小家伙。
一条薄纱从橡树上笔直垂下。
黄昏时分,我们微弱的呼吸变得沉重。
消失的鸟儿的喧哗,树木据为己有。
古铜色小麦早已收割,一捆又一捆。
步行者吃力地走在齐脚踝的落叶中;
马利筋的羽毛飘下。
春天的嫩枝已经和年份一同成熟。
花蕾早已绽放,遮住逼仄的小路。
血流得慢了在改变的静脉中如被催眠;
我们始于春天的智慧成熟后转向枯萎。
苍鹭
苍鹭站立水中,沼泽在那儿
深陷,变成黑暗的池塘——
或用独腿在麝鼠洞上
耸起的沼地野草中保持平衡。
小丑般做作,他在浅滩漫步。
大脚撕开沙梁,
细眼盯住鲦鱼藏身处。
他的喙比人手迅疾。
他将一只蛙猛地吞进瘦嘴,
沉甸甸的喙指向林子上方。
宽大的羽翼只拍动一次,便腾空而起。
从他原先站立之处,一道涟漪散开了。
起源
这粗犷的伟力,
是从太阳那儿夺得;
河流奔涌的源头
锁入狭窄的骨骼。
头脑里知识太满,
侵犯沉寂的血液;
一粒种子膨胀
善的果实破壳而出。
大脑深处一粒珍珠,
感官的分泌物;
环绕中心的晶粒,
新的含义无限增长。
储窖
储窖湿如阴沟,植物之叶无法闭合,
鳞茎类从箱子里逃出来,黑暗中搜寻裂缝,
嫩芽悬挂,萎靡不振,
从发霉的板条箱里猥亵地伸出,
垂下邪恶的黄色长脖子,像一群热带蛇。
臭气熏天的集合!——
根部如暗褐色诱饵般成熟,
多汁的茎梗异常茂密,挤满地窖,
腐殖土,肥料,石灰,堆在滑溜溜的板子上。
万物皆不放弃生命,
纵然是泥土,也在呼吸稀薄的空气。
夜鸦
我看见那笨乌鸦
朽树上拍翅起飞,
一个形象自脑海升起:
梦的深渊上
巨鸟飞过
越来越远
飞进月黑之夜,
飞进大脑最深处。
写给约翰·戴维斯爵士的四首诗
1. 舞蹈
那让他以为宇宙也能哼曲子的
想象中的舞蹈正在慢下来吗?
只要力所能及巨轮就转动它的轴;
我需要一个地方歌唱,我需要舞厅,
我已允诺我的耳朵
我将歌唱,啸叫,与熊一同奔跑跳跃。
它们都是我朋友:我看见一头熊滑下
陡峭的山坡,踩着一块冰,——
也许是书上的细节?我骄傲地想:
关在笼中的熊不会用同样的方式
把同一件事重做一回:哦瞧它身子斜成什么!——
这畜牲牢记着,要快活。
我试着把自己的身影投向月亮,
这时我的血液跳跃,伴着一首无字歌。
舞蹈需要高手,我没有高手
教我让脚趾听舌头指令。
我学会的独自舞蹈
并非石头哀愁的转动。
我从名叫叶芝的人那儿窃得韵律;
掌握了,又还给他:
因为别的音调,别的胡乱的节奏
让我的心摇摆不定,干预我大脑。
啊,我对舞蹈着了魔,熊
和叶芝知道结果会怎样。
2.舞伴
置身于动物和人的发情期之间
我发现自己陷入茫然。什么是欲望?——
这冲动是要让另一位圆满?
那女人会用湿草压住火焰。
我是至高愿望的奴隶,
还是空碟子里咯咯响的勺子?
我们以混合的舞步跳舞:
快活的死者教导我们满怀柔情。
谁能接受他那一团命运?
生机勃勃的大地上光变幻着光。
她使劲吻我,接着又干了别的。
我的骨髓像我的脉搏一样狂跳。
我会告诉我的舞伴:我们活着
超越躯壳。谁吹口哨笑话我?
我看见苍鹭在池塘里高视阔步;
我熟悉大象信奉的一种舞蹈。
所有活人都集合!暗示什么?——
笨舞伴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
人们闲逛游荡。谁宽恕堕落者?
欢乐比狗跳得快。管它呢!管它呢!
我回吻她,却唤醒幽灵。
哦多淫荡的音乐偷偷钻进我们耳朵!
肉与灵精通寻欢作乐之道
在众神迷失方向的黑暗世界。
3. 幽灵
不可思议的恐怖和欢畅
与我们的行为如影随形。身前身后,
都是死者孤单的牧场;
灵与肉大喊着要得到更多。
在一个突然阴暗的日子,我和你
一同抗争我们自己的阴暗。
是否那场嬉戏中每一位都变成另一位?
