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培元小小说集《出尘》
满 江 红（节选）
主播 许丽丽
那天红玉姑娘起得很早，当她来到金山禅寺时，忽而就听见寺院里响起了慢慢悠悠的晨钟，缓缓的钟声在微弱的晨曦中传出很远，很远。
红玉是京口“花蕊院”里的在籍营妓，她到金山禅寺里来，是要进香求安的。红玉并不是花蕊院里的绝色女子，但她精通翰墨，晓知词赋，又能挽弓射箭，每发必中，故而对平常少年子弟多是白眼相看，毫无娼家气息。
红玉的身世在《双烈记》里有简单记载：“奴家梁氏，小字红玉。父亡母在，占籍教坊，东京人也。”红玉根本没有想到，自己会做了营妓。她幼年的梦想是要做个英雄，可她偏偏做了营妓。在花蕊院里，红玉从不说自己是梁家之女，以免侮了父姓。
红玉做营妓，是因为父亲的缘故。
父亲是徽宗时的武官，红玉从小就跟随父亲练武习文，她梦想着，长大以后，也像花木兰一样，做个巾帼英雄，抵御外族，也像岳鹏举那样，率军抗击金兵，仗剑吟唱《满江红》，“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十五岁那年，金兵攻破汴梁，宋都迁往临安。红玉又梦想着，何时能够随父抗金，驰骋疆场。后来，红玉的英雄梦破灭了。只因父亲贻误战机，获罪被斩，红玉被贬作京口营妓。然而，做了营妓的红玉依然怀揣梦想，心高气傲，冰晶玉洁，不落俗媚。红玉有时也会倚在窗口，依然憧憬着英雄梦想，有时又会望着窗外的人流思忖，或许，自己永远不能成为英雄了，或许，自己能在茫茫人海中幸遇一位英雄，从良嫁给他。嫁给英雄，不也是红玉的英雄情结么？
然而，金兵的马蹄，追逐着宋高宗的后尘，踏碎了江南春色，踏碎了小桥流水，踏碎了公子王孙的那把折扇，也踏碎了不知亡国之恨的商女的温柔梦。
就在昨夜，红玉做了一个恶梦，梦见一队金兵闯进花蕊院，追得姐妹们无处藏身。有一金兵一把抓起红玉，掠到一座寺院门外，逼她行欢。红玉虽有武艺在身，想反抗，身子却动弹不得，要喊叫，却又叫不出声，她无奈地选择了妥协，选择了放弃。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忽听一声高喊，北国蛮汉，宋将在此，哪个敢伤红玉！随了喊声，突地从墙根跳起一只斑斓猛虎，扑向金兵。金兵“哇”地一声，丢下红玉，落荒逃去。红玉再看，哪有猛虎，却是一位壮士立在面前。那壮士身穿一袭蓝衫，横剑站在那里，一副英雄豪气。惊魂未定的红玉慌忙施礼说，多谢，壮士，救命！那壮士却不答话，朝她一笑，提剑飘然而去。红玉望着壮士远去的魁伟背影，刚要询问壮士名姓，忽地，却醒了。
红玉再也没有睡着，心里总在想着壮士的英姿模样。她甚至还有一些后悔，后悔没有在梦醒之前询问壮士的名姓。纠结到五更，心神不宁的红玉便到金山禅寺进香求安来了。
红玉来到寺院门前，便听得寺院里传出低沉的钟声。红玉刚要进去，忽然看见门外墙根处，卧着一只斑斓猛虎。
红玉失声叫喊，呀，虎！猛虎“腾”地跳起，拔出剑来，高声道，虎在哪里？
红玉定了神，却见一位壮士挺立在面前，身穿一件蓝衫，仗着一把宝剑，英气逼人。
红玉羞笑一下，说，却是一位壮士，怎就看作虎呢？
壮士又说，哪里有虎？
红玉忽而觉出，这壮士，甚是眼熟，仗剑挺立的英姿也似在哪里见过。
红玉又羞笑一下，低声说，壮士，便是虎。
壮士愣一下，却不答话，灿然一笑，提剑飘然而去。
红玉望着壮士魁伟的背影，忽地想起，这壮士，不正是昨夜梦里的那位壮士么？
红玉惊喜叫了一声，壮士......
