棒槌声中脱坯忙
文/李政安
打春阳气转,雨水沿河边。
惊蛰乌鸦叫,春分地皮干。
清明忙种麦,谷雨种大田。
立夏鹅毛稳,小满鸟来全。
芒种开了铲,夏至少带棉。
小暑不算热,大暑三伏天。
立秋忙打靛,处暑割麻烟。
白露割糜黍,秋分无生田。
寒露不算冷,霜降变了天。
立冬冰封地,小雪溪上冻。
大雪河封严,冬至不行船。
小寒天更冷,大寒天最寒。
这是流传在松原城乡的《二十四节气歌》,歌中的“立秋忙打靛”是啥意思?听老辈人讲:“靛是种植的靛蓝草,打靛就是收割靛蓝草,用它熬汁给白布染色”。没人看到过靛蓝草什么样子,更没人看见过怎样用靛蓝给布匹、衣服染色的情形。许多老年人却记得小时候妈妈和邻里的大娘、婶婶在立秋之后,浆洗被褥的过程,至今仍然历历在目。
麦收之后的天气,依然是酷热难当的,农田中的活计不再需要长时间、高强度的劳作了,男人们有时间在树荫下、房影边的阴凉通风处歇息、纳凉。而女人们除了照常忙碌着三餐之外,还要在虽然开着窗户和门,但通风条件还是比较差的屋内炕上赶制着女红:缝链补缮、纳鞋底、做鞋帮。一到立秋时节,秋风渐起,天高云淡,天气逐渐凉爽起来,农家也忙碌起来,因为秋收在即,各项活计都显得格外催手,俗话说:“三春比不上一秋忙”,因此人们要在秋收前这段时间忙完秋冬两季的准备工作。趁着气温高,雨水少的时节,把应该干的活计在农忙前做完,以免准备不周,到时和秋收农活抢时争手,造成被动。因此男人们脱坯、扒炕、抹墙和女人们浆洗被褥、晾晒秋菜的活计列入了优先的日程。女人把从灶膛中掏出烧秫秸、苞米秆的草木灰盛装在大土篮中,把灰压得结结实实,再把土篮放在平时盛装秕子、谷糠的缸茬子上,即上半部破损,下半部还能盛装水的破缸上,然后把土篮中的草木灰上挖一个坑,往坑里注满清水,直到灰褐色的灰水从土篮子的底部浸出,滴嗒滴嗒地流入缸茬子里,一般要滤两担水的灰水,需要二、三筐灰和两天的时间,才够洗涤一家人的被褥用。
地处松花江畔的松原各地曾是小麦主产区,人民公社的时候,每个生产队在春天都要种上四、五垧地的小麦,用于上缴公购粮和分给社员作口粮中的细粮用。秋高气爽的初秋,社员们在碾轧得平平整整的场院上,用铡刀把小麦的麦穗部分铡下来,在场上晾干,再用石头磙子碾压脱粒,然后扬场把麦粒和麦鱼子即麦穗上包裹麦粒的壳分开。麦秸也要在场上碾压,把混杂在麦秸中的麦穗脱粒下来,使麦秸被碾得柔软,适合作脱坯、打墙的瓤介。把麦秸、麦鱼子分给社员用来作烧柴、脱坯和抹墙作瓤介。某天早饭后,队里通知各家各户:分麦秸啦。社员家中的女眷、在家的男女孩子,就会拿着扁担、绳子和麻袋、簸箕、搂柴的耙子,去场院领取。场院里的麦秸和麦鱼子都分成了均匀的和户数相同堆数,供每户每家挑选一堆。只见人头攒动,女人、孩子们忙作一团,他们用耙子把麦秸刹成铺,然后用绳子捆成两大捆,用簸箕把麦鱼子撮到麻袋里,大人挑起捆好的麦秸捆,孩子背着装麦鱼子的麻袋,要几个往返才能把麦秸、麦鱼子全部运回家中。
当时松原各地的农家,都住起脊的草顶泥框的土平房,或是泥顶的平房,统称泥草房。生产队用马车把抹墙的黄粘土,拉到各家各户房前屋后的路边,供扒炕抹墙用。一般是一户一车黄土,半车沙子。各家扒炕用的铺炕面子坯,需要家中的男人到屯边的大沙坑去脱。家中的男人利用休息时间把抹墙的土和沙子挑到当院中,就地兑上麦鱼子,再根据经验往黄土中兑入适量的沙子,把生产队的铡刀借回家中,把麦秸铡短兑入土中,防止泥抹在墙上干燥后会龟裂。泥土、瓤介拌合好后,就给泥土大量施水,俗称把泥“闷上”,等以后抽时间再细细地和上几遍。还要把脱坯要用的麦秸铡成十厘米左右的段子,准备在处暑以后的天气连续晴好时去脱坯。
