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时代
王方晨
1
说一个男人很美,不管从谁口里说出来,听上去都怪怪的。但对姬麦玉,也只有这样说了。
姬麦玉大学毕业,分配到我们戏剧创作研究室。我们第一次见他,都感到很不舒服。一个男人,虽然还只是个大学毕业生,但我们都认为不应该长成他那个样子。
2
姬麦玉没来之前,戏研室就只是老×和男女周彤在较劲儿。
老×是老牌的剧作家,文革结束那年写过一个反映老干部受左倾路线迫害的小戏,叫《槐叶小船儿》,演到了人民大会堂。男周彤则在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后,深受鼓舞,出手了一部大型戏剧《蛤蟆湾纪事》,演出后又被省电视台拍成了戏剧电视片。据说那几年不论城乡,大街小巷都飘满了《蛤蟆湾纪事》里的经典唱段:“天晴也烦(咹咹咹哪),下雨也烦(咹咹咹哪),庄稼人(哪——哎哎哎),你如今咋就是这么(哦哦哦呀)难(咹)缠(咹咹咹——咹)……”戏剧评论家认为,这段唱词深刻揭示了当时农村实行生产责任制后广大农民的复杂心态。
男周彤看不起老×,跟老×针尖对麦芒,动不动就阴阳怪气地说:
“《槐叶小船儿》,哟哟哟哟哟,哪辈子的事儿了?”
老×最反感这句话,特别是那串拖腔拿调的叹词。
二剧作家哪次见面不相互做出敌对的表示,简直就等于世界和平之日的到来。
依我冷眼看,老×对男周彤是恐惧的,同时也说明老×已对男周彤恨之入骨。我听老×跑到局长那里抱怨过,自己是文革结束后踏入剧坛的,如果自己在文革期间写过哪怕一个字为极左路线歌功颂德,自己就情愿坐牢,可小周为什么揪住自己写作《槐叶小船儿》的时间不放呢?况且《槐叶小船儿》发出的也是正义之声,对此省里的文艺史早有定论。“难道离文革近的作品就一定是堆破烂?没有《槐叶小船儿》在前,小周的《蛤蟆湾纪事》不也是首当其冲的么?你那《蛤蟆湾纪事》里就没政治?你端着共产党的饭碗,你连政治都不谈,那你还谈什么?”
老×到局领导那里抱怨,是不明智之举,因为局长的感情显然更倾向于男周彤。
局长是演戏的出身,省电视台来拍《蛤蟆湾纪事》时,出演过里面的一个重要角色,老婆去责任田里劳动,把孩子扔给了他,让他在家忙得顾此失彼,锅底下火都烧出来了,他还唱了一段令人捧腹的《老爷们儿过家家》。
老×跟局领导说了什么不利于男周彤的话,不出半个小时,就能传到男周彤耳朵里。
当然这里也有男周彤的不对,你管得着人家的小戏儿是什么时候写的?一部小戏儿就让人吃一辈子,这样的事发生在我们这里,也不是先例。你的《蛤蟆湾纪事》多么了不起,也没有演到人民大会堂!恐怕你这辈子也不会有作品被邀请到人民大会堂演出了。但我们都不否认,男周彤才气要高于老×。
3
在戏研室,大家心里谁都不服气谁,但男周彤却有自己的崇拜者,那就是女周彤,而且经常还有大量的女写作爱好者来找男周彤请教。
来找老×的,没有。
实话说,谁初次见了老×,都会感到害怕。老×人高马大,神情阴郁,黑凛凛的,好像怀藏着不可告人的险恶企图。偶而有一个胆大的来找老×求教,老×就常表现出特殊的热情,却事与愿违,最终又把人家的胆子给吓了回去。在我们戏研室组织的一次全市戏剧创作笔会上,我去厕所,听到两个女作者嘀咕说:
“咱说好了,老×到我房间里来,你千万得陪我啊。”
有一个时期,离了婚的男周彤在郊区租了间民房,跟一个女作者同居。女周彤去看过他,回来就对人耻笑男周彤没品味,说那女作者长得跟颗羊屎蛋子似的。我们都不相信跟男周彤同居的女作者果真长得那么寒碜,认为女周彤这么说,有感情因素在里面。后来局里干涉了,男周彤也就搬了回来,住在了戏研室靠里的半间。
4
姬麦玉来了,局里空不出宿舍,就买了一架钢丝床,晚上安插在戏研室办公桌之间的缝隙里,白天上班时间就折叠起来。所余空间那么狭小,想再多放一张办公桌也不可能了,姬麦玉就暂且借用别人的桌子。我们都来上班,姬麦玉就把桌子让出来,坐在桌角上,这就差不多堵塞了走到里面去的通道。好在不久男周彤重又结婚,搬到女方单位去住了。戏研室实行的是弹性工作制,大伙儿每星期也就在星期五来一次,办公室几乎成了姬麦玉的单身宿舍。
男周彤好不容易冲出旧的婚姻围城,又急不可耐地走进新的围城,对此我们有统一的猜测。原因出在姬麦玉身上。
没见过姬麦玉,我们都不知道自己丑陋。姬麦玉像是一面镜子,让我们照出了自己父母做工的粗劣。
过去我的自我感觉还是不错的。我很满意自己的清瘦,认为这跟知识分子的身份非常吻合。现在不同了,我除了清瘦还有什么呀。况且那也只是光瘦不清。你想一想,一个人脸上不是这儿长歪了,就是那儿多长了一块,一脸的杂乱无章界限不明,又何清之有?
那老×就更不用说了,在姬麦玉跟前一站,就像从非洲飞来了一头类人猿。
女周彤也强不到哪里去,我怎么看都像是个搽胭脂涂粉儿的变性人。
男周彤一向打扮另类,大胡子,长头发。胡子头发长了,自己拿剪子卡嚓卡嚓,就剪了,根本用不着上理发馆。但去了这些乱糟糟的黑毛,该剩下一副什么样的尊容,他瞒得了别人,可瞒不了自己。
女作者来戏研室找男周彤,势必要从门口的姬麦玉身边经过。虽然姬麦玉有眼色,见来人找男周彤,就主动躲出去。但女作者来找男周彤,并不事先通知姬麦玉,这就决定了姬麦玉在躲出去之前,必须先见到女作者。除非男周彤提前叮嘱了姬麦玉,要他几点以后再来。那样他就可以早早离开,甚至到了约定回来的钟点,还要再耽搁一阵,以留给男周彤和女作者充足的时间。
女作者来找男周彤,是冲着他的高才。但女作者也是长了眼睛的。男周彤也不是十七八岁的少男了,该明白自己除了一不能扬名于世,二不能养家糊口的所谓才情,要什么没什么。男周彤不怕女作者为姬麦玉这样的美男子动心,就怕女作者忽然能够像他自己一样了解自己。夜长梦多。离了婚,再弄个鸡飞蛋打,那可就是现世现报了。别人不见得有什么,就该老×拍着巴掌笑了。男周彤决定快刀斩乱麻,也是明智之举。
5
姬麦玉的年轻漂亮,同时也影响到了女周彤。
众所周知,女周彤的家庭生活并不幸福。女周彤非常不满意自己丈夫的碌碌无为。
大凡对自己男人不满意的女人,都是有些自视甚高的。这女周彤也不例外。随着心境的变化,她会不断地自比江青和宋庆龄。在她心目中,这两位格调迥异的女性,都是魅力非凡的人物。女周彤内心的寂寞,可想而知。女周彤红杏出墙,丝毫不奇怪。
在男周彤结婚不久,我们戏研室出了一件事。可惜当时我没在场,只能是道听途说。
男周彤的第二个老婆,疑心男周彤跟女周彤有染,偷偷给女周彤的丈夫写了封匿名信。男周彤的第二个老婆就是曾跟他非法同居的女写作爱好者。信上的内容不好杜撰,但肯定不大好听。
女周彤在家受到责问,又挨了打,最后看到了那封信,从信的笔迹上断定是出自男周彤。
有了夫妻缘的人也怪了,连笔迹都相似。男周彤当然不承认。
二剧作家在戏研室争吵起来。肝火越来越旺,出言不逊,就动了手。男周彤也忘了好男不跟女斗的古训,丝毫不相让。在场的姬麦玉却好心给他们拉开了。
两天后,女周彤脸上带着不屑一顾的神气,对我说,老×找她,要她上法庭,状告男周彤。
男周彤也对我说,局长给他说了,老×忙不迭地跑来败坏他,男小周品质太恶劣了,竟给人家的丈夫写匿名信,诬告陷害,破坏人家夫妻关系。
两个同名不同性的剧作家都说:
“真有意思,你老×跟着忙活什么呢?”
平心而论,我一直不认为老×是那种搬弄是非的人。男女周彤都这样说,不过是要为再走到同一个同盟里来找到一种口实罢了。
女周彤却不想失去自己的丈夫,回家把自己跟男周彤在戏研室打架的事说了一遍,非逼着丈夫找男周彤算帐,说:
“你还是不是个男人啊?老婆让人家欺负了,你连点血性也没有!”
不说倒好。说了,丈夫果真一点血性也没了,只是大骂男周彤可恶。骂了一通就灿烂地笑了,像捡了个宝贝。接着又低三下四陪不是。两口子遂和好如初。
从这件事上,我们看出剧作家女周彤也是非常明智的。都半老徐娘了,紧着你蹦达,你还能怎样?想再找一个姬麦玉那样的小伙子搂着,做你娘黄粱美梦去吧!
6
我们老×有一句口头禅,就是:
“要当好剧作家,就得先学会做人。”
接下去就着重强调:
“要学做普通人!”
