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东李楼村,雨后的沙土小路,是湿润润的,踩在脚下绵软而厚实。参天的杨树,发出嫩绿的新叶,村头大坑里的水泛起微微的涟漪,麻雀在叽叽喳喳地叫着,一条小土狗伏在路边,见到人叫了几声后,又重新趴下继续它的好梦。
我家在东李楼村的东头,庭院坐西朝东,四间西屋为主房,五间北屋为配房,东西长三十多米,两进院。
大门口紧挨着一条南北大路。这条大路,往南通芒砀山,往北可到黄口,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土改”时期,我家分到的两进院老房子
过了大路,再往东就是打麦场和大坑。
坑的面积很大,夏天它就像一面锃光明亮的大玻璃镜,映着天,清澈见底,用手捧一点水洗洗脸,冰冰凉凉,舒服得直沁人心脾。坑边的柳条随风摆动着,摇曳多姿。每到盛夏,蝉鸣蛙叫交相呼应,像舒伯特的小夜曲,动人心弦。
这坑是我和伙伴们洗澡的好地方,每到夏天我整天泡在那水里,无拘无束,打闹戏耍,十分令人陶醉。
庭院的西屋后面,是宽阔的高台,两行高大的槐树,枝叶繁茂,如同巨伞般遮蔽着阳光,只剩下少许,从缝隙里洒落下来。
高台的南北两端,各有一棵高大粗壮的白椿树。
爷爷说,那是两只“白虎”,在帮我们家镇宅呢!
高台的下面,有一块不足半亩的宅基地。爷爷说,我们生产队的队长李凡胜,从土改到“四清”,一直想把这块地弄到手,就是不给他。
后来我才知道,从环境景观学的角度来说,那块地不仅对高台子起着过渡缓冲的保护作用,而且屋后高地,朝迎俯伏,环抱有情,它还起着藏风聚气的作用。爷爷谙熟《周易》,把庭院后的高台一直视为“玄武”,在精心调理打造,谁也休想动他的宝地。
他总是那样,看准的事情,不管遇到多大的风险,付出多少汗水,承受再多的非议屈辱,他都默默地只做不说。
我记得,打麦场东边的坑嘴,到了冬春,露出坑底,爷爷用铁锨,把坑泥甩到场边,一下一下地甩,一年一年地甩,一直甩到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常年连续的下腹部超负荷用力,他身体出现了小恙,患了疝气病。他自己甩不动了,就动员我们这帮小子去甩。
爷爷认为,当“朱雀”是水形时,应屈曲回旋。为了门前的水坑能“屈曲回旋”,爷爷为此挖坑甩泥不止,整整干了几十个春秋!这是何等的信念和毅力!
他的这一举动,我直到退休后才算想明白,那就是为了李氏大家庭的长久安康和明天的幸福生活!
庭院的南面依邻而居,东头是李乐磊家,中间是老宣包家, 西边是李凡胜家。俗话说的好,远亲不如近邻,我们家与李乐磊家处得最好。低头不见抬头见,一个微笑,一句问候,传递着相互的尊重和友善。他家送我家一个南瓜,我家送他家一篮子萝卜,大人小孩经常串门,没事说说话,有事共同商量,体现的是一种和谐和牵挂,而这种情形,已延续了几代人。
庭院的北屋后面,宽敞平坦,植被茂密,每到夏天,这里是逮爬猴的好地方。
每天快到下午五六点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开始做饭,吃过饭也就七点多,这时爬猴已从地下爬了出来,大伙拿着手电筒、瓶子、竹竿,来这里逮爬猴。爬猴爬出地面就往附近的树上爬,用手电筒一下就照到,有的爬得已经很高,此时竹竿就派上了用场,一手拿电灯照着,一手用竹竿戳,爬猴就掉在了地上。有的年轻人更利索,三下五除二爬上树,就把爬猴够了下来!遇见熟人,就问:“你逮多少了?” “才几个,张某某都逮百十个了。” “别躁,沉住气,慢慢来,俺先到那边去遛遛了,哈哈!” ……这样的场面我太熟悉了,至今记忆犹新。
北屋后面,有一棵高大的枣树十分耀眼。他的躯干曲曲折折,不像椿树那样挺拔,但它别样的姿态,更易进入人们的眼帘。
我家后面的老枣树
万物苏醒的春天,枣树也早早睁开了睡眼,露出尖尖的嫩芽,迎着风,闪着光。
童年的我,总爱在这树旁种上几棵丝瓜,它沿着枣树躯干,爬上顶部,欣赏远处的风景。
夏天的枣树,枝条已完全展开,互相拍打着对方,像一把小小的扇片,给炎炎夏日增添了些许的凉意。风吹树叶的飒飒声,更像是动听的音符,奏着夏季的歌谣。
