蹚 网 子
作者:王玉权
七十多年前的儿时,生活清苦。天天寡油薄水的青菜汤,炖臭苋菜稭子(我们那儿叫苋菜股。股者,大腿也。高邮方言中保留着许多古汉语词汇。苋菜长杆犹苋菜之股,比喻恰当。)吃厌了,嘴淡了。无钱打肉,咋办?不要焦,水中有天赐之肉,足可媲美山之珍、海之味。
大人有干不完的活,只能抽点空,操起蹚(tang,我们那里的人念第四声)网子,向水龙王求点施舍。我们伢子便挎着小柳篮,欢天喜地地跟了去。用不了个把钟头,一顿中饭菜便有了。
到处都有的河沟汪塘里,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鱼虾螺蚬。这些水面便是里下河人家的天然荤菜场。那些水产品不似今日的人工养殖货,全是野生的上品哈。
横穿家乡高邮的京杭大运河,如同人体的大动脉。我们运东河网如织,犹支血管、分支血管。数不清的沟渠河荡,则像微细血管。沃野千里的里下河平原,因了水,便美如少女般丰盈起来,丰饶起来,成了举世闻名的鱼米之乡。成了一朵不败的鲜花盛开在广袤的苏中平原上。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们这儿无山,便靠水吃水。水到我们这儿,缓了,柔了,绵了,清了。清澈得见底,可见水中游鱼历历,水草青青。掬一捧入口,甘冽醇爽,不亚山泉。
蹚网子,几乎家家皆有,捕鱼的小物件,轻巧、方便、快捷。
蹚网子构造简单。用狭长的薄铁皮撑开网口,用铅丝绑在四五米长的竹篙末端即成。小网兜宽约五六十厘米,纵深七八十厘米。一般使用前用猪血血过。这样不仅耐腐蚀,而且猪血的腥味能引诱鱼类。它轻巧,不用费大力,半大小子、女人也喜欢用。长柄是手臂的延伸,不用涉水,可站在岸上操作。
将网兜推到水底,用力向前一送,随即抽回,闭了网口,网中物便逃不了了。拖离水面时,来回荡荡,洗去网中泥沙。翻转过来,朝岸上一倒,便完成了一个回合。
我们伢子紧随其后来清理战场。拨开青青的水草,小鱼小虾活蹦乱跳了起来。不知名的水虫,四窜爬行逃命。此时,伢子们顶兴奋了,呼呀嗨呀,像过节似的兴高采热。没眼顾及那些水虫,赶紧捉鱼捉虾。
这些小鱼小虾离了水,蹦跶不了几分钟,便安静地躺在小柳篮里了。然后,再收拾那些不会蹦跳的螺蛳小蚌蚬子。拣大个的拾,其余,脚一概(读该音。概,木竹片,过去量米面时,用来抺平的量具。)扑通一声,请这些不合格的螺蚬孙子们下水,长大些再来当俘虏。
一旁的水草也是这样处理,统统概下水去。仔细看,你会发现水草上寄生着无数针尖大芝麻大绿豆大的鱼卵、蠕虫、幼螺,疙疙瘩瘩的全是活物,它们的分泌物,使水草滑腻滑腻的。水,真是生命之源哦!
蹚网子捕的渔获,因在近岸浅水中操作,故多为小鱼小虾。硬鲹子不少。因其小,虽有卡,煮熟烂了不戳嘴的。还有小白条儿,小鳊鱼儿(我们叫它欧塌鳊、烂红眼子)。小罗汉口子顶可爱,圆滚滚的,身上净是肉。有糙鳞的虎头鲨,也是肉卓卓的,大概是鲨族的另类,我们叫它呆子。淘米洗菜时,有时会在码头的石缝中捉到它。
最不讨喜的是有尖刺的昂刺鱼,不小心便把手上戳出了血。肉不多,但嫩滑。尤其是头两边各有一小块蒜瓣肉,真好吃。可惜只有小指甲盖大点儿,太不过瘾,徒然引人害相思。
两指宽的小鲫鱼壳子也常有。大虾子网不到,大都为小米虾,小青虾。但有小虾子点缀,一碗煮小杂鱼,便美丽而鲜亮了。
小鱼不用㓾,用手掐挤。掐洗干净,控水。熟油,放作料,做宽汤,一般推入咸菜和它共煮。
不一会,锅里咕噜咕噜地唱歌了。一股鲜香弥漫,直钻鼻孔。伢子拍着手,急犼犼地要揭锅盖拈虾子吃。大人急忙摁住锅盖,用另只手刮我们的鼻子,笑着斥责,馋鬼!烧虾子等不及红哟!记住啊,鱼要火笃(音du,第四声,夺音。这字打不出,火旁十笃字)千滚,火功才到家呢。
火功到家的煮杂鱼,不用像吃大鱼那样剔卡,是可以连头夹尾吃下肚的。小鱼经了火的涅槃,骨软筋酥,释出特有的鲜味。咸菜呢,也是这样。荤蔬两鲜互融,产生神奇的化学反应,便不止是鲜的平方,而是鲜的立方,鲜的n次方了。山珍?海味?未必能及!
最拿魂的是鱼冻子。酱色由浅入深,挑一筷子,颤颤的,呈透明、半透明状。似同色的玛瑙、水晶、墨玉。
首当其冲的是视觉的满足,赏心悦目。其次,入口之鲜,是味觉的满足。无可比拟的天鲜,成了味蕾记忆中的独一份!正所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以后的日子里,尝了无数的鱼冻,都觉得皆不及此养眼养心养人。
问世上什么最有营养?概而言之,大的不如小的。四条腿的不如两条腿的,两条腿的不如无腿的(鱼、蛋)。人工喂养的不如天然野生的。冷冻的不如现宰的,隔日的不如刚出水的。小杂鱼占全了,出水鲜,风光无限!