家庭主妇做好早饭后,就开始拆被褥,摘一摘残留在被面被里子上的线头,然后把需要洗涤的被面被里浸泡在庭院里装有草木灰水的洗衣盆内。回头再把棉絮归拢好,待全家吃过早饭,分头去忙碌各自的活计,她便开始用洗衣板搓洗被褥里子、面子的劳作,草木灰水的去污效果是很好的,浸泡过的被面褥面用洗衣板搓洗,很容易就洗涤干净了,而被里、褥里则需要反复搓洗两遍,才能洗净洗透,洗出来的里子、面子还需要用清水漂洗一遍,再拧干水进行晾晒。
又是一个天晴气爽的清晨,男人捆好了脱坯用的麦秸,唤醒了正在熟睡的男孩,父子俩背着麦秸瓤介,挑着水桶,带着铁锨、二齿子,去屯边沙坑中去和脱坯的泥。父亲在距离大水泡较近的崖边选一处黄土坑,从坑里挖黄土放在坑边的瓤介上,每层瓤介上都压一层土,父亲挖土,男孩放瓤介,直到父亲认为所挖的土够脱坯用为止。父亲到水坑里挑水,然后拿起二齿子准备和泥,父亲把土坷垃捣碎,把瓤介拌匀,男孩按父亲的要求把水倒在泥土上,父亲用二齿子把泥搅拌得泥水调和,恰到好处。男孩跟父亲一起劳动,就是学习农活技术的过程。因此一定要按父亲的要求把水倒在准确的位置上,水量适当,否则,会被父亲的申斥甚至责骂。早饭前,父子俩要把泥基本和好,把带来的工具带回家,边吃饭边休息,饭后进行强体力的劳动——脱坯。
家中女主人早已把早饭准备妥当,只等父子俩回来开饭。女人仿佛没有片刻休息的时间,就在这等待开饭的时间里,她拿出昨天用小灰水洗得透爽的被里和被面,逐片喷雾淋得微湿,把大褶皱展平、叠好放在吃饭用的炕桌边,把用平日里洗土豆丝或者土豆片积攒起来的土豆淀粉,在做早饭前熬制成浆被里、被面用的“粉浆”端到桌旁,把被面在桌面上展开,用手在布料上轻轻涂上一层薄薄的粉浆,涂得既均匀又面面俱到,决没有薄厚不匀和漏涂之处,然后挂到房前的凉衣杆上去晾晒。
吃过早饭后,父子俩挑着水桶、带上坯模子、脸盆,扛着铁锨、二齿子和钢叉去脱坯。父亲到水泡子挑来一担水,把坯模子放在一只水桶中浸泡,从另一桶中倒出半盆水,然后边拿起二齿子边对孩子说:你用水桶给我浇水,我叫你倒水你再倒,注意水量。就用二齿子和二遍泥,一担水用尽了,父亲又去挑来一担水,继续和泥。二遍泥和好了,父亲用钢叉把泥撮起一叉又一叉,把泥端到不远处的稍有坡度的平整地方,一堆又一堆摆成整整齐齐的一大溜。然后对孩子说:你端泥,一次不要贪多。说着就端起放着坯模子的洗脸盆,去刚才摆放泥堆趟子的地方脱坯。孩子学着父亲的样子,端第一叉泥勉强不用歇就走到了地方,端第二叉泥就步履蹒跚起来,端第三叉泥已经气喘吁吁,端到地方已是汗流浃背了。心想:不在人们常说“脱坯打墙,活见阎王”啊,下次一定少端一些。真是要人的“章程”啊!想到这里,不由得拄着钢叉,大口喘着粗气,站在那里看父亲脱坯的劳作。只见父亲用双手把一堆泥在地上扒得滚动一下,就势把泥团捧入坯模子中,双手到水盆中捧起一捧水,快速洒抹在泥团上,双手左右开弓,左手把泥团往坯模子右端的两个角里塞,右手把泥团往坯模子的左侧的两个角里塞,然后把剩余的泥在坯模子中压实、压平,再捧起一捧水,把坯面抹平,整个过程快速、利落,看得人眼花缭乱,父亲把坯模子端起,一块方方正正、棱角分明的土坯脱成了。父亲蹲着的身体往后挪了一步,把坯模子挨着这块坯放下,接着去脱下一块……男孩仿佛像猛然想起了什么,急忙拎起水桶跑到泡子中提来半桶水,给洗脸盆加满水,然后提起钢叉飞也似的去端泥。
