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樟树
文║杜爱英
我的村庄从没栽过樟树。
儿时的一个夏夜,母亲摇着蒲扇给躺在竹床上的我们讲:有一种树的名字叫樟树,它的枝叶都是香的,如果在房前屋后栽几棵,它的香味能有效驱蚊虫。
“樟树长什么样?”“它有香皂那么香吗?”我们几个孩子七嘴八舌地问母亲。
母亲顿了顿,好像在思索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她仿佛沉浸在旧日时光的幸福里,愉悦地说:“那年我十八岁,和村里的姑娘们去李家集公社修水库,看见一个村庄有几棵粗大的绿树,它们的枝叶透着香味儿。问人家,人家说是樟树。还说人夏天坐在树下,周围没蚊子。后来,我还知道家用的樟脑丸也是从樟树的枝叶中提取加工做成的。衣柜里、书堆里放置几颗樟脑丸,衣服、书都不会被虫子咬呢。”
“妈,明年春天就在我家门前栽几棵樟树吧,这样我们就不会被蚊子成天叮咬了。”三妹一骨碌从竹床上坐起。
见三妹萌动可爱的样子,母亲呵呵地笑了,她用蒲扇轻轻拍了拍三妹瘦弱的背,一边帮女儿驱赶蚊子,一边说:“村里的人曾给队长提过栽樟树的建议,几年来,队长到处打听樟树苗,至今都没有买到。”
听了母亲的话,我想,樟树或许是一种高贵的树吧。不然,它的树苗怎么那么稀缺,它的香味竟然还有驱蚊虫的神奇。从此,我对樟树充满了向往。
工作调动进城后,单位大门前一条十里长的公路道旁树是清一色的香樟树。每年春天一场透雨后,市政园林局的工作人员就会开着一辆高枝修剪车给樟树“理发”。那些昔日旁逸斜出的枝丫在阵阵刺耳的“嗞嗞”““嗞嗞”电锯声里,被钢片锯齿无情地从表皮侵入木质部。“咔嚓”,锯断的粗大树枝已从母体剥离,一头栽倒在公路上。公路两旁躺满了大大小小的鲜绿树枝,放眼望去,几个粗大繁茂的树条仍倔强地昂着它们高贵的头颅不肯倒下。习习春风把樟树的芳香送到了这座老城的每个角落。我知道,那沁人的芬芳是樟树伤口此刻流淌着的“鲜血”的味道。
修剪后的樟树已断臂残枝,露出碗大或钵子大的伤疤,那白色的伤口在艳阳的春日里渐渐地黄了、黑了,有的在伤口周边快速长出了丛丛的细嫩枝条儿,那细嫩的枝条儿不知森林江湖的凶险,一脸新生欢欣的模样。
夏季如期而至,刚刚愈合了新伤口的樟树如饥似渴地吮吸着烈烈阳光,它生长着,可它已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生长。因为园林工人按照他们的意志已把樟树生长的方向进行了规划,樟树主干五米以上生出的枝丫才有生存下来的可能。即使这样,如果幸存的枝丫与房屋靠得太近,遮了人家窗前的阳光,也会被园林工人毫不留情地锯掉,只有向道路中心方向生长的枝丫才有可能活下来的机会。活下来的枝丫向南向北自由地生长,它们在高处越过路中心,彼此勾肩搭背,交互缠绵在一起,如生死恋人,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它们把十里公路早已装扮成了十里绿色隧道。
然而,城市里也有幸运躲避了园林工人“修剪”的树,它就是我家屋后的那棵樟树。
2007年新春的时候,我家乔迁新居搬进了单位职工宿舍楼。主卧的窗后,隔着墙院生长着一棵枝叶婆娑的樟树。
我家住三楼,站在窗前,目光掠过树梢,春天可以欣赏屋后人家屋旁一棵小桃树冒出的新芽,泛出的新绿,缀着紫红的新蕾,继而是灼灼的桃花了。晴朗的夏日,透过小桃树稀疏的枝叶,可以望见几个星点似的绿桃。然而,我一次也没看见过一个熟了的桃子。两年后,屋主人砍倒了那棵瘦弱的小桃树,在小桃树站立的地儿,栽种了一棵柳树苗。我不知道屋主人为什么要置小桃树于死地,也许是因为小桃树不能结红透的桃果吧,也许是因为小桃树不能生长成为一棵粗大笔直的桃树吧,我为小桃树夭折的命运暗自叹息了好一阵子呢。
没有了小桃树,我也无心观赏屋后的风景。