她笑得我出来,又笑得我进去;
我们全力以赴,忙自己的事情;
当光环消退,我们在针尖起舞。
溪谷在花岗岩山下震动;
伟大的日子静静伫立,我们的灵魂向外敞露。
有个躯体,魅力袭人,——
上帝可怜那些人除了深陷淫荡的家伙,——
肉体能让灵魂显形;
我们注意到脚趾上的月光。
在气候多变光影斑驳的森林里
我们和明与暗嬉戏,像孩子一样。
怎样的幽灵发出淫荡的喊叫跳跃向前?——
是海兽和鸟类向着荒凉的海岸猛冲?
是空间用一声叹息赶走天使?
我们上升,迎接月亮,却没看到它。
是她又不是她,孤单的幽灵,
被光线刺穿,缓缓地旋转而下。
4. 守夜
但丁抵达炼狱山,
被隐匿的无瑕美德惊得战栗,
被超出他的期望的强力震撼,——
难道贝雅特丽齐①否认但丁看见的一切?
所有恋人都因渴望而活着并且忍受:
召来一个尤物,宣告其纯洁。
即使最后万物令人惊奇,
谁纵身一跳跃向天国?
我们的关系充满柔情;我们还在亲吻;
我们打开混沌为听到不可理喻的声音:
波涛从容涌来,苍白地向我呼告;
她的容貌是即将熄灭的星光中的黎明。
可见之物一片模糊。谁知道是在何时?
事物有自己的思想:它们是我的碎片;
从前我就那么想,如今这想法又苏醒;
全神贯注,我们朝无法理解的东西探过身去。
我们跳舞直跳到闪闪发光;面对默不作答
漆黑无形的暗夜尽情嘲笑。
世界赞成生机勃勃的人。他们是谁?
我们公然反抗黑暗,为抵达洁白和温暖。
当风拦住我,她就是风;
生命处于顶点,我在她的美色里死去。
从肉体升向灵魂的人对堕落了如指掌:
词语在世界前方跳跃,而光就是一切。
① Beatrice, 但丁笔下著名女性, 在《新生》中被奉若神明, 在《飨宴》献诗中受到贬抑,在《神曲》中成为引导但丁摆脱“群氓”的光辉女性。罗特克的妻子(他的缪斯)也叫 Beatrice。
天鹅
1
我设计出一种阴郁的外貌:
她的形象枯萎,却未消散——
非得被那快活的秀发缠住吗?
难道就无法逃出热血的控制?
干燥的灵魂最聪慧。哦,我不干燥!
我爱人热衷的事情,我永远不会做:
她为我的苍白叹气,一个雪做的苏格拉底。
有关未来,我们想得长远;
我活着,公牛般生机勃勃,确定无疑;
一个偶然的人,操着偶然的言辞,
用鸣啭回应每一只鸣啭的鸟儿。
我,一个生机勃勃的人,必将离开所有的光。
一看见一丝不挂的她,我就变成
父亲的儿子,我就变成约翰·邓恩。
2
月亮从海岸拖回它的流水。
我在湖边看见一只银天鹅,
正是我想要的。软风吹拂,
惨败的对手弯腰 ——
歌唱缔造一切的乌有,
或聆听寂静,像个神。
歌
1
我碰到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
我想看着他眼睛而他
鼻孔朝天。
我对你做了什么?
我哭泣,后退。
尘埃在角落扬起,
一堵堵墙向远处伸展。
2
我顺着一条路跑下去,
在一个布满凄凉石头
和一堆堆破玉米的乡村;
停下来歇口气,我躺进
光秃秃旷野边缘的虎耳草
和蕨类植物里。
盯着地上一道裂缝
四周尽是碎土:
螃蟹的老窝;
盯着,开始唱。
3
我给那一直在下边湿乎乎
洞窟里的家伙唱:
我用粗俗的曲调求爱;
你会说我疯了。
一阵风吹着我的头发,
脸上汗如雨下,
这时我听见,要么以为听见,
另一位小声地跟我一起唱
孩子的声音,
近在眼前,遥不可及。
嘴对嘴,我们歌唱,
我嘴唇压在石头上。
牡蛎河边的沉思
1
低低的,爬满藤壶的象牙色岩礁上,
最初的激浪来了,悄无声息冲向我,
沿着海岸狭窄的垄沟,一排排安静的死贝壳疾驰;
很快就有一条小溪紧随我,爬得更近,
水里满是小条纹鱼,小螃蟹爬进爬出。
海湾无声无息。无暴虐印迹。
鸥鸟们也都悄悄栖落在远处礁石上,
安安静静,在变暗的光线中,
它们喵喵的叫声,
它们婴孩的啼哭停了。
最后一道长长的起伏的细浪,
蓝黑色,就在我站立的地方,
几乎涨成一道波浪漫过小小礁石的屏障,
轻轻拍打一根沉没的原木。