在家里忙活浆被的女人,把晾晒在院子晾衣杆上的已经晾干的被里被面拿到室内炕上,喷雾淋湿并叠得方方正正,从厨房的柴草堆边把一块宽约40厘米,长不足1米,厚约10厘米,用色木、桦木、楸木等独板作的,俗称“槌被石”的厚木板搬到炕上放好,然后找来预先约好的邻居姐妹,从柜子中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两付四只棒槌,两个人对面坐在槌被石的两侧,把浆洗好的被面双层摊开,放在槌被石上,你一下、我一下,你用左手的棒槌砸,我落右手的棒槌敲,“乒乓乒乓乒乓”既有顺序,又有节奏地敲打起来,中间还要停下来翻动捶打过的被里被面,经过反复捶打,一个被面均匀地捶打了一遍,所有的褶皱都展平了,自己认为合格了,才换上下一块继续敲打起来。正是门窗大开的季节,一般从上午9点钟以后开始,屯中女人捶棒槌的乒乓声就一阵紧似一阵,交织着从屯中传过来,恰似催征的锣鼓声,催促着正在脱坯的男人们再加上一把劲,早点结束这项繁重的劳作。
男孩子学着父亲的样子,用布衫的袄袖头擦着满是汗水的面庞,防止汗水流入眼睛中,咬牙用打了水泡的双手握紧钢叉,把泥一叉一叉端到父亲脱坯的左侧,一趟趟均匀、整齐地放好,抽空还要到水泡子中挑水,给父亲用的洗脸盆加满水。接近中午的时候,一堆泥用光了,父亲一边脱着最后一块坯,一边告诉孩子:“一个成年人一天脱一二百块坯是一个工日的劳动量,我们一上午已经脱一百六十多块坯,泥也用净了,应该休息了。拿工具干活的时候,要保持手上不沾泥,以防磨坏手。另外还不能攥得太紧。你手上的水泡不要紧吧?归拢工具,回家吃午饭去”。说着,他提起水坯上的坯模子,放到脸盆上,端起脸盆到水泡中去清洗工具和洗手。男孩子则把水桶内外的泥刷净、倒掉脏水,把钢叉、铁锹、二齿子上的泥土除掉、归拢在一起。
临近中午,父子俩带着所有工具,结束了一年一度的脱坯劳作,走在回家的路上。渐渐稀疏但节奏不乱的棒槌声从开着窗户开着门的农舍中传出来,似乎是呼唤男人们快快回家吃中午饭,因为秋忙前扒炕、抹墙等许多农活等待着他们抓紧时间去做……
如果谁家来年春天要建新房,就要和亲戚朋友串换一些麦秸,也是趁着处暑后晴朗的天气,邀集亲戚朋友前来帮工,挖土、和泥脱上几天的坯,确保盖房垒墙框、盘炕和垒烟囱足够使用,其劳动场面是你追我赶、热火朝天,就如同劳动竞赛,能者多劳,大家在说说笑笑中劳动,别有一番情趣。
时光荏苒,随着科学技术的进步和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人们居住条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在农村实行第一轮联产承包责任制期间,松原各地的农家就告别了泥草房,住进了砖瓦结构的大瓦房。搭炕和篷炕面也用红砖代替了土坯,再也不需要脱坯换炕面。也不用黄土、麦鱼子和泥抹墙了。近几年随着政府补贴家电下乡,洗衣机进入了千家万户,洗衣粉等洗涤剂的普及使用,更不需要滤灰水洗涤衣物了。坯模子、棒槌和捶被石这些沿用了几百年的工具,早已结束了它的使命。如今,只有在县里博物馆展示柜中才能见到它们的模样,而那一阵紧似一阵的捶被声和那挥汗脱坯的劳作场面,也只能留在曾经亲历亲为的如今已经步入老年人行列的人们记忆中,或者作为民风民俗和艰苦奋斗的话题讲给年轻的一代人听。

作者简介:
李政安,汉族,大专学历,中共党员。松原市作家协会会员,扶余市作家协会会员,退休公务员。文学作品有《文化吉林*扶余卷》长篇小说《阿骨打和大金碑》《车道李家闯关东》长篇叙事散文集《生产队时那些事》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