连他跟局领导说话,也常以这句话开场。
我一直认为老×这样说是有所指。
依我看,男周彤的第二个老婆,就因为太像普通人了,才有了那种不太光明正大的举动,而两位剧作者也是因为太像普通人了,才敢于在大庭广众之下大打出手,斯文扫地。
至于姬麦玉,到底年轻,就又太不像个普通人了。普通人理应采取的态度是看热闹。据说当时看热闹的人在戏研室门外挤了个水泄不通,无一不是满脸好奇地袖手旁观。一场好戏,竟坏在了姬麦玉手里。
不过,这件事对男女周彤的公众形象产生了正面作用。两人一直被认为暧昧的关系说开了。也没什么的吧。男周彤有些恃才自傲,女周彤倾慕男周彤的文才。不管怎么说,局领导已做好了下一步对戏研室的领导安排。
戏研室正主任职位空缺,只有一个副主任,再提个副主任也不算多。男周彤当了戏研室主任,就更有理由赢得女周彤的倾慕了。
但我们绝对没想到,关键时刻,那位在《蛤蟆湾纪事》中出演过重要角色的局长被调离。
7
新来的局长叫许铭友,曾在下面的县区里,当过分管宣传文化的县委副书记。
此人只认神圣的人民大会堂,不认在屏幕上褪色的电视片。知道了老×的过去,在全局职工大会上忿忿不平,说,像老×这样给我国的文化事业做过杰出贡献的剧作家,怎么能到如今还只是个普通的创作员?把老×感动得当场就要哭,但他强忍了眼泪,一声不吭,脸色更严峻。
职工大会开过三天,老×没经过戏研室副主任这一级,就被直接公布成了戏研室×正主任。我们当然想像不到这对男周彤的打击有多大,反正他连着两个星期都没上班。老×就跟那位副主任商议到他家看看他。
这时候的老×,就像换了个人。听着老×爽朗的大笑,看着老×似乎白嫩了许多的脸色,我就暗想,生活压抑该是多么可怕,它不但可以扭曲一个人的心灵,还可以改变一个相貌。
可还没去呢,男周彤却来了。男周彤也像换了个人,全身上下整整齐齐,T恤衫扎在腰里,牛仔裤的裤线笔直,运动鞋显然是才买的,头发胡子也修剪得一丝不苟。
老×不大开玩笑的,——这样说不对。老×平常也开玩笑,让人一点也听不出来是在开玩笑,这一回却非常像。老×风趣地笑着说,嗬,小媳妇是会调理人呀。我们都笑了。副主任还笑得直摇椅子。男周彤也淡淡一笑,走到自己办公桌前坐着了。我们戏研室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充满了欢声笑语。你猜我在想什么?我当时就想这句话,相逢一笑泯恩仇。
8
的确是这样的,男女周彤自动放弃了跟老×较劲儿,一同走到了老×的领导下。
男周彤发表了诗歌,老×也不像过去一样,一撇嘴,“啥玩艺儿!”——男周彤除了是剧作家,又兼诗人。老×读了男周彤的诗歌,还会找到许铭友说,“深刻,深刻,真他妈深刻(嘿嘿,不讲究措词了)。”
我们接下来共同面对的,就是姬麦玉的美丽。
9
可以这么说,我们碰上姬麦玉一次,就是看到一次自己的丑陋。
要完全避免这种尴尬,我们首先尝试让自己麻木起来,对姬麦玉的英俊优雅视若无睹,但谁又能指望一个剧作家感觉迟钝呢?此路不通。
接着我们想到怎样才能看不见姬麦玉,或尽量减少跟姬麦玉见面的机会。这样,我们就动了把姬麦玉挤出戏研室的念头。
姬麦玉离开戏研室,到剧团去做专业编剧。从戏研室到剧团,等于被贬。市里唯一的一家歌舞团惨淡经营,朝不保夕。地方剧团都在县区,情况更差了。姬麦玉是不可能到剧团去的。
我们还知道姬麦玉分配到戏研室的内幕。姬麦玉在大学里小有名气。中文系主任,去省委党校讲课,就向我们市在党校学习的组织部长推荐了他。组织部长看了他的部分作品,就答应把他要到我们戏研室。组织部长没考虑市文联。很明显,我们单位要比文联好。文联是社团组织,我们是政府机构。大学毕业生已经不像过去那样好找工作了,现在又有组织部长说话,再说戏研室又是适合自己专业的文化单位,姬麦玉基于这种考虑,也就乐意前来。组织部长还在任上,我们既使有了把姬麦玉挤出戏研室的念头,也不敢向局领导说出口。
同时,我们都想到了姬麦玉结婚,那样他就不能一天到晚总守在戏研室了。
10
老×当上了戏研室主任,理所当然要关心同事生活,就提出要给姬麦玉介绍对象。
现在我告诉你,姬麦玉相貌出众,体格就像玉树临风,但他异常羞涩内敛。老×只不过刚问他一句希望找一个在哪个行业工作的女孩儿,他就低下了头,鲜红欲滴的双唇紧闭。老×看着看着,就看怔了。
你以为老×会对这样的一个小伙子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吧。我告诉你,自从老×当上了戏研室主任,他就再也没有把手放在姬麦玉的肩上过。而在这之前,我亲眼目睹的,他也仅做过三次。
那时姬麦玉只有人家的桌角可坐,因为是新来的,有人走过,就主动起身让道。我们的那位副主任不让他这么客气,几天过后,谁要再走过,他也就只是将椅子挪一挪。这就给了老×机会。不过,我至今不能确定是不是老×心里在盼望这样的机会。老×从他背后通过,装作无意,把大手搁在他肩膀上。
大手不能总在姬麦玉肩膀上放着,我猜测这是老×的试探动作。姬麦玉没有反应。老×的手就拿起来,在他脸上摸了一把。而更准确的描述是这样的,姬麦玉猛地斜起身子,老×的抚摸就落空了,看上去像是只摸了一把。
老×有无断袖之癖,我也不好乱讲。但姬麦玉的确常常令我们想到女人。如果他是女人,我敢说世上所有的男人都会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但他不是女人,就只能让我们不舒服。反正我以后再没见老×想办法摸过他。老×还好像要证明自己非常男人似的,有意无意地尽量离姬麦玉远一些。
我倒是至今还有这种明确的冲动,他那白里透红的皮肤,精致柔和的面部线条,都吸引我向他伸出想像中的手,但即使是在想像中,一旦意识到他也不过是个长得美的男人,手也就自动停住了。我是一个胆小的没出息的男人。
有时候忍不住想,斗胆摸他一次,又能怎样呢?你看,我就是这么没出息。
后来我们从老×口中知道,姬麦玉个独身主义者。我们不以为怪。像他那样的男人,肯定自恋。但我们不相信哪个人的独身主义信念会坚定到永不动摇。
姬麦玉相貌英俊,但姬麦玉也是人,身体的冲动如何解决?而且英俊的男人可能身体冲动得更厉害,又是文人,——至于搞文的嘛,咱当然是深有体会了。没点花花肠子,叫文人?你别看我长得这个样子,我老婆佟秀荣一天到晚都在为我担心,生怕我在外找了小情人儿。可是,哪有女孩子愿意跟我?
11
在我们为姬麦玉的婚事操心时,我们听到文管所一位女士新鲜的说法。
该女士曾在我们歌舞团跳过舞,因为歌舞团又分来一批刚从艺术学校毕业的学生,就被调配下来了。我们常去文管所闲聊,说话没有轻重时,就趁机吃她豆腐。针对姬麦玉的英俊,该女士讲出了自己的经验之谈:“太俊的男人,会让女人害怕。”她的男人也在歌舞团上班,是敲架子鼓的,长得跟我们一样,平平常常。当了演员的女人,习惯注意他人的相貌。自然,她的发言就带有几分权威。原来男人长得太好了并不是一件好事,连女人都要退避三舍的。
不知是不是别的女人也坚持这种观点,但我相信女周彤绝对是个例外。
女周彤敌视姬麦玉,简直像女人敌视女人一样。女周彤没跟姬麦玉讲过一次话。在姬麦玉面前,女周彤总是要戴上一副大墨镜。
姬麦玉独身主义是否坚定,那是他自己的事。我们仍在暗暗地考虑给他介绍什么样的对象。结果,我们感到在我们认识的女孩子中间,没有一个能配得上他,没有一个能让我们相信攻破得了姬麦玉独身主义的堡垒。
其实,这也是一种绝望。
我们就是在绝望中放弃了把姬麦玉引入婚姻围城的企图。戏研室从没人给姬麦玉介绍过对象,这并不是说我们感情冷漠,不关心同志,实在是找不出一个可以给他作介绍的异性来。
12
走出戏研室,我们似乎还是把姬麦玉作为戏研室的自豪的。
看到了吧,戏研室里的人也不个个都是丑八怪。
偶而去歌舞团,我们一为吸引那些美貌女演员注意,二为镇住那些年轻气盛,自命靓仔的男演员,也不忘了说起姬麦玉。但他们总没正经听。你说得多了,他们一锤子就能把你砸得没气:
秀才,你来卖鸡的还是来卖鸭的?
——我们戏研室的剧作家都被人叫秀才。啥时代了,还被人秀才秀才地叫,我的感觉反正非常不好。这却成了习惯。就连老×,当上主任了,也被人叫成×秀才的。戏研室俨然堆满了一屋子出土文物。但我们没办法,又不能封住人家的嘴嘛。
让我们失望的是,外人对姬麦玉的印象,跟我们戏研室的人对他的印象并没有多大差异。我冷静地观察过一阵,感到如果姬麦玉不是那么羞涩,就绝对不会让人想到不好的方面去。
可是,难道什么人都会是羞涩的么?在我们身边,内心肮脏龌龊,没脸没皮的人还少吗?要让他们羞涩,我看,也难!
姬麦玉就像不属于我们这个世界,至少不属于我们这个黯然无光杂乱污浊的城市,但他确实每个星期五都会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很不舒服,但别无他法,只有寄期望于岁月的流逝,能够给他带来一些沧桑。
13
你们也许会说,管人家漂亮不漂亮,怕受诱惑,怕不舒服,就把精力放在本职工作上!