我用脚趾在向前滑的咸味的泡沫中玩水,
然后退到峭壁斜坡一块高高的石头上。
风势弱了,灵巧得像一只飞蛾吹拂着一块石头:
黄昏一阵风,轻得像孩子的呼吸
没掀动一片树叶,没吹出一道涟漪。
海岸青草上露水醒来;
浸透了盐的木头烧出噼啪响的篝火;
一只鱼鹰在栖木上转身(河口一棵枯树),
翅膀映射太阳反光的最后微光。
2
如行将陨灭的星,自我在昏睡中
坚持,满心恐惧。死神的面孔在它们中重新复活——
胆怯的兽类,盐渍地上的鹿,
公路对面耷拉着肩膀的雌兽,
绿叶上做好准备等着袭击苍蝇的幼蛇,
从榅桲花嗖嗖作响飞向牵牛花的蜂鸟——
我理解这些生灵。
我理解河水:向前翻涌,无休止的波浪,
被沙洲,长满海草的海底和混杂的浮木改变流向,
被侧风鞭打向前涌动,被蜿蜒的潜流拖着的波浪
滑动在隆起的礁石间,疾驰的浪潮,
无声地爬行着,伸入水中的岬地。
3
这一刻,
在认知的至高天国,
肉体获得精神十足的均衡,
暂时学到矶鹞的漫不经心,
翠鸟的灵巧,蜂鸟的自信——
我在我的岩礁上漂移,想起:
四月里密歇根一处湾流最初的战栗,
小溪漫过一块唇状石头;
一道手腕粗的瀑布从岩石裂开处飞流直下,
清晨,瀑布浪花托起一道双重彩虹,
那么小,可以抱入怀里,——
或冬春之间的蒂塔巴沃西河,
当午后冰块从边缘开始融化。
还有受水下压力开始破裂起伏不定的中心航道,
冲着包铁的木桩高高堆起的冰块,
闪光,再次冻硬,午夜嘎嘎作响——
而我渴望炸药爆炸,
渴望涵洞松开那堆树枝和棍子的碎片时骤然响起的吞吃的轰鸣,
翻滚的锡罐、桶、破鸟巢、骑在原木上的童鞋,
当堆积的冰块骤然离开歪倒的木桩,
整条大河开始奔涌,一座座桥摇晃。
4
这一刻,这变暗的光线中,
我被早晨的运动震惊;
在一切的摇篮里,
我被水流的拍击
和矶鹞的叫声
催眠,半睡半醒。
流水是我的意志,我的道路,
而精神奔跑,断断续续,
出没于小小波浪,
与众多勇敢的水鸟一同疾飞——
多美啊,迎向危险的小东西!
明月初现,
万物扩散,
光芒四射。
在一个黑暗的时辰
在一个黑暗的时辰,眼睛开始看见,
我在越来越重的阴影里遇见我的身影;
我在发出回声的树林中听见我的回声——
一个自然之神对着一棵树哭泣。
我活在苍鹭和鹪鹩之间,
活在山丘的野兽和穴居的蛇之间。
何谓疯狂?仅仅是高贵的灵魂
与环境格格不入?白昼着了火!
我了解彻底绝望的纯洁,
我的身影钉在一堵冒汗的墙上。
岩石间的地方——它是一个洞
还是曲折的小径?我拥有的是边缘。
一场持续的相似的风暴!
一个与众鸟一同涌出的夜晚,一轮残月,
在辽阔的白昼午夜再度莅临!
一个人走得远远的为了搞清他是什么——
无泪的漫漫长夜里自我的死亡,
所有自然的幻影闪耀着非自然的光。
黑暗啊黑暗我的光,更黑暗是我的欲望。
我的灵魂,像夏天热得发狂的苍蝇,
不停地冲着窗台嗡嗡叫。哪个我才是我?
一个堕落的人,我爬出我的恐惧。
心灵本身登场,而上帝才是心灵,
而一就是一 ,在狂风中自由自在。
杨子:诗人、资深媒体人,参与了《南方人物周刊》和《Art289》的创办。1980年代初于南开大学读书期间开始诗歌创作和诗歌翻译。新疆工作近十年,曾在塔克拉玛干腹地挂职副乡长。
著有诗集《胭脂》《唯有清澈的孩子可以教育我们》《给你的信》,译诗集《费尔南多·佩索阿诗选》《曼德尔施塔姆诗选》《盖瑞·斯奈德诗选》《严酷地带:查尔斯·西密克诗选》《每天都在悲欣交集中醒来:佩索阿诗选》《我听见斧头开花了:保罗·策兰诗选》《光芒深处的光:西奥多·罗特克诗选》。另有《早年的葡萄》《灰眼睛》(增订版)《蓝花》《石榴岗路上的食雀馆》《2003》《时间幽灵》《洪水过后》《2013》等多部待出版诗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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