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祠高距梁山之上,脚下黄河浩汤,用一句碑文说,该是:“荒祠临后土,孤冢压黄河。”说这话的人是北宋韩城县知事李奎。那时还没有山门,没有祠门,也没有门前的牌坊,荒祠、孤冢难免破败荒凉。这话却似谮语,似提示,重重砸在人心上,砸得人心痛。这就有谁从《诗小雅》的“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里摘出一句“高山仰止”来送太史公。太史祠因此也就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许多年过去了,这些话写在那里,一如当初,就像是一个楔子,深深地楔入到了人心里。由山门进去,是石铺的司马古道。古道叫韩奕坡,是当年通往都城长安的唯一通路。历经千年沧桑,那古道早已是坑洼不平。双脚踩着这样的古道,难免令人伤怀,你想那坚硬的石板都无法抵御岁月的风雨,更何况人呢?一种淡淡的感伤涌上心头,我在古道旁坐下来,遥想着千年前的繁华。
我似乎又听到了当年铁脚子车履过石板路时发出的“吱吜吱吜”声和那不绝于耳的号子声,一切都是那样的真实、清晰,仿佛是刚刚从眼前经过似的。我不由抬起头,但我的眼里却只有雨,只有冰冷、坚硬的雨,雨把一个山坡下得凄婉迷茫。我缓缓起身,向着前方走去。再走十来步,是岔道。祠墓在这里抛开古道向山顶攀爬而去。因为祠院是在山上,这就有了许多石阶。由下到上,刚好九十九级,不多也不少,完美得叫人心颤。这梁山原也算不上什么山,九十九级石阶铺定,坡道也就满了。上面一块阔地,刚好建祠院。有献殿,有寝宫,有参天古柏,再就是历代文人墨客凭吊的诗文石刻。塑像也无特别之处,方脸、长须,是人们所熟悉的那种刚毅。就连太史公的祠也是简淡、质朴,让人想到他的为人,他写的书。
我不由久久地注视着面前这塑像。我仿佛又看到了他忍受着宫刑的羞辱和苦痛,发愤著书的样子。他说:“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他又说:“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愿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两千多年过去了,我依然能够感觉得到,在那无边的寂寞和痛苦中,他是如何一遍遍地翻阅着先贤们坚贞不屈的故事,从中汲取生的勇气和力量,激励自己去完成《史记》。
也许,他的话后更应该加上一句:“太史幽而著《史记》。”但他却不屑这么去做,他的宁静、淡泊让他达到了一种后
人所无法企及的,想到这里,我不觉想起我们在童年时代,曾经对着“高山”二字的怀疑,想起我们时至今日,也许还不知道比“史记”二字之外更多的东西——太多的人只喜繁华,却不愿静下心来阅读,哪怕是一部巨著——这些想法令我汗颜,让我再也无法面对太史公。我逃也似的离开了太史祠。当我再回头望时,那祠却像是一部厚重的史书,在雨雾中静静地合拢了。我已无力去掀动它,耳畔只有班固的声音在回响:“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
”我想,这该是他修史修成不朽的因由所在,那些为功利所趋的人们在他的简朴面前湮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