这就是我接着要讲到的问题。
14
——在我们戏研室,人人都应该是剧作家。
但说到我是剧作家,我还是有些羞于启齿。
我是从东北某省调来的,此前在一家工厂编辑厂报。在我还是个十六岁的高中学生时,我就有志于文学创作,而且写了部三十五万字的反映下乡知青生活的长篇小说。我母亲像发现了一个文学天才一样,领着我千里迢迢到了省城的一家出版社。那时候不像现在,时兴少年出书,不然,我也有可能弄个少年作家当当。书稿没被接受,但并没能影响我对文学的志趣。高中毕业后,我进了一家机械厂,自己的那点文采很快得到了厂领导的赏识。后来一有机会,我就调到了现在的单位,以为到了这里,就算实现了自己少年的梦想,当上专业作家了。
社会上一般人都不了解,剧作家和作家分属于两个序列。剧作家属政府口的文化部门管,作家属党委口的作家协会管,没有作协的就归文联管。
作家跑到了政府口的文化部门,做出的成绩不算成绩。不要说你创作了什么小说、诗歌、散文,就是你写了电视剧,带了个剧字,政府口的文化部门也不放在眼里,还当你不务正业。不过,也没人阻止你搞,只是你别想着在文化部门出人头地就是了。
来到戏研室,一见老×,二见男周彤,三见女周彤,我就知道自己这辈子没戏了,而且,我对文学也失去了更高的期望,因为我发现自己更适合于戏剧创作。在我过去的小说习作中,有着太多的戏剧因素。戏剧与小说真是有着极大的不同。比如,戏剧里的人愤怒了,就“啊啊啊”地叫,很正常。要造情,要造势嘛。关键是这个造字。
在小说里就不行。小说走的是生活的逻辑,人愤怒了,可能就是死木头一根儿,不吭声。就像老×,当初在职工大会上受到许铭友激赏,却满脸冷霜,没有嚎啕痛哭,就是走的生活逻辑。知道了这一点,在创作小说时该注意了吧,可还是改不过来。生活的逻辑并不是想把握,就把握得了的。
我一年到头来戏研室上班,翻看的也大多是些文学杂志,偶而也为当地的文艺晚会或一些节庆活动写写快板书,歌词,竟也找到了自己正在从事文学创作的感觉。特别是那一年,报上有消息说,中央电视台意欲邀请著名作家苏童加盟春节联欢晚会创作,让我很是兴奋了一阵。苏童当时是我很喜爱和暗地摹仿的作家,谁又能说苏童写出来的小品不是文学?所以我在戏研室一直都很安心,连我都感到自己就像在戏研室消失了一样,几乎没人注意到我的存在。
其实我们整个戏研室早在多少年前就已经消失了。
剧团不演戏,演了也没人看,剧作家当然用不着写戏。最初我到戏研室来,一年写一部大戏,但都没出戏研室门,就给毙了。
副主任留给我面子,说:
“还得润色润色。”
老×以资深剧作家的姿态说:
“底子就没打好,润色不如重写。”
男周彤则干脆一撇嘴:
“啥玩意儿!”
女周彤更恶毒:
“要是我,就不拿出来!”
我心里冷笑,这是毙我呢,在毙我之前,市场已经早早把你们自己给毙了!
三年后,我就不写了,知道戏剧也就这么回事了。其实老×、男女周彤也早就搁笔了,他们又不弱智。他们知道自己的价值,他们存在,就证明这个城市有戏剧创作存在。你听哪个城市的市长敢说,我们市拒绝戏剧创作么?
不写了,就落个轻闲。应该说,再没有像老×、男女周彤这样已有所建树的剧作家过得再滋润的了。平时松松散散,又没硬性任务,只要有必要,就把过去的成绩搬出来吓人。老×四十五岁评上了一级编剧,连市委领导都去他家拜年。男女周彤分别在三十七岁,三十五岁评上了二级编剧。我来戏研室的第二年,评上了三级编剧(中级),我们局办公室的刘主任说,评上中级职称,就能享受知识分子儿待遇了。在我编厂报时,我做梦也就这样了。
这就是现状,跟姬麦玉的漂亮一样真实。
15
老×当上戏研室主任了,真是生逢其时。
上级突然下达了一项任务,责令文化局要拿出一台戏剧,报送省精品工程评选。这回是要钱有钱,要条件有条件。
我至今不明白,老×这个老剧作家为什么自己不写,偏要搞集体创作。我们戏研室一行六人,再加各县区抽调上来的五个业余作者,集中在了市政府机关招待所,市领导亲自组织恳谈。
十二天时间,好吃好喝好玩。三伏天,一滴汗也没出。
只有一点遗憾,广饶县的一个女作者追着喊我王老师,把我吓得直往老×房间里钻。我的意思很明白,求教的事别找我。我在戏研室挂不上号儿,老神仙在这里呢。相信老×对我的做法是满意的。老×讲起戏剧理论滔滔不绝,洪亮的声音震动了整个招待所,连服务员都抽空去听,还拿出小本子让他签字。老×神采飞扬。但也可以说,我们都找到了做剧作家的感觉。
这一天,市领导在开会的间隙来看望我们,就注意到了姬麦玉,环顾了一下会议室说:
“女同志的比例小嘛,才三比八。”
老×说:
“是呀,是得着重培养女作者了,不过,女同志的比例比您说的还要令人不满意,是二比九。”
市领导愣了:
“我说错了?”
我们捂着嘴,不敢笑。
市领导还不明白,又环顾了一下,还是不解:
“对呀。”
老×指指脸已羞红的姬麦玉说:
“这是男将。”
市领导惊异地“噢”一声,竟然走到了姬麦玉跟前,睁大眼,瞅了一阵,笑了,说,“小伙子长得这么漂亮,我还以为是个姑娘。”市领导挨他坐下来,问他,“哪个县里的?”
我们的副主任插嘴:
“戏研室的。”
市领导直摇头,不知何意。
副主任又说:
“去年才分过来,是组织部任部长要的。”
市领导还是摇头。我们都觉得副主任说得太多了。但这时我们都紧张得要命,不知该说什么。市领导站了起来,沉思着说,“不错,这么年轻,有出息,有出息。”向众人笑了一下,“我真以为是个姑娘。”
我们心里不以为然,姬麦玉长得虽好,但穿的是男人的衣服,看脸像女人,看身子却是男人的。市领导的眼神有问题呀。
想一想接下来发生的事,真让我恼火。门口走过来一个服务员,叫我:
“有人找王禾木老师。”
我一转头,就看见了她身后的我老婆佟秀荣。佟秀荣又胆怯又好奇地朝会议室打量着。我的脑子嗡的一响,血都涌了上来。这时候我还没看清她怀里抱着什么,一旦我走过去,看见她抱来了一台电风扇,真恨不能踹她一脚。
把她从会议室门口领开,我就没好气地训她:
“你来干什么!谁让你来的!”
她支支吾吾:
“不过是……来看看你,你一出门就是七八天……”
我不通情理地说:
“你不来看我还能丢了!”
她已经知道自己带来的电风扇在这么高级的招待所里派不上用场,也后悔自己赶来,就要自动离开。但我还是气汹汹地在她背后嚷一句:
“快走吧你!”
我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回到会议室。别人也没问我老婆找我有什么事。
市领导正跟老×交谈甚恰,会议室里不时爆发出快乐的大笑。我一句也没听清他们说了什么,只是别人笑,我也跟着笑。但我心里酸溜溜的。
我老婆在我们市里的回收公司上班,说得不好听些,就是收破烂的。在东北时她的工作要好些,是一家肉联厂的会计。我凭借自己的一技之长调到戏研室,可怎么也给她找不到好单位,最后只好去了回收公司。当初跟我谈恋爱,也是看上了我的文才,心里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当上个作家太太,所以就一直非常支持我搞创作。可创作这活儿,不是有谁支持就一定能做好的。跟我这些年,除了陪我熬夜,没享过一天福,像市政府机关招待所这样的场所连门都没进去过,还得受些莫名其妙的担心。想起这些,我就觉得亏了她。今天她来看我,送来电风扇,是怕我热着,却让我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给训了回去。
我们的剧本集中了十一名剧作家的智慧,十二天后就被工整地打印了出来。离开招待所那天,市领导又给我们开了庆功宴,让我们受宠若惊。不知怎的,当市领导举着酒杯走到我跟前时,我的眼里突然泪汪汪的,嘴里也只有一句话:
“谢谢,谢谢,谢谢。”
我恍惚听见老×对市领导说:
“小王太激动了,小王喝多了。”
宴会后,我们带着市政府给买的礼物——一台小巧的电风扇回到家里。电风扇真是漂亮,放在桌上像个艺术品,吹起风来一点电机转动的声音都听不到,还不占地方。佟秀荣看了,一劲儿赞叹市领导想得周全。
佟秀荣好像从来没有去过招待所一样,我原本打算给她道歉的,又想,何必再去揭那伤疤呢?就什么也没说。
16
再到文化局去,我们就像头也抬高了。
当然,局里的人见了我们,还是叫秀才,但听上去味道大有分别。
不久我们听说市文联不甘落后,也搞了次大型创作活动,也是在政府机关招待所,去的最大的官却不过是市委宣传部文教科的王家志科长。而我们的剧本创作会,王家志科长也去过,陪着市领导去的。自始至终都是坐在角落里,话也没说过三句,经常是拿着圆珠笔,戳着腮帮发呆。市文联搞活动从来不请我们戏研室的剧作家参加的,他们很瞧不起剧作家,认为戏剧创作不入流,无一不是假,大,空,远离生活,生编乱造,连剧作家男周彤写出来的诗他们也看不在眼里。我们这里的文人圈里还流传着一句话,周彤的诗不能擦腚,嫌臭。过去老×不是戏研室主任,就经常对人复述,还特意注明是谁谁谁说的。当了主任就不复述了,听人家说还跟人家红脸。老×跟人红脸,是很让人害怕的。——文联,你搞活动了,顶多才去个王家志,看你还牛逼不牛逼!
17
我们的戏,终于向市领导做了汇报演出。
剧名是老×定的,叫《这方热土》。许铭友很欣赏这个名字,说起了画龙点睛的作用,充分表达了我们的人民对我们这方土地的眷眷深情。还说老×不亏是老剧作家。
市领导看了演出,给予了高度评价,亲口对许铭友说:
“嗯,有点《龙江颂》的味道。”
许铭友是个有心人。在后来演出的版本中,女主角段小凤就改成了江水玲,听上去像是江水英的妹妹。
这出戏市里前前后后投资了五十二万,为了使这五十二万花得不冤枉,市宣传部组织市委市府各部门机关人员观看。
演戏的演员多年没上台了,如今有了戏演,就格外卖力。一个叫孟桥的老演员,在戏里演一个配角,搬石头时太用力,一下子累倒在台上。那石头是塑料泡沫做的,外面涂了漆,老演员能累倒,可见敬业精神。宣传部还专门通知电视台给他做了期节目,表彰老艺术家的艺德。
这段时间可以说是我们戏研室历史上最荣耀的日子。自然,我们都像忘掉了姬麦玉。
一直到这一天到来,我们才大梦方觉。那时候有一个相对我地的戏剧事业而言极为恶毒的段子,已在我们城市的各个角落泛滥成灾,可唯有我们不觉。
18
因为去了一趟广饶,我去找文化局分管财务的章局长报销路费(我只是个空头剧作家,没挣过一分钱稿费,对这点车票钱还是看在眼里的),可章局长办公室没人。
路过另一个副局长办公室时,有人就对我指了指,我想他是说章局长在这里,就敲了敲门。听里面有人说进来,才把门一推。我真是吓了一跳,没想到里面聚集着这么多人,而且显然在商议什么。我看到了坐在当中的章局长,忙说要签字。
那伙人见是我,就又接着说起来。他们在说许铭友的坏话,却根本不打算避开我,可见他们是怎样对我蔑视。
章局长给我签了字,我就要退出去,有人就叫住我,挑着眉毛问我:
“秀才,听没听过这么个段子?”