秋天的枣树果实累累。红彤彤的大枣挂在枝头,看上去真馋人。一杆子打下去,红枣便像冰雹子似地落下来,捡起一尝,又甜又脆,还有一种特殊的香味,越吃越爱吃。
特别是当暴风雨来临之时,它好似英勇的战士,不管风有多大,雨有多猛烈,都深深地扎根在土地里,不向狂风暴雨屈服,自始至终坚强地挺立在风雨中。
这棵枣树不知是谁栽的,什么时候栽的,它生机勃勃、果实累累,伴随着我长大,给我的童年带来了很多乐趣和难以忘怀的记忆。
大枣树的北边,是一条自西向东流淌的小溪沟,流经我家大门口的左边,潺潺流水,蜿如长蛇,常常看到小鱼在追逐游动,每到夏秋汛期,也有大鱼穿溪而过。
我的童年,最感兴趣的是下雨天,戴上斗笠,披上雨衣,挎着畚箕子,去家后小溪沟逮鱼,那真是其乐无穷。
大门口左边是一间车屋,车屋门前长着一棵又高又粗的老榆树。秋风乍起,霜染榆叶,夕阳下的老榆树像一位仪态万方,雍容华贵的老妇人。冬天的老榆树,落尽叶的枝杈变得像金属般坚硬,珊瑚样指向云天。在朔风凛冽、寒流肆虐中,展示出它挺拔与高傲、坚毅与坦然的风范。春天,别的树木还没有发芽,它就长出诱人的榆钱新芽。榆钱长出来的时候,看上去微绿中带有一点黄色,水嫩嫩的,孩子们看到,就想捋一把,含在嘴里,仿佛吃到春天的味道。然而树冠的枝条太高,就是一个大男人也够不着,别说这些小孩子了。风轻轻地吹着,细雨悄悄地滋润着,绿黄色的榆钱变得微微发白时,树叶才从榆钱背后偷偷地露出来,不紧不慢,伴着春风,沐浴着阳光。
夏天,整个大树冠下,是人们休闲乘凉的好去处。忙碌了一上午的人们,有的扛着锄头,有的拿着衣衫,有的背着羊草,不约而同地走到大树下,坐一会儿,说说话,凉快一下才会回家。

我家门前的老榆树
大榆树往北跃过小溪沟,是爷爷的菜园子,东北角有一棵“麦黄杏”树,西北角有两棵“水蜜桃”树。这两个地方,我去得最多,留下的童年记忆也最深刻。
那杏树一枝独秀,过往的行人,都情不自禁地抬起头,赞叹、欣赏它的美丽婀娜。阳春三月,杏树枝头上的蓓蕾开放了,那些嫣然微笑的花朵一簇簇、 一串串的,千姿百态。如玉的杏花,远远望去,好似银色的烟花在怒放。
桃花盛开绝不逊色于杏花。曲曲折折的桃树枝上开满粉红色的花朵,远远望去像一片彩霞。成群的蝴蝶、蜜蜂在里面飞上飞下,忙碌不停。夏天到来的时候,桃树上挂满了又大又红的桃子,把枝条都压弯了腰。仔细地看,这些桃子上面有一层细细的毛,桃尖红红的,就像小娃娃的脸藏在绿叶中,可爱极了!“水蜜桃”很甜,咬上一口凉滋滋、甜津津的,让你吃了还想吃。
爷爷的菜园子北边紧挨着沙岗,这是个如诗如画的“圣地”。
沙岗南北走向,也有两行槐树,分别配植葛花树和黄花菜。
这是“三级绿化”的典范!上有高大乔木,中有红衣藤灌木,下有百合类植物。花期可达七八个月,槐花、葛花、黄花菜依次开放,白色、蓝色、金黄色交相辉映。
这种搭配,无论从植物的属性,生长的规律,立体的视角,还是表现出的效果都是科学的、精美绝伦的。
即使现在,把它放在大城市的街头公园里,也可以称为上乘景观园林。
沙岗绿化配植,在我记事时就有,其中大的槐树两人合抱不过来。
这些历经日月沧桑,布满纵横沟壑的老槐树,伸展着悲怆的身段,似乎在向人们诉说流年岁月,似水年华。
可是,又有谁愿意知道这些老槐树的一生呢?秋天即将逝去,冬天又随之而来,它们痛苦地受着风雨的侵蚀,就这样一年年地往复着 ……但是,这些老槐树的春天,也曾有过梦似的辉煌;它们的夏天是那样的斑斓,那样的清纯透亮。它们从没有过哀怨,从没有过呼喊,是因为它们拥有着一个谁都无法拥有的心扉。
这些老槐树的心态永远阳光,永远沉稳,永远悄无声息与漫长。
爷爷说,这里是祖先李纲斋讲课的地方,学生是来自徐州八县的秀才。
可以想象这里曾是何等的热闹和庄严。
那时人才济济,壮志酬酬,一位面带慈祥,长须飘飘,学识渊博,手捧书卷的老先生,正谈古论今,诲人不倦。风声雨声读书声,伴随着老槐树树叶的沙沙声,与天地浑然一体,这是人世间最完美的交响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