2020年新冠疫情爆发,小城居民在家硬生生隔离了三个月。两个孙儿成天趴在阳台上,望着楼后那棵樟树,细数树上的鸟儿。看他们专注的样子很可爱,我也趴在阳台上,和孙儿们并着肩,顺着他们的目光领略樟树的风景。
此时的樟树枝叶更繁茂了。从顶端分叉的七八个粗大树枝都有着粗粗的胳膊,它们有的向上笔直地伸展着手臂,好像在尽情地享受着阳光雨露的滋养;有的侧着身子,寻找着自己更好的生长空间,它们的枝丫斜伸开去,有的成了屋主人平顶楼的遮阳伞,有的与墙院边几棵高大的白玉兰脸贴着脸;有的把枝丫向南探寻过来,几乎要与我们的宿舍楼亲密接触了。
已独木成林的樟树,俨然成了鸟的天堂。一场春雨后,樟树主人家平顶楼的东南角白汪汪的一片。不知鸟儿们来了什么兴致,上百只的鸟儿集聚枝头,一个个欢叫着向浅浅的水域发起了俯冲。此刻,我担心着这些小生灵的脖子胳膊腿会被生硬的水泥板撞伤,眼睛关切地盯着它们。只见它们稍稍张开的翅膀刚刚碰着水面,就飞快地合拢向头顶的樟树笔直地蹿去,翅尖抖落的一线水珠在绿莹莹的树冠下亮晶晶的。也有俯冲下来把控不住的鸟儿,眼见自己的身子要撞楼顶,却见它们像飙车的司机突然急踩刹车的样子,身子极力后倾,翅膀惊险地飞掠水面,斜飞开去,紧急降落在楼顶另一端,继而欢跳起来,为自己化险为夷而兴奋地抻着脖子鸣叫。我明白了,它们好像在举行一场盛大的运动会。
运动会已然达到了高潮。看,一群又一群的鸟儿前仆后继地俯冲下来,又成群的极速地飞升上去。楼顶上,树冠下,满是被鸟儿翅膀掠起又抖落的飞溅水珠。还有那群集聚在楼顶西北角的鸟儿们,它们叽叽喳喳的为挑战的鸟儿们呐喊助威。我渐渐看出了门道,这群鸟儿用俯冲来炫耀自己的技能呢。
几只胆大的白头翁见我们祖孙仨久久不散,竟叫嚣着向我们迎面扑来。防盗网保护了我们,白头翁只得降落在我们身前的白玉兰树梢上。仿佛知道我们不会伤害它们,也仿佛知道我们出不了“笼子”,它们像一个胜利者对着我们“叫阵”。见我们不应战,这几只鸟儿又在树枝上上下腾跃,向我们尽情地展示着它们闪电般躲闪升降的高超本领。
那三个月的每一天,樟树上的鸟儿云集,我疑心远处田野里的鸟儿都迁徙到了这里。至此,窗前每一天的黎明都是鸟儿们唤醒的,枕边满是它们时而长时而急促的“啾啾”“唧唧”“咕咕”声。那鸟声有的清脆圆润,粒粒滴落在我们的枕边;有的短促低沉,声音邈远;有的声音清亮,能穿云透雾,扑面而来。
四月,樟树开花了。樟树的花细碎而繁密,浅绿色,一点儿也不显眼。然而它浓郁的花香乘着十里长风飞扬开去,沁人心脾。
一个夏夜,暴雨如注,雨棚成了鼓面,“啪啪”“咚咚”擂鼓似的落雨声一夜轰响。深夜,大风起兮,枕边狂风裹挟着急雨向东南奔去。我听见了天雨倾盆泼在樟树身上的“哗哗”“哗哗”“哗”声,还有樟树在狂风里摇晃时抖落一声雨水的“唰唰”“唰唰”“唰”声。“咔嚓”,一声脆响,我的心猛地紧缩了一下,我知道樟树折了一条“胳膊”,继而是樟树醉酒似的叹息声。
我好不容易枕着一窗风雨入梦了……
清早,急开窗。晨曦里,一条长长的粗树枝被昨夜的狂风撕烂了胳膊,露出了森森“白骨”。枝条倒着头悬挂在树上,它被相连的树皮拽住了身子。可怜的树枝儿,它只得悬空腐烂了。
樟树虽然受了重伤,却并未停止它生长的脚步,它兀自生长着,生长着,越来越高大,越来越繁茂。
看着樟树生长的苦难与欢乐,我想到了我的父母辈。他们的童年在战火里惊恐地度过,他们的青壮年在建设祖国、文革与生儿育女里艰辛度过。黄昏的年纪,他们才终于迎来了颐养天年的好日子。他们的一生,经历了历史的自然的风雨。风雨里,他们极力伸展着胳膊为儿女营造避风港,却把生活的苦难默默地吞下。他们在苦难里活成了一棵棵茂盛的樟树,在流淌的岁月里却始终散发着生命的馨香!
我爱你,樟树!



作者简介:
杜爱英,中学语文高级教师。赤壁市作协会员,咸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一些公众平台和纸质报刊,亦有几篇散文获得全国征文二等奖和三等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