我要是这就走出去,很可能被他们认为我与他们为敌。实际上在局里,我既不是亲许派,也不是亲章派。心想,听他说说也无妨。就若无其事地说:
“我啥段子没听过?”
“你别牛逼,听了就知道了。”那人说。别人都带着早知道结果却还乐不可支的神情。那人看别人一眼,郑重地说:
“段子说的是市里的一个贪官,东窗事发,就在夜里带着赃款找到市委书记,指望市委书记能够网开一面,给他重新做人的机会。贪官在市委书记面前痛哭流涕,说自己一时糊涂,愧对党的栽培。市委书记恨他不成才,一遍遍地责备他,把赃款交上来就够了吗!把赃款交上来就够了吗!贪官就说,我也知道上缴赃款不够,但我请求书记对我降级使用。市委书记马上说,降级使用就够了吗?贪官一听,心就灰了。这下完了,市委书记该不是要把他头上的乌纱帽一把撸光了吧。不料市委书记又问,你果真认罚了?贪官至此,也只好说,果真认罚!市委书记自问一声,怎么罚你呢?在书房里走来走去,走了半天,也没想出主意。听着书记夫人在卧室嗵嗵地敲床帮,又怕把书记愁坏了,贪官就说,书记,我先回去吧,明天再来问结果。第二天一早,贪官给市委书记打电话。市委书记张口就骂,你他妈的——”
众人一起大叫:
“给我——,看!戏!去!吧!”
叫过了,就都哈哈地笑。
我尴尬归尴尬,心里很明白。他们耻笑戏剧,戏剧又不是我一个人的,我若不笑,就跟耻笑我一般。所以我也跟着笑,笑了就马上走出来。可我没想到他们追到了院子里,你喊你一声,我喊一声:
“都他妈给我看戏去!”
接着,别的办公室里也有人应和,院子里就热闹起来。你推我一掌,我捣你一拳,嘻嘻哈哈,嘴里就那句话:
“你他妈给我看戏去!”
我们伟大的戏剧艺术虚弱如此,面对世俗的攻击,竟无丝毫还手之力。整个文化局大院沸反盈天,唯有戏研室静无人息。
我仓皇躲了进去,看见老×、副主任、男女周彤、姬麦玉各自坐着,都像睡着了一样,对院子里的喧闹充耳不闻。
到现在我才知道,在我们市的行政部门,那些机关干部动不动就把这句话给挂在嘴边上。渐渐的,又流传到了民间。去市场买菜,都不忘对小贩说一句:
“别少秤短两噢,看不让你看戏去。”
我们戏研室的剧作家可把人丢大了,但这一点不影响老×的社会声誉。不少人认为,我们这出集体创作的戏,唯一可取之处就是剧名。
这方热土,多好。这就等于说,政府花了纳税人五十二万,买了四个字。
年底,我们的戏入选省精品工程,并且名列第三,我坚信也是奖给这四个字的。谁要看了戏的内容,再把票投给它,说轻了是比外行还外行,说重了,整个一个文革余孽。
这是我个人的看法,我也没说出去。不管怎么说,八场戏,有我写的两场。
19
我不得不佩服老×胜算。
在那种创作氛围下,就是把莎士比亚请来,也无济于事。老×让出了自己独立执笔的机会,还落了个培养新作者的好名声。这与男周彤相比,真是天差地别。男周彤坚持写高潮戏,也就是老演员孟桥搬石头累到在台上的那场。为酝酿感情,还把自己在房间里关了一天,饭都是我们给他送进去的。我们听着他在房间里吼叫,又哭又笑,不禁心惊胆颤。倒是女周彤,写了一段女人的唱词就算了。姬麦玉本不想写的,老×不同意,说你过去没接触过戏剧,这样的机会不可错过。姬麦玉只好跟河口区文化馆的杨海田合写了一场半。
经历了这次肥皂泡般虚幻的荣耀后,我们真正明白了,这已不是剧作家趾高气扬的时代。
我们重新把目光投到姬麦玉身上。我们所能做的,也就只是默默地注视别人的美丽。但我们发现,曙光在前。正所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这是女周彤的功劳,在我们还在头脑昏热的时候,女周彤就下手了。
20
女周彤见了姬麦玉,就拉出想跟他干仗的姿势,而且绝对不跟姬麦玉讲一句话。
女周彤使的是借刀杀人的计策。
在兄弟单位市群众艺术馆,有一个叫赵飞燕的离异女人,不到三十岁,我们都把她看成女嬉皮士。
赵飞燕与女周彤关系特好,合称文化局双巫。女周彤星期五来戏研室上班,中午就去文化局家属院赵飞燕家里午睡。
两人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她们愿意共同享受这种午后的寂静。女周彤有时以看有没有自己的信件为由,不是星期五也会来戏研室。只要来了,中午就不走了,跟赵飞燕睡一张床上,肌肤相近,而又互不接触。
21
有关赵飞燕的流言很多,说她是文化局的喇叭花,谁想吹,就随手摘下来吹。
上至局长,下至我王禾木,都想过她的好事。连老×这样公认不会在男女关系上出问题的人也想。他不说,神情却流露出来。
男周彤想得更厉害。他不是那种想想就算的人。想了就做,结果我们看到他从赵飞燕家院子里出来,脸上就多了两道抓痕。
抓痕能说明什么呢?我们一点也不怀疑那是赵飞燕在亢奋中抓的。
男周彤在男女之事上很能吹。他的本事大,能让女人亢奋,很正常。
——我想她好事,就对她谄媚地笑,同时脸上时刻准备挨一耳光。赵飞燕不会看上我,我知道。赵飞燕的第一个男人一表人材,她跟他过了三天就不想过了。我算什么呢?
赵飞燕当初要离婚,她男人死活不同意,就打她。我们局里干涉了,劝赵飞燕,“这样的男人够优秀了。”也批评她男人,“打人可不对。”她男人急红了脸,说,“结婚那天她就不让我上身子!”最终还是离了。
有段时间,我们猜测赵飞燕不让男人上身子是因为她男人那东西太大。可我们不相信他们婚前没发生过性关系,赵飞燕不是那样的人。既然已知那东西大,干嘛跟人家登记结婚?赵飞燕看上去也是喜欢大东西的女人,莫不是嫌人家东西太小,可她男人那身架,那气势,肯定小不了。小了还敢打人?膝盖跪不青算是便宜了他。反正他们离婚的原因我们一直没搞清,反正从她结婚后第四天起,她的邻居夜里就常听到有人扑腾跳墙的声音。开头以为是她男人被关在了外面。一个月后,他们把婚离掉了,但还是听到扑腾声。她男人上不了赵飞燕的身子,死也不甘心的,一直坚持了半年,常常夜里跳她家院墙。后来就断绝了踪迹,夜里的扑腾声却没有消失。
艺术馆的副馆长姓李,偷偷从家里溜出来,跳她家院墙,没想到摔断了腿,砸坏了赵飞燕家的贮水缸,一时在我们文化局传为笑谈。
22
女周彤来跟赵飞燕同睡,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的,离不开男人。
赵飞燕笑问女周彤:
“哎,你们戏研室的那个美男子,让你消灭过了吧。”
“别恶心我了,”女周彤不屑地说,“我消灭他?”
“人家可是童男子呀。”
“你知道?”
“哪个老油子不厚颜无耻的?”
这就提醒了女周彤。女周彤翻身趴在床上,说:
“哎,想不想展现展现自己的魅力?你能把他搞到手我就服你。”
“我搞他?没劲儿!”
“玩玩嘛。”
赵飞燕闭目养神,不说话。
“真想不出他到那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女周彤望着房顶说。
“那你去试试不就行啦?”赵飞燕声音很小。
“我那男人没出息,看老婆看得太紧。”
“那就速战速决呗。”
“唉,人老喽,不然到不了你手里。早让我干掉啦。”
赵飞燕就吃吃地笑。女周彤往她脸上一看,两颊绯红,就问她:
“接受任务啦?”
她停了笑,翻过身去,说一句:
“还是不行,想想就别扭。”
女周彤赌气说,“赵飞燕,不听大姐的,大姐不跟你好了!”也翻过身去。以后就都静静的,不说话,像沉在了幽暗的时间里。
23
下一次女周彤到戏研室来,进门就火了。
她从自己办公桌上,看到了被人动过的痕迹。女周彤一直认为,我们戏研室里的人总在想方设法打听她的隐私,不是怀疑这个藏匿了她的重要信件,就是猜测那个在背后给她造谣。只见她唬着脸,骂骂咧咧地说,“谁他妈又犯贱了,把他妈爪子剁了去!”我们也都稍微看出来,她桌上跟上次见到的不一样,就很紧张,生怕她胡栽到自己头上。
不料姬麦玉走上前来,讪讪地说,“前两天艺术馆的赵飞燕老师来找一本书……”话没说完,女周彤脸上的寒霜就潮水似的,哗地退去,换上了一脸明快的笑容,连说,“没什么,没什么。”面对姬麦玉,甚至有些讨好的意思。当时我们都没多想什么,松了口气,忽略过去了。
24
那天局里开中层干部会议,我们不是干部的见没有事,就要早回家,但女周彤出了门却停了下来。
女周彤又走回戏研室。
女周彤诚恳地对姬麦玉说:
“小姬,大姐脾气不好,你别在意。”
姬麦玉头一次听她这样对自己谈话,又是单独在一起,就有些不知说什么好。
记得姬麦玉问过我:
“周老师这人是不是特傲,怎么总不理我?”
我没回答他。你真不知道,假不知道?还大学生呢,美女入室,丑女之恶,《史记》上写着呢。现在看来他是不知道的。我一直认为说到底是他的羞涩害了他。不然,他就能够冷静思考人们对他的态度。等到心肠历练硬了,面相也自然有了男子气。这样的男人,还等着让女人来干掉?要再坏一些,看哪个女人能从他的威力下逃生!还不都给一网打尽了?
