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士华
早年我们家没有算盘,从父亲这辈算起,再上追三代我想也不会有算盘,因为实在是没用。
不知道父亲的祖先从哪一代起就没有了土地,生活和生存全依赖租用当地大户人家的土地耕种来维持生计,佃户这个身份到我父亲这辈已经不知道是第几代了。
父亲的家,按照我母亲的说法那根本就不算个家,两个房檐几乎是趴在地下的,顶多也就算是个斗篷,这就是父亲家的全部财产。父亲兄弟四人,老大六岁的时候一场暴病加上饥寒交迫,让他的生命停止在了第六个寒冬的风雨里。
日本鬼子来淮阴的那年,老二参加了渔沟人吴觉领导的抗日队伍淮河大队,跟着吴觉打鬼子去了。谁知道第二年春天老二想娘了,在执行任务的间隙,一个人偷偷跑回家,结果被当二鬼子的土匪韩雄发现,抓去杀了,尸首在黄河滩头晒了两天才被人看到,族亲鲍三娘天擦黑才敢过来报信:“黄河边上有一个人被土匪韩雄的人杀了,看上去像你们家干八路军的二根子”。一家人听说后连夜摸黑去把尸首弄回来,老太太去地主家求了一张芦苇席把她的儿子草草地卷了,就近偷偷的埋在了河边上,连个坟头都没敢留。
老山根是我三叔。杨庄运河边的越河街上有一户人家想招一个上门女婿,条件是只要为两位老人养老送终,所有的家产都归他。媒婆来提亲的时候,特别说明了这家人的女儿是个小儿麻痹症的患者,整天就是呆在床上,吃喝拉撒都得靠人帮。老太太没有过多的犹豫便应承了下来,老太太的理由其实也简单:“好歹那里还能有口饱饭吃”。
父亲做我奶奶的上门女婿有些讲究,是找本地有名望的先生合了生辰八字的。那年头的上门女婿结婚的时候也是跟人家娶媳妇一个样,要合八字、换帖子和改名换姓,父亲原来姓鲍自从进了王家的门就改成了王家的姓了,按照辈分取名字,三个字的名字只用了他原来名字的一个,这样的名字一直用到他七十多岁辞世。刻墓碑的时候,哥哥说:就刻上父亲他本来的名字吧,委屈了父亲几十年,我们对父亲能做到的也仅此而已。
父亲的生日是哪天?他自己也不知道,后来还是母亲给他安排了一个生日,就是收山芋的季节。那年父亲从王营回袁集老家的半路上,碰上了国民党韩德勤的部队抓壮丁,活该父亲那年的运气差。一年多的时间母亲都没有父亲是死是活的消息,心里寻思,这兵荒马乱的社会,能不能还活着真的都说不好。哪成想,第二年收山芋的季节,父亲居然是活着跑回了家。从此以后父亲的生日就被我妈安排在收山芋的季节了,具体定在哪一天也是我妈说了算,父亲没有异议,说实话他也知道他自己根本就没资格有想法。
奶奶的家在王营有房产还有些土地,解放后我们家带着土地加入了农业合作社。忠厚的父亲那年被村民们选为生产队长,辛辛苦苦带着村民勤劳得来的收获却被会打算盘的会计给算计了,队长这个官自然也丢了。打那以后父亲见了会打算盘的会计都会敬而远之。
因为父亲年轻的时候会打篱笆并有泥瓦匠的手艺,离开农业合作社后就加入王营建筑队。
吕四爷是父亲的朋友,跟父亲在王营建筑队一起做泥瓦匠,他除了会泥瓦匠的手艺,还会打算盘。吕四爷小时候头上生过很严重的毒疮,头顶上没有几块完整的头发,十根手指头粗糙的像长满老苔的树枝。吕四爷每次来我们家,父亲都是待他如上宾,我们一年都吃不上几回的杨万顺软大饼和马五爷的牛肉,吕四爷来了就能吃上一回。我们兄妹三个对他也都很尊重,“吕四爷”这三个字,是我们一家人对他的唯一称呼。 父亲乐意跟吕四爷做朋友,最直接的原因,是父亲相信做泥瓦匠的吕四爷只会打算盘不会算计人。
“二一添作五”是人们公平分配利益时候的常用语。我第一次知道这个词,是听父亲为我们兄妹三人请来教打算盘的吕四爷说的。说来神奇,算盘上几十个安静的黑木珠子,却能在吕四爷糙如树枝的手指头上非常听话的嘎嘣乱跳起来,令人惊奇不已。希望儿女们也能够像吕四爷一样,让算盘上的木珠子听话的活蹦乱跳,这是父亲对他的儿女们多年来心心念念的愿望。