如果说,享用一盘煮杂鱼是唱了一曲文戏,奏了一场欢快的轻音乐;那么咻(xiu ,读第二声)螺蛳则是一出热闹的武把戏,演出了一场痛快淋漓的交响乐。
食罢小鱼食螺蛳。养了两日,虽常换水,桶里仍可见到一些丝条状的脏东西,说明它们巳差不多吐尽了泥沙。双手操起一阵搓揉,它们彼此捱挤着,磨擦着,壳外的泥沙、苔痕等污物,便在一阵阵哗啦哗啦的噪声中,变得洁净起来,光鲜起来。剪去螺尾,下河淘洗汰净。哇,红褐色的螺帽在显摆,青灰色的螺身在放光,似刚出浴的小妞,亮眼。
控干水后,装入炖缽。放入油、盐、酱、姜米。宽汤为宜,水齐螺面。待饭锅响,米伸了腰,汤水稠厚时,炖入。锅开了,端出,不能让饮汤潽入。搅锅后,再炖入。从此,中间烧饭锅,焖饭,直到开饭,头两个钟头里,锅盖一直严丝合缝地捂盖着,始终保持锅中的高压蒸汽。这期间千万别开锅,这很关键!否则螺子炖不到家的。
起先,饭锅里是水和米的缱绻,咕噜咕噜唧唧哝哝地相互打情骂俏。土灶作洞房,大火作红娘,牵线搭桥,让水米融和成一体。沉寂一会后,加了把火烧饭锅,锅巴格炸格炸轻快地擂起了鼓唱起了歌。看来水米这对欢喜冤家,在火的促成下完美地共谱了一曲爱情之歌。
火到猪头烂,这股热烈的高压蒸汽,又催熟了水米爱情的结晶一一一钵美味的炖螺螺。饭香,螺香,云蒸霞蔚,凤翥龙翔。看来,火 、锅、水、米、一缽螺螺,几方会谈气氛不错,不时传来时高时低的议论,一直保持热烈和谐的氛围,一场好似马拉松式的谈判,终于达成了共识,发布了联合声明:开饭,食螺!
食螺是一场精彩的有声有色的武把戏。
一缽炖螺螺端到饭桌上,鲜香四溢,氤氲八方。螺帽大抵已脱或虚盖着,标明熟透了。不似今人的炒螺蛳,螺肉不烂,常咻不动,要借助牙签去掏,扫兴。
搛枚入口,最先享受的是一泡鲜汁,鲜得入心入肺。然后,用筷子扺托着,轻启朱唇,悠然地一咻,蜕去虚掩的螺帽;舌尖稍触,螺肠断在壳内,"笃"地一声,油亮的螺壳落到饭桌上。不够本,再搛一个。如是操作,要一连吃下五六颗螺米,才去扒口饭。
咻咻咻的吱吱声,笃笃笃的丢壳声,声声入耳。桌上每个人的面前,一会儿便堆起一大摊油光锃亮的螺壳。
我们伢子修行不够,没大人那套高超技艺。需要借助五指钉耙,双手并用,弄得脸上手上身上乌七八糟的。人家仅唇上沾点油光,双手干干净净的。但不管技艺高低,食螺绝对是一顿美食享受!
不知不觉,一大炖缽螺螺只剩下小半碗红汤了。再添口饭,大家均分着拌和。光碗刮盏,直吃得肚子圆,打饱嗝,光喘气。咳!难忘今宵啊难忘今宵,美气得不行呃!
蹚网子的渔获分三类。开消了小杂鱼、螺螺,该来打理歪歪蚬子了。
歪歪即河蚌。这东西圆不圆椭不椭灰不溜秋的,丑八怪,所以我们那里的人叫它歪歪。蹚来的均是小歪歪,聚几回够烧一回汤了。蚬子跟韭菜也够炒一盘了。
蚌蚬均有硬壳裹着,人们有办法让它张口。用开水一鲞(xiang,读第三声,音响。取剖开义项),它们的壳会自动张开。轻而易举地取出肉,扒去泥肠或用少许盐勒勒即成。
幼蚌用来烧汤,汤汁乳白,蚌黄细腻,粉糯好吃。不像大歪歪,肉老,蚌边要用木棒敲松,切成小块。
蹚网子网不到大歪歪的,它们攻在河床板泥里,要下河去摸。
蚬肉炒韭菜,天作之合,顶刮刮的一道下酒下饭小菜。鲜美可口,滋味独特,营养丰富。
煮小杂鱼,炖螺螺,蚌肉萝卜汤,蚬肉炒韭菜,不花一文钱,均是农家餐桌上的寻常菜肴。
其实不止这几样。如果大人有闲工夫,往往会蹚好多好多。一时吃不了的小鱼,醃起来,晒成鱼干。螺螺多了,会挑出好多螺米,可烧汤可炒菜,会又丰富餐桌上的菜品。
我的家乡里下河,地灵出人杰,天宝阜物华。有了大自然的特别恩赐,小小蹚网子,才成了寻常农家的荤菜篮子。诚如我地的流行语所言,“蹚网子一开张,要菜有菜,要汤有汤。"
儿时的深刻印象,永存记忆之中。我的家乡高邮,太丰饶了啊!
【作者简介】
王玉权,江苏高邮人,中学高级语文教师,已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