“周老师,您……我……”姬麦玉当时支支吾吾,憋得脸通红。
女周彤不禁露出了女性温柔的一面,轻轻一笑,说他,“小姬,你真是个好孩子。”又郑重说,“以后别喊我老师了,叫我大姐吧。”
姬麦玉虽然生性害羞,毕竟也是二十冒头的男人了,渐渐地也就镇定下来,笑笑说:
“从小到大,叫老师叫习惯了。”
“你倒还挺幽默,”女周彤说,指指旁边的座位,你坐下。
不是说过嘛,女周彤身上是有些巫气的,特别是对男人,向谁发布命令,谁就会不由自主地服从。姬麦玉坐下来,她就接着说:
“我来给你说说赵飞燕的事。不客气地讲,整个文化系统,百十号人,我就欣赏赵飞燕一个。”
女周彤给姬麦玉谈话的主题就是赵飞燕的不幸。
一个美丽非凡的女人,遇上一个如狼似虎的男人。女人做出拼死抵抗,却孤立无助。世俗还要变本加厉地往她身上泼污水。女周彤肯定她还是一个处女(女周彤在这里说了大话。要说她问过赵飞燕有没有跟第一个男人睡过觉,倒是真的。实际情况是,赵飞燕什么也没说)。
女周彤发挥自己剧作家的想像力,着重强调了赵飞燕受虐待的经历。那个衣冠禽兽把赵飞燕剥光了衣服,捆在床上,烟灰缸放赵飞燕肚皮上,一支一支地抽烟,漫不经心地往烟灰缸里弹烟灰,问她,“同意不同意?同意就把腿叉开。”烟灰有时弹不到烟灰缸里,特别是在他熬到半夜,困倦的时候。烟灰落在赵飞燕肚皮上。没经验的人不知道,这样烫不会留下长久的疤痕,但很疼。那点淡黄色的印迹第二天就能消失个差不多,所以赵飞燕的身子到如今还完好无损,女周彤看见过,像是玉雕的一样。那个虐待狂就这样折磨赵飞燕,但赵飞燕就是不吐出“同意”二字。
女周彤给姬麦玉说这些,引起了姬麦玉的警觉。他很矜持,没有发表自己的意见。随后,女周彤就脸上一半是愤恨,一半是哀伤地对姬麦玉说:
“有些男人从外表上看谦谦君子,骨子里不是人的。”还叮嘱他,“你以后要结了婚,可千万别那样对待妻子。”
姬麦玉就说:
“我是独身主义。”
女周彤叹了口气,“当年我难道不也是坚持独身的么?可到了某种时候,就由不得自己了。”
说着,竟出起神来。她是有些恍惚了,就像正跟一个女人在一起,体味着青春逝去的惆怅。过了好大一会儿,才醒过神,说我走了,也没多看姬麦玉一眼。她确信自己达到了目的,她留下来就是要告诉姬麦玉这些事的。
25
有关赵飞燕的情况,在这之前,姬麦玉也听到过片言只语。
赵飞燕在他眼中,基本上是一种雍容、美丽,而又奸邪、淫荡的形象。
两天前赵飞燕突然来到戏研室,他仅仅是出于礼貌,才帮她寻找那本并不存在的书。书没找到,赵飞燕走了,他也没特别的感觉,甚至忘记了赵飞燕来过戏研室这件事。但从女周彤嘴里,姬麦玉了解到的是另一个赵飞燕。这个赵飞燕在生活中,倍受羞辱和摧残。
姬麦玉很少外出,局里那帮没结婚的小青年也不找他玩。我们知道他常一个人躲在戏研室里照镜子。我们来上班,发现他桌上的镜子总是被擦得纤尘不染。而且他如厕,还使用卫生纸。当时我们男人不过捡张纸片就能了事,相对柔软的报纸算是讲究的了。为了让自己舒服一些,我的衣兜里时刻塞着个纸团,闲着无聊时,手悄悄伸进去,把纸团揉来揉去,展开后,也能达到柔软的效果。别人都不知道为什么我身上经常发出奇怪的窸窣声,其实就是我在揉纸团。——姬麦玉的这两种习惯遭到女周彤的耻笑最多,特别是后一种。姬麦玉不在戏研室时,她会用脚尖指着床下的卫生纸卷,鄙夷地说:
“哼,这算什么呀!”
26
在姬麦玉的镜子里,那张面孔很美。
他每次都是很忧郁地想到这个的。
那天女周彤走后,姬麦玉就对着镜子端详自己,忽然听到叫门声:
“里面有人吗?”
姬麦玉听出了赵飞燕的声音,心里竟然一慌。他本来可以不吭声的,但他没管住自己。他慌乱地答应了一声,放下镜子。
赵飞燕走了进来,笑着问:
“用功哪?”
姬麦玉站起来,紧张地说,“没……没做什么。”姬麦玉跟上一次见到赵飞燕的感觉不一样了,证明受到了女周彤那些话的影响。
这时候赵飞燕如果坐下来,在姬麦玉看来也没什么不正常,但她只是一只手扶着一张椅背,站着说:
“明天晚上在供应处礼堂有场舞会,这是他们才送来的票子。”
姬麦玉没接,说:
“我不会跳舞。”
“你一个人整天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有什么意思呢?”赵飞燕说着,把票子放在了文件橱旁老×的办公桌上,很柔地看了姬麦玉一眼,“去吧,嗯?”就走了。
姬麦玉也没说谢谢。他站在那里,脸上发烧。看出来赵飞燕送的票子是两张,在桌子上呈剪刀状地摆放着。姬麦玉显然不能像上次见到赵飞燕一样,过后什么也不想。她已经走了,却还像停留在戏研室里,声音、笑容、目光,甚至身后的流言,都在空气里浮游,闪现。姬麦玉还隐隐意识到赵飞燕是在勾引自己,但又觉得这样猜测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赵飞燕除了两天之内来过戏研室这件事,对他有过特殊的暗示么?都像女周彤那样对他,才算正常?
票子是送给姬麦玉的,这点没有疑问,但却不是一张。——两张票子,什么意思?
姬麦玉不由得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两张票子上。如果这事发生数小时之前,也许这就根本不是难题。去与不去他都会感到无所谓。他想到了对待这两张票子的三种方法。一,自己对舞会不感兴趣,可以把票子如数转送别人。二,自己去赴会,另邀一个同伴。三,只使用一张,另一张毁掉。但从感情上来说,第一种办法是对赵飞燕的伤害,第二种办法证明自己无聊,第三种办法无疑是自己对赵飞燕的某种回应,他是不愿意这样的。
姬麦玉浑然不觉地在床边上坐下来。那个深绿色的文件橱竖立在床头,正对着戏研室门口,起着屏风的作用。
老×进来了,姬麦玉也没发觉。老×看到了办公桌上的票子,高兴地说:
“谁送来的?”
姬麦玉一愣,忙说:
“艺术馆送来的。”
老×说:
“给你留一张么,小姬?”
姬麦玉下意识地摇摇头,老×就说:
“我拿走了。”
姬麦玉觉得老×真是帮了自己大忙。
27
几天后,女周彤又去赵飞燕家里午睡。
女周彤悄悄问赵飞燕:
“干掉了么?”
“什么呀?”
“什么呀!那个童男子呗。”
“没意思。”赵飞燕一脸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这种答案是在女周彤意料之中的。女周彤兴奋起来,又翻身趴在床上,说:
“你得改变姿势,女上位。”
“行吗?”赵飞燕眉毛一挑。
“他这样的,最适合女上位。”女周彤言之凿凿。
“下次试试。”
说着,都吃吃地笑起来,活像两个大女淫贼。
女周彤非常相信赵飞燕的魅力。生活中也的确是这样,不少男人让赵飞燕看一眼,身子就酥半边。特别是艺术馆的那些人,谁不围着赵飞燕团团转?有一次文化局接待市里的一个重要领导,专门举行过一次舞会,叫来了文化系统所有的美女。重要领导跟赵飞燕跳过舞,回到座位上。一个叫李西元的副局长,奴颜婢膝地朝领导弯着身子,说,“市长,你裤子湿了。”还要来纸巾,要为市领导擦裤门。这王八蛋,就这么没眼色。怪不得那几年市里从书记到市长都不重视文化工作。现在局里早换上了许铭友局长,再有这样的活动就绝不让李西元参加。李西元不得势,活该!
28
女周彤再看姬麦玉,眼光又不一样了。
像看一个俘虏,像看一件战利品,又像看一件自己弃之不用的什么东西。
姬麦玉又不是傻子,在这样的目光下当然不会太自在。但我们还沉浸在那份戏剧带来的荣耀的光环里,丝毫没有觉察到不对头。
老×带领我们在戏研室切磋《这方热土》的细节问题,挥舞着大手,开口道,“要当好剧作家,就得先学会做人。”接下去就着重强调,“要学做普通人!”层层递进,“——做好了普通人,才能理解普通人的感情。普通人在遇到挫折的时候,最期望的是能够找到别人倾诉。江水玲虽然是先进人物,但她也有普通人的一面。这就决定了她既有找人倾诉的冲动,又要符合自己的先进人物身份。她不可能随口把自己的苦恼说给哪个人听,哪怕是她的丈夫——”
男周彤插嘴道:
“她丈夫不是被枪毙了么?”
“哟,说走嘴了,”老×笑笑,自己纠正过来(在戏里,江水玲原有的丈夫换成了女伴马红)。老×继续说,“江水玲也不可能把苦恼说给马红听。她想到了去世的老支书,想到了老支书在世时对自己的关怀和谆谆教诲,便在一个风雨之夜来到老支书的坟上。我认为把第四场大段的抒情唱段放在这里是最合适的——”
男周彤又插嘴:
“小周,你能不能把墨镜摘下来?”
往日女周彤走进戏研室,还摘下大墨镜,如今不摘了,好像有意跟我们的世界隔离开来。女周彤在墨镜后面白了男周彤一眼(当然这只是我们的猜测)。她没理男周彤。老×也白了男周彤一眼,嫌他打断了自己的论述。
29
说实在的,那段时间,我们真有点这样的感受,仿佛离了我们这帮剧作家地球就不转了。
没想到,我们呕心沥血打造出来的戏,在人们眼里竟如此不堪。
那天我们就总是在戏研室坐着,一直到院子里的沸腾之声平息下来,都没敢探头望望。我像惹了祸的小孩子一样,生怕大家注意到自己,恨不能在椅子上缩得小小的。一脬尿鼓得我难受,但我也强忍着。后来还是我知趣,惹祸的是我嘛,我若不去找章局长报销,也跟那帮人遇不上,哪里会引发出这样的尴尬?我起身出去了。
正是大热天,阳光白花花的,刺得我睁不开眼。我呲牙咧嘴地低着头,匆匆来到我们局里的露天厕所。撒了尿,又耽搁了一阵。厕所经过阳光毒烈的照射,反而不像往常那样臭了,甚至有些特殊的香味。我回来时,从戏研室窗口一看,老×他们走了,我也就没进去,逃一样离开了文化局。
这件事对我们的打击之大,可以想像。接下来的两个星期,我们不约而同地没去上班。
在第三个星期,我们见了面,看上去就都心平气和。很显然,我们又回到了自己原来的位置上来。没有我们这帮剧作家,地球照样转。同样,没有文化局,地球也照样转。只要是在文化局,谁也不要觉得谁比谁了不起。
几乎一个上午,戏研室里就像是空无一人。最近我家里有点乱,老婆佟秀荣停薪留职,要承包市物资局的大龙泉饭店。我不支持她,都快四十的老娘们儿了,干几年就退休了,折腾什么呢?但她的娘家人支持,兄弟姐妹都出了本钱,说四十岁了才该搏一搏呢,再不搏,更待何时?她娘家人除了那位老岳父,都不大看得起我,老岳父却又是说话不作数的人。我没办法,她要折腾就折腾去,赔了也有她兄弟姐妹的一份。她当老板,家里的事就推给了我。在家里,我饭也不会做,连自己的衣服放哪儿都不知道。一个月来,我和儿子每顿饭都是馒头就火腿肠。事已至此,我还真盼着大龙泉饭店早早开张,以后吃饭就不成问题了。
我刚要对老×说自己准备提前回去,局办公室的收发员小李就拿着一封信走进门口,叫:
“小姬,你的信!”