跟吕四爷学算盘,我们的手指拨算盘珠子滑不滑溜且不说,单背那珠算口诀就让我们几个人的头生疼。这会儿父亲手上会点了根香烟。就坐在旁边笑眯眯的看着,父亲好像很享受我们头疼的样子。
小学上了六年没拿到毕业证的哥哥,被公司安排看护了三年的建筑工地。一天,公司领导祁书记把哥哥叫到办公室告诉他:建筑工地你不用去了,来办公室做材料会计吧。哥哥当时就懵了:祁书记,我文化不高啊,我小学都没上完怎么能做会计呢?书记笑了笑:这个不用你管,你什么文化我知道,不懂不会就去学嘛,有谁一生下来就什么都懂?我相信你能做好。哥哥完整继承了父亲谦诚仁厚的处世品德。材料会计位置虽小,却是考验人品的地方,祁书记看重的就是哥哥的人品能够经得起考验。
塞翁失马的故事在我姐姐的身上被复制了一遍。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只要是初中毕业,就会作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那年姐姐刚刚学会骑自行车,就被一个傻子惊吓跌了一跤,结果跌断了腿骨,父母亲将医院的诊断结果报告给了居委会主任,经领导们研究决定将姐姐定性为残疾人,同时也失去了知识青年的资格。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事就不考虑姐姐,但是分配到国营和集体企业上班拿工资的事儿也自然没有了姐姐份。社办企业小工厂是姐姐唯一能去的地方,档次是低了点,但是姐姐初中生的资格在这里却是鸡群里的凤凰。八十年代初,邓总开始主持中央工作。乘着邓总改革开放的东风快车,各种利国利民的好政策一波赶着一波,像春潮一样滚滚而来。姐姐的会计证也正是那会获得的。又有了上成人大专的机会,通过勤学苦读,凭真本事正儿八经考来的,她没有辜负父亲的心愿,名正言顺的做了会计。
我只上了五年小学,拿了一张薄纸毕业证。知识分子这样的名称这辈子都不会跟我沾边,当然也没有人会正眼瞅你。自卑的感觉一直陪伴了我好多年,就是现在还有。不知道是我喜欢看书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单位领导破天荒的安排我去苏州水泥制品研究院举办的培训班学习。我连一元二次方程式都不知道是何物,怎么学?课堂上根本就听不懂老师在讲什么,无可奈何,我就靠着抄同学的作业来弄明白,别人午休我不休,晚上同学们早就进入梦乡了,我还在抄作业。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结业考试的时候我居然也能考个八九十分。这样的成绩领导还算满意,给我安排了张办公桌,让我负责产品的质量技术和生产调度工作,最最重要的是,桌面上还为我放了把算盘。
一向不喜欢打算盘会计的父亲,当年为什么要请吕四爷来教我们打算盘?当时没问后来也没机会问。我想算盘珠子噼里啪啦的声音应该是父亲喜欢的,他只是不喜欢会算计人的会计。
我们的算盘是在我们手指上拨弄出的声音,父亲算盘的声音只在他的心里响着,那响声也许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得见听得懂。
2023年5月14日母亲节




作者简介:
王士华:网名纯阳子,江苏淮安市淮阴空竹协会会长,致力于空竹文化和空竹运动的传承与发展,喜爱文字和用文字记录心情,部分作品散见于多家媒体平台。作品被《全民K歌文化传媒》官方词库收录,获得了十万余名诵读爱好者支持诵读。


淮安中国南北地理分界线标志园 林启东 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