壮士止了步子，红玉却又不知说些什么，迟疑间，忽又忆起，在梦里，不是没来得及询问壮士名姓么？红玉定了神，轻声说，请问壮士，尊名高姓？
壮士回过身来，说，在下，韩世忠。
红玉又说，壮士，怎到了此处？
韩世忠沉沉叹了一声，说，我欲投军抗金，到此盘费用尽，又无亲友，夜里无处安身，只得在寺门外歇息。
红玉忽而觉得，梦中的那个人真切地站在眼前，梦里的情形也愈加清晰，不须再求神灵保佑，心里已经十分安宁了。莫名地，红玉心里就生出了一丝温情。
红玉便说，妾在距此不远的花蕊院，若不嫌弃，壮士可去我处小憩。
韩世忠便随红玉来了花蕊院，红玉令侍女布下美酒果蔬，陪着清饮。
红玉轻呷一口，玩笑说，多谢韩壮士，为我驱虎。
韩世忠疑惑地看着红玉。
红玉又说，昨夜一回，今晨又一回。
韩世忠愈加疑惑了。
红玉为韩世忠斟满一杯酒，便讲了昨夜噩梦，讲了清晨奇遇，也讲了她的英雄情怀。
韩世忠饮过那杯酒，搁下杯盏说，如此，巧么？
红玉双颊绯红，慢声说，巧的是，贱妾，巧遇了，英雄。
红玉说罢，执了酒壶，斟满酒杯，双手奉上，凝望着韩世忠俊朗的双眼，仿佛寻找到了一生的依托。那双眼睛，是那样明澈，那样深邃，仿佛能够藏得进高山，藏得进江河。韩世忠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起身说道，不可在此久留，我要投军去。
红玉眼睛里划过一缕忧伤，拿出二百两银子，交到韩世忠手里，说，国事为重，去吧。韩世忠推辞不过，便拿过银子，思索一阵，便去找了鸨母。
见到鸨母时，韩世忠就把一百五十两银子交给了她。
韩世忠说，红玉并非下贱女子，我与这女子前世有缘，一百五十两银子交付与你，为红玉赎身，娶她为妻。鸨母冷笑说，哼哼，些许银两，怎可为赎身？
韩世忠说，这些银两，只是小半身价。
鸨母狐疑说，大半身价在哪里？何时拿来？
韩世忠说，前去投军杀敌，立功回来，全价为她赎身。
鸨母撇撇嘴说，你领人去了，何时转回？哪个作保？
韩世忠拔出腰间宝剑，指向鸨母，沉声说，这把宝剑，为我作保！
鸨母一惊，赶忙说，壮士只管领了她去。
韩世忠便领红玉乘船去了。
江风吹起，风帆正劲，韩世忠仗剑挺立船头，高声吟了一阕《满江红》：万里长江，淘不尽，壮怀秋色。漫说是秦宫汉帐，瑶台银阙。长剑倚天氛雾外，宝光挂日烟尘侧！向星辰拍袖整乾坤，消息歇。
吟罢，韩世忠捏了红玉芊芊素手，望着她说，往后，须称姑娘梁红玉。
梁红玉笑了，笑得那样甜蜜，那样幸福。
梁红玉接过韩世忠手中宝剑，站立韩世忠身边，露出了飒爽英姿。
梁红玉觉得，自己找到了真正的英雄。忽而，梁红玉又觉得，自己也是英雄了。
电影《巾帼英雄梁红玉》剧照
封面题字 周占龙
篇名书法 宋二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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