这是很稀罕的事,小李过去从不把信送到戏研室的。所以我就停住了。
姬麦玉从里面走过来,但小李不知何故,顺手把信交给了副主任。副主任看了看,又交给了男周彤,然后就到了我的手中。
我发现女周彤冷冷的,迟疑了一下,就又传递给老×。想来老×也是想借此打破戏研室里的沉闷,就慢慢戴上老花镜,端详着那封信,说:
“嗬,四川来的,女同学吧,字还挺秀气的嘛。”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老×是要把信拆开的。但他突然放弃了,递给了姬麦玉。姬麦玉脸红红地接过信来,走到里面去。
这时候,我们清晰地听到了女周彤的声音:
“还他妈装清纯哪!”
女周彤今天自来了戏研室,就面朝里坐在椅子上,戴着大墨镜,动也不动,像是看谁,又像是谁也没看。她的话引起了我们的注意,我不打算走了,连小李也停在门口,向她投出期待的目光。
我们都感到戏研室的气氛就要暗暗地活跃起来了。可是女周彤什么也没不多说,站起来,走了出去。不用问,她这是去找赵飞燕了。
姬麦玉显然听到了女周彤的话,脸上疑惑着,也忘了拆信。
男周彤兴奋地大声问他:
“小姬,你是不是让人给办了?”
姬麦玉反应过来,很不好意思地说:
“什么呀?”
“老实交待,”男周彤说,“是不是有人要办你?”
姬麦玉说:
“你,你开玩笑。”
男周彤继续逗他:
“我就知道她不会放过你的,不过她除了老一些,身上零件该有的一个不少……”
老×严肃地用眼瞪他:
“胡说!”
男周彤乐不可支,把胳膊搭在椅背上:
“那有什么呀,小姬。”
姬麦玉羞涩的样子让我们感到极为有趣。我们都哈哈地笑了,都附和:
“是呀,那有什么呀。”
可是副主任偏要像主持公道一样,说:
“别让她太糟蹋我们小姬了,依我看,小姬跟赵飞燕睡一觉还差不多。”
30
副主任无疑提醒了我们。
女周彤绝不会平白无故地说那句话的。我们都觉得,自己从女周彤戴着墨镜的脸上,看到了一层嫉恨。女周彤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而在我们局,有可能对姬麦玉下手的,除了女周彤,也只有赵飞燕。二人一向被认为是处男终结者的。又好得像一个人,赵飞燕做了什么事,未必对她瞒得丝风不透。赵飞燕什么样的事做不出呢?一个独身女人,不像女周彤,有男人盯着。况且姬麦玉也是独身。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做了事,还能让你看见?
我们的猜测当然是捕风捉影,但老×不同。
老×想到了那两张舞票。老×周末带女儿去跳舞,就遇上了赵飞燕。他通过暗暗观察,断定赵飞燕是一个人去的。当时他也没多想什么,现在他明白了。
老×是领导,不会把自己的计划轻易透露给我们的。老×从这天起就有心撮合姬麦玉和赵飞燕,直到那天男周彤告诉我们,姬麦玉真的让赵飞燕给办了,我们(其实就我和副主任)才觉出来自己的迟钝。
男周彤的话怎么能让人相信呢?男周彤有本事,就是一个石头做的女人,只要跟他到了床上,他也会有办法让她开口。男周彤从女周彤口里得到了证实,赵飞燕把姬麦玉办了不止两三次,曾有一星期,二人差不多夜夜春宵。
女周彤所说无谬,姬麦玉接到同学来信,女周彤就对赵飞燕说:
“你小心些噢,人家还有女同学呢。”
“谁有女同学呀?”
“还有谁?姬麦玉。”
“是他呀。”
赵飞燕的态度让女周彤起疑。问:
“赵飞燕,是不是把他玩够了?”
赵飞燕说,“怎么玩够了?”才觉出点儿味道。还半真半假地郑重起来,“我警告你,不许碰他一指头!”却更像淫贼了。
“哟,护起男人来了。”
赵飞燕侧起身子,轻声说:
“睡吧。”
“今天夜里是不是还有好事?”
赵飞燕说:
“哼,都连着一星期了。”
“我的妈呀!”女周彤不由得叫,“可得悠着点儿啊。”
31
事情是没有悬念的,但当时我们的意见却有极大分歧。
女周彤止于把姬麦玉干掉,那样她就能像看一个俘虏,像看一件战利品,又像看一件自己弃之不用的什么东西地看待姬麦玉。一旦听说老×要给赵飞燕和姬麦玉牵桥搭线,她就表示反对,说你们有没有搞错,赵飞燕会看上他那样儿的?
可我们不这样认为,赵飞燕是什么东西?说她是茅坑委屈了她,纯粹一辆公共汽车。她还有资格看上这样的,看上那样的?
32
戏研室之外的人得知我们的计划后,从他们的眼光中,我们都能看出他们在说,“嗬,这帮剧作家,还真他妈恶毒!”仿佛我们践踏了社会主义花朵。
这也不能完全怪罪在我们头上,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他们已经那个了嘛。就都别假正经了。
我们只是微微地担心赵飞燕的年龄,赵飞燕比姬麦玉大六岁。但总之那个前提太过于重大了,不管是谁主动,都有责任。
老×先自己跟姬麦玉谈的。老×脸上带着拯救失足青年的神情,但老×不提他俩已经睡过觉的事,只说:
“小姬,你看艺术馆的赵飞燕怎么样?”
姬麦玉答:
“见过的。”
老×就想,这小伙子,嘴还挺紧。老×接着说:
“你要对他有意思,我可以给你提提。我看你们俩挺般配的。”
姬麦玉低了头,像在思考。
老×耐心地等着他表态。
过了一会儿,姬麦玉抬头说,“谢谢你,×主任,我暂时不想考虑这件事。”但这已经让老×喜出望外了,刚才老×还以为他又要拿出独身主义这块挡箭牌呢。老×心里就有数了。
老×当时没把话说破,你小小年纪知道乱搞男女关系意味着什么吗?老×不用怕姬麦玉不同意。老×就怕怕赵飞燕破罐子破摔,人家赵飞燕就是要玩玩小伙子,你老×有什么办法呢?别说老×没办法,就连局长也没办法。过去李西元得势时,想过赵飞燕的好事,被赵飞燕轰了出来。李西元恼羞成怒,狂叫,“你一个单身女人还想占着文化局一套房子,能得你!”唤来文化局办公室的一帮人,要把赵飞燕的东西给扔到街上。文化局办公室那帮人,狗一样的家伙,有点人心没有?听主子使唤,就真的朝前冲。那赵飞燕往院门前一站,仿佛红楼梦里走出来的尤三姐,胸口半掩半开,露着一痕雪脯,横波入鬓,转盼流光,让那伙人不禁望而却步,暗暗为之垂涎欲滴。办公室的副主任为表现自己绝对服从领导,咽口唾沫,头一个走到赵飞燕跟前,却只听“啪”的一声响亮,脸上就重重挨了一巴掌,登时红了。那赵飞燕指着他鼻子骂,“砸寡妇门,刨祖宗坟,你缺八辈子德吧你!”转身关门进去了。这事已过去三四年了,赵飞燕还住在那套一间半的房子里,谁还敢撵她?
从年龄上讲,老×应该是赵飞燕的长者,但老×知道自己不像别人想像的那样老。他去跟赵飞燕提媒,显然有许多不方便处,但我们戏研室有女周彤。
星期五来上班,老×把姬麦玉支出去,趁空对女周彤说了,不料女周彤一句话给挡了回去。
33
睡午觉时,女周彤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对赵飞燕说:
“哎,想没想过跟姬麦玉成两口?”
赵飞燕也小声说:
“胡扯什么,我能当他阿姨了。”
显得很不在意。却让女周彤疑心起来,定定地看着她,问道:
“你动感情了么?”
“对他动感情?忘了我们的游戏规则了?”
“我看你是玩出感情来了,”女周彤说着,坐了起来。
赵飞燕拉她躺下,睡觉睡觉。
女周彤又坐起来。“你想嫁人了不是?”女周彤说,“嫁就嫁个真正的男人。”
“姬麦玉不是男的,还能是女的?”赵飞燕的声音像刚才一样小。
女周彤就有些急:
“赵飞燕,告诉我,他是不是干那个很在行?”
赵飞燕莫测高深:
“说了你也不知道!”
女周彤差不多软在了床上。少顷,才悻悻说,“还真看不出来。”女周彤简直再想不出别的话可说了。
赵飞燕静静地躺着,也不拉她了。
又过了一阵,她就很突兀地说:
“赵飞燕,咱俩是好姊妹,我才这么说你,你要嫁就嫁,可千万别嫁给写戏的。我算看透了,时代就是这么个时代,且不说写不出好戏,写了好戏又有谁给你演?而能演出来的也绝对不是好戏。就拿局里的这个戏来说,闹出来的笑话还小么?戏好不好是观众决定的,偏偏观众的决定不起作用。就这么荒诞!我们这些人,都到了穷途末路。赵飞燕,你即使不世俗,也该考虑考虑将来的生活。你真玩够了,我看华泰公司那个追你的曲总就不错,要钱有钱,要风度有风度,年纪又不太大……”
赵飞燕打断她:
“我还没说要嫁给姬麦玉呢。”
女周彤一愣:
“那就当我给你打了支预防针。”
赵飞燕又拉她躺下:
“好姐姐,我就这样过一辈子。”
女周彤说:
“怎么听着让人伤心呢?”
赵飞燕就笑:
“我还能怎样呢?”
两人躺得很近,但女周彤仍然感到过去的那种亲密感消失了。女周彤再也摸不清赵飞燕的心思,就像两人捉起了迷藏。
34
我们至今不明白,女周彤为什么如此坚定地认为赵飞燕这样一个破烂儿就比姬麦玉强。
在一般人眼里,赵飞燕不光品行有污点,又比姬麦玉大六岁,应该是她高攀姬麦玉的,不然人们在知道我们正极力撺掇二人结成夫妻后,也不会认为我们这帮剧作家恶毒。说实在的,在我们产生这个念头之初,就有一种犯罪感。这也是姬麦玉,换了别人,不恨死我们才怪。女周彤小看姬麦玉,竟把他看得比一堆破烂儿还不如。
35
老×清楚,过不了女周彤这一关,事情别想顺利进行下去。
而要过女周彤这一关,也不难的,安排男周彤去做就可以了。
但老×不好明说他们俩关系好,这是他们共同的忌讳。老×用的是暗示,把男周彤叫进厕所,冲着小便池,哗哗地撒着尿,说:
“小周,看你的了。”
男周彤就说:
“看我的什么?我不明白。”
老×想开开玩笑,说:
“看你那家伙。”
男周彤说:
“我那家伙可比不上你。”
老×说:
“我的是大而无当,你是恰到好处。”
36
没过几天,女周彤虽然还有些勉为其难,但态度的确发生了转变。
女周彤来到局里,就直接去找赵飞燕。此时,男周彤懒洋洋仰躺在椅子上,老×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像在赞赏自己手下的功臣。
我们都觉得赵飞燕的想法倒是切合实际的,她自己对姬麦玉结婚并不抱多大期望,但如果姬麦玉不反对,又何乐而不为呢?我们也都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在我们看来,现在已由不得姬麦玉说不了。你不想娶人家,为什么不管住自己鸡巴?无论怎么说,人家是女的,你的男的。男女之事,男的责任总要大些。
但姬麦玉的表现却令我们失望,他明确地对我们说,自己近期不准备考虑婚姻问题,要尽量把精力放在工作上,好做出点成绩。
我们听了都感到好笑。那时候我们都不知道他在写小说,他在大学里发表的作品我们也都没看过,从未对他的文学创作才能做过估计。我们将他的话理解为要埋头写戏。
这太可笑了。写出戏来,想演就演吗?忘了我们这些写戏的是干什么的吗?我们是为文化局装点门面的。再进一步说,是摆设。说有用就有用,说没用,还真没用。我们所要做的只是等待,等待别人来使用我们。
尽管我们没把姬麦玉要努力工作的话,当成他的托辞,我们也认为他的责任心太差了。而且据说他也不是没有性经验的人,他跟他的那位四川女同学就发生过多次亲密接触。
当然,他所扮演的永远都是受引诱的角色。在大学校园的草地上,四川女同学干掉了这个羞涩的美男子。难道受引诱的就总是无辜的吗?
一时间,姬麦玉和赵飞燕的关系,成了人们津津乐道的公众话题,女周彤已经坚决地站到了我们的立场上来。女周彤还不断地给赵飞燕打气:
“缠住他!决不能给咱姊妹们丢人!”
但我们从姬麦玉那里看不到成功的希望。他甚至对我们这么热心感到奇怪。
37
这个星期五,老×去局会议室开会,男女周彤不知跑哪儿调情去了,姬麦玉忽然对我说:
“禾木,怪了,他们是不是非要我娶赵飞燕?赵飞燕是他们什么人?”
在我印象中,这是姬麦玉头一次脸上没有羞惭。他沉静地等待我的回答。但我一眼瞥见他那鲜红的嘴唇和美玉般的面庞,就感到自己丑得要死。我什么也没说,走了出去。
38
直到有一天,那是我们决定撮合赵飞燕姬麦玉之后的第五个月,文化局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许铭友在文化局派别之争中占了上风。
市委出面,将章副局长踢出文化局,副局长李西元降为副局级调研员,另派了三个副局长,协助许铭友工作。
乾坤已定,许铭友在东城的黄河影院召集了包括县区文化系统在内的全市文化工作会议。
许铭友慷慨激昂,本来就是广饶县有名的嘴子,从上午九点讲到了中午十二点,也还没讲完,场下就有了怪动静,说不清是嘘声,肠鸣,还是放屁。许铭友原想着就此打住,先让大家填饱了肚子,这时候,脸就不知不觉沉下来,话头一转,讲道:
“羞耻啊,羞耻啊,有的同志年纪不大,花花肠子不少,借谈恋爱为名,玩弄女性,配得上灵魂工程师的称号么!”
许铭友的话显然有所指。我们戏研室的几个人坐在一处,只不过下意识地悄悄看了姬麦玉一眼,没想到全场的目光唰地被吸引了过来,齐齐地打在了姬麦玉身上。
这就怪了,在文化局及局属单位,以谈恋爱为名玩女人的小伙子不在少数,特别是歌舞团的那帮人,为什么单单注意姬麦玉一个人呢?
我们都暗暗有些紧张,但强作镇定。姬麦玉到底定力差些,腾地站了起来,就像在课堂上听到了老师点名。本来他若不动声色,大家看一会儿也就算了。可现在他即使马上再坐下来,也无济于事。
更让人想像不到的是,影院负责会务的灯光师突然从舞台上打来一束雪亮的追光,简直把姬麦玉照成了一个透明的玉人。姬麦玉抬起胳膊,挡住光线,那个独特而优美的姿势,连职业舞蹈演员也做不出来,至今让我想起来还怦然心动。
39
几天后,我们来上班,老×奉命跟姬麦玉谈话。
他把我们支出去,首先对姬麦玉表示了理解和同情:
“年轻人嘛,生活中稍微有些出格是正常的。不过,这事也有补救的办法,而且万无一失,赵飞燕已经表示过,只要你……”
姬麦玉声音颤抖地说:
“×主任,我,我连她的手也没摸过的呀!”
老×就愣了。我们也愣了。我们就躲在戏研室窗下。没想到这么长时间,姬麦玉竟是蒙在鼓里的。我们忽然觉得不好意思,就讪讪地相视一笑。副主任还张开了大嘴,半天都没合上。可是我们一眨眼就不见了女周彤。
女周彤根本没跟我们守在一起。女周彤去了赵飞燕家。艺术馆的人说赵飞燕几天都没上班了,就把自己关在房子里,谁叫门也不开。女周彤在院门外只叫了一声,赵飞燕就把门开了,但赵飞燕没说话。赵飞燕默默地走到卧室里,在床上躺下了。女周彤看她瘦了,很心疼,习惯地压低声音,说:
“哎,赵飞燕,这下子小姬跑不掉了。”
女周彤把手里的小皮包放在床头柜上,也要躺下来。可是赵飞燕像怕她碰着自己一样,一下子跳下床去。“你走!”赵飞燕声音也不大,却充满了愤怒。
女周彤愣在了赵飞燕的面前。
“你走!”赵飞燕又说。
女周彤迅速反应过来,抓起小皮包就走,气哼哼地说:
“什么东西。”
她要表现得很有风度,但小皮包不巧挂在了门鼻子上,她使劲儿一拉,没能拉过来,再一使劲儿,就使大了,小皮包带子“吃拉”一声,断掉了。
这个小皮包很好的,花了她近五百块钱。要知道她挣的工资不算多,她丈夫挣的工资也不多,她不免又很心疼,随口骂了一句,“破烂!”提着小皮包向外走,还是很心疼,又骂,“破烂!”还不解恨,把小皮包掼在地上,抬脚就踩,“我叫你千人骑万人踏!我叫你千人骑万人踏!”又踩了几脚,就走了。赵飞燕在屋里,一声不吭。
当时我们还不知道双巫分道扬镳,看见女周彤怒气冲冲地走过来,都吓得自动躲了。
女周彤坐在戏研室门口,咬牙切齿:
“什么好臭×,稀罕物,别让我恶心了!是人不是人都上!你她妈这是从良了!”
40
这天夜半时分,赵飞燕从家里偷偷溜了出来,贼似的蹲在了戏研室窗下。
寒风阵阵,赵飞燕实在受不住了,就开始敲窗上的玻璃。姬麦玉以为是风声,就没在意。但赵飞燕的手指已经僵硬,敲击时就没轻没重,玻璃嘎嘣一声,脆脆地裂开了。
姬麦玉很害怕,以为来了什么歹徒,又听到了呻吟声,才掀开被子,走了过去。往外一看,漆黑一团,但从呻吟声来判断,知道是个冻僵的女人。姬麦玉不可能坐视不救,就把门开了。
赵飞燕一头闯了进来。
姬麦玉大吃一惊。
赵飞燕牙关得得地响,目光胡乱地搜寻着,看见了床就猛扑上去。赵飞燕“吃溜”钻进了姬麦玉的被窝。戏研室处在文化局供暖系统的末端,暖气片从来没被烧热过,这是寒冬腊月,门窗玻璃上都结了厚冰。姬麦玉要盖三条被子才不至于冻得睡不着觉。赵飞燕消失在了那三条被子下面,姬麦玉还没缓过神来。
过了好大一会儿,姬麦玉才慢慢走过去,坐在椅子上。他像忘了自己被窝里还躺着个给他带来不少麻烦的女人。
三条被子在床上堆得像个圆鼓鼓的小山包。姬麦玉终于听到山包下面发出了女人小小的声音:
“小姬,我对不起你。”
这就是赵飞燕的方式。赵飞燕是来专门跟姬麦玉说对不起的。
赵飞燕只露着半张脸,在姬麦玉眼里不像个巫婆才怪呢。姬麦玉忙把目光移开了,看着墙角。
“我不想担着个虚名,”赵飞燕又说,“我会后悔一辈子的。姬麦玉你上来吧。”
姬麦玉像是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东西呼一声被风吹得贴到了后窗玻璃上,又呼一声被风卷走了。
“上来,”赵飞燕说。
姬麦玉完全清醒了,他紧张站起来,没看赵飞燕,说一句“你要自重”,像是要从戏研室离开。
赵飞燕已经在被窝里脱光了身体。她把一条腿伸到了床外。看得出她是有备而来,脚趾甲都染成红的了嘛。赵飞燕是要勾引姬麦玉的,无奈姬麦玉几乎不看她,让她相信自己再不采取进一步行动,姬麦玉就要被吓跑了。
果然,姬麦玉走到了那些办公桌之间,只留给赵飞燕一个背影。
赵飞燕就使了苦肉计,一下子从被子下面滚了出来。白色的身子竟把房间映得陡然一亮。
姬麦玉向门口走了两步就走不动了。
“小姬,你把我抱上去。”赵飞燕说。
姬麦玉只是站着。
寒风从打碎了玻璃的窗子里吹进来。姬麦玉脸上像刀割一样,他结结巴巴地说:
“你……你别胡闹,你你……穿上衣服。”
“小姬,你不抱我上去,我就站一夜。”赵飞燕明确表示。
数九寒天,没暖气的房间里多冷啊。赵飞燕很快哆嗦起来,全身的骨头都在响。
41
后来的事不用说了,姬麦玉不想在戏研室闹出人命,别着脑袋,一弯腰把赵飞燕抱到床上,塞到被窝里。
但赵飞燕两臂紧紧箍住他的脖子,死不松手。
非常值得一提的是,赵飞燕姬麦玉成了好事后的态度截然不同。赵飞燕伏在床上嘤嘤地哭了起来,姬麦玉却扑哧笑了。赵飞燕注意到了这个,停下哭泣,泪眼乜斜,掐他一把,问他,“你笑什么?”姬麦玉傻傻的,什么没说。让我们猜,姬麦玉舒服了,笑一笑也为正常。
但据说实际情况不是这样,姬麦玉没想到赵飞燕还是处女。赵飞燕在姬麦玉之前,跟谁也没干过。姬麦玉就笑了。
种种迹象表明,赵飞燕是第一次,她来勾引姬麦玉,手法笨拙。一个荡妇,不可能像她那样显得又胆怯又冒失。
但也有人说,这正是赵飞燕的高明之处。她不使使障眼法,能让姬麦玉这么死心塌地投进她的怀抱?这个女人,装什么像什么,要不也不会有那么多男人为她神魂颠倒。
42
从这个冬夜起,两人的关系基本上公开化了。
姬麦玉的床铺还摆在戏研室,但基本上不在戏研室住了。他使用的东西也都转移到了赵飞燕家里。我们局里没再对他们的同居进行干涉,姬麦玉还不到结婚年龄,但赵飞燕也老大不小了,管得太多,不合常情。
第二年,他们办理了结婚登记,戏研室的那张床上就成空的了。我们来上班,谁觉疲劳了,就上去略躺躺。没有特别的事情,我们几乎见不到姬麦玉,而这也正是当初我们所期望的。
我们就这样处理了姬麦玉的问题,虽然谁都不愿听到别人说我们恶毒,但我们还是宁愿相信赵飞燕曾经是个破烂。要说过去人们误解了赵飞燕,我们的成就感也像跟着减弱了似的。
姬麦玉脸上有了伤,明显地是抓痕,但我们没理由不相信,那是赵飞燕在极度亢奋中抓的。姬麦玉也不大来上班,有时候赵飞燕替他来说声他在家里创作,就算了。赵飞燕可不是省油的灯,老×也不敢惹她。她见了女周彤也满客气的。我们都认为,她最应该感谢的人就是女周彤,但两人一直没能和好。
43
其实我们文化局又进入了另一个黑暗时代,许铭友江山坐稳,开始在局机关大量安插无才无德的小人,不是自己的远房亲戚,就是亲朋好友的远房亲戚(关系近一些的,他们也不会把文化局这个清水衙门看在眼里)。
三个副局长很听许铭友招呼,许铭友用不着老×秀才了,就把老×秀才一脚踢开,不讲老×秀才的小戏儿怎样演进了人民大会堂,只讲自己怎么才能像个官员。
老×在戏研室为我们论述戏剧创作理论,常听那帮小人远远地扯着嗓子喊:
“×秀才——,来一趟!”
老×秀才就颠颠儿地跑去了。
44
戏研室大势已去,众人都不想在一棵树上吊死,男周彤想法进了市电视台,那位副主任哭着闹着让局里调进了市图书馆,在许铭友的一个本家兄弟手下当副馆长。
剩下的四个人中,我算最弱的。老×的小戏儿进过人民大会堂。女周彤的《蛤蟆湾纪事》拍成过电视片,——哦,记错了,但反正不是蛤蟆湾就是蚂蚱塘。姬麦玉已今非昔比,姬麦玉连年发表小说作品,而且还是地地道道的干部编制。我呢,名为剧作家,其实还是工人。姬麦玉小说写得好,连我也承认。在我第一次看到他的作品时,心里就格登一下。小说却不像诗歌,男周彤发表了诗歌,我们虽然都表示赞赏,心里却不屑一顾,什么呀,患了失语症似的,说话就打磕绊。小说不同的,你当它不存在吧,它厚厚的一大叠子。
尽管姬麦玉的这些作品在文化局不算成绩,但我们还是像面对他的美貌一样,很不舒服。我想来想去,确定这还是我们的文学情结在作怪。我们搞了半辈子戏剧,竟然只能是戏剧,连文学的边儿也沾不上。我们能舒服么?
算起来,我们戏研室总共被文化局拿出来装点门面装了三次,因为无一例外是集体创作,也都得到省精品奖,但我们连明确写着自己名字的证书都没拿到过。
45
突然有一天,我接到了寄自“全国×××戏剧剧本大奖赛组委会”的一封挂号信,刚拆开,就滑落了一张我的所谓戏剧剧本《卜乐醉酒》获得本次大赛二等奖的证书。
我当时就晕了,但我心知肚明,当晚就带了丰厚的礼品敲开了老×的家门。
这些年戏研室常收到五花八门的剧本大赛通知,都被老×收进抽屉,从不给我们看的,怕我们动了歪心思。但我还是看到过不少,通知上的奖项都有明码标价。前些时我们戏研室搞过一次文企联谊活动,挣了三千块钱,这奖就是老×拿一千块钱给我买来的。
在老×家,我们都没提获奖的事。像老×这样的文人,给他送礼的人肯定不多,一见我提上来的大包小包,他的老婆喜得不知怎么着好,一杯接一杯的用浓茶灌我,快把我舌头涩掉了。
老×不怕姬麦玉一旦成了大器,自己落一辈子尴尬?对此我也深思过多次。我们市的李永健副书记曾在一次会议上半真半假地讲,“希望在座的能出几个鲁迅茅盾巴老曹。”会场上立时腾起一片笑声。
姬麦玉只要成不了巴老曹,再发一百万字的小说,在人们眼里,也仍不过是个姬秀才。他现在还不是当红作家,而创作这种事,说跟不上趟儿,就一辈子跟不上趟儿。你姬麦玉似乎了不起了,前不久我们市成立作协,是人不是人的都弄了个作协副主席当当(这有些像女周彤骂赵飞燕破烂儿),又有谁搭你的茬儿了?
不久,女周彤也在另一次戏剧剧本大赛上拿了个二等奖,不知老×给她花了多少钱。老×在这件事上守口如瓶。女周彤也算资深剧作家了,竟拿着买来的获奖证书跑到报社,求熟人发了条二百来字的新闻。据说还找到男周彤,要她给自己做个专题。电视台美女如云,男周彤哪会把这么个半老徐娘看在眼里?就对她很冷淡,惹得她回来后对男周彤恨骂不休。老×在旁,只反复说一句话,哼,这时候看准他是什么人了吧,哼,这时候看准他是什么人了吧。
46
两个大奖让我们真切地看到了自己的优势,我们又舒服了。
女周彤比任何时候都更尊敬老×,动不动就对着老×吃吃地笑,二八女娇娥也没她那媚态。老×讲他的戏剧理论,女周彤就不像过去那样,用大墨镜挡住半边脸。我清楚,女周彤这是另有所图。
可是连老×也没想到,局里突然给我公布了个戏研室副主任的头衔。老×听了,气冲冲去找许铭友,嚷:
“还他妈让王禾木当戏研室副主任,他连当创作员都不合格!”
许铭友平心静气地解释:
“老×同志,此言差矣,老木这是当副主任,不是当创作员的。况且,老木的《卜乐醉酒》还荣获过‘全国×××戏剧剧本大赛’二等奖嘛。”
老×顿时有口难言。
对这个戏研室副主任,我其实并不在意的。人贵有自知之明。在戏研室,女周彤成绩比我大,姬麦玉是干部。从他们两人中间选拔一个副主任名正言顺。可是我老婆佟秀荣不这么认为。
我老婆佟秀荣有钱了。我老婆付大经理就想着别人的男人有什么,自己的男人也该有什么。付大经理亲自出马,没过几招就把许铭友降在了马下。许铭友过去骂我弱智,指着我鼻子说:
“别叫王禾木了,叫老木得了。”
害得我在文化局成了木秀才。见了我老婆就不一样了,说我才高,说我不可多得,还允诺等老×退了,就由我接任他那一角。可是新的规章制度规定,工人以工代干必须经过分管市长审批。许铭友主动把那位副市长请到我老婆的大饭店。酒足饭饱之后,副市长慷慨激昂:
“人才嘛,怎能受工人不工人干部不干部的限制!改革就是要从不合理的地方下手!”
副市长下手了,一切水到渠成。——这些事我不想提的,自己都感到丢人。
47
我至今认为,老婆佟秀荣决心下海经商,是跟那回她去市政府招待所给我送电风扇让我训了一顿分不开的。
可没有老婆的背水一战,哪有我王禾木的今天啊。你看女周彤两口子,一个月那点工资,过的是什么日子?那年赵飞燕把她丢下的小皮包送到戏研室,她拿回家去,缝缝补补后,又用上了。老婆的苦心,我忍心辜负?怎么着也得把这个副主任当好。
对老×,我恭敬备至。对女周彤,我低首下心。对姬麦玉,我更得有点当领导的风度。而且我决定就听老婆摆布这一次,将来在老×之后绝不却当什么正主任,到年龄马上退休,干净利落地告别戏研室,免得让人看着像个老妖精。
48
戏研室有了姬麦玉的信件,我就准备给他送到家里,并想好了一套嘘寒问暖的话。
姬麦玉家的院子里静静的,院门也没关。我怕惊扰了姬麦玉的创作思路,就一闪身,轻轻走了进去。到了屋门口,刚想着叫他一声,就一下子愣住了。
据说姬麦玉的所有作品,都是他趴在赵飞燕脊背上写出来的。家里明明有电脑,却坚决不学打字。赵飞燕就当了他的专用输写员。
所有传言,都得到了证实。姬麦玉此时正趴在赵飞燕背上,也都脱得一丝不挂,像是伊甸园里的两个人。他们也都没发觉我的到来。
49
我无声地退出姬麦玉家的院子。
能在一个美貌女人光洁的脊背上写作,是我内心深处潜在的梦想,但注定这辈子不会实现了。我像丢了魂一样回到戏研室。
老×和女周彤都走了。
在椅子上坐了良久,我才恢复常态。放下信,不由得把手伸进裤兜,揉搓一个虚幻的纸团。听着若有若无的窸窣声,想,姬麦玉无疑是我们永远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