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甘河沟
文/刘林海
老家村北四、五里远处,有一道沟,平展展的土地像是被生生地撕成两半,中间形成了硕大无比的裂缝,朝东西两边无尽地延展开去。裂缝底部有一条河流,叫甘河,裂缝也因之称作甘河沟。
甘河沟很深很宽。站在沟岸上,看沟底时,腿时常发软,看对岸时,老是雾蒙蒙的。但甘河沟又的确既浅又窄,沟岸和沟底落差也就几十丈,两岸相距超不过三里地。至于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无非是源自年少时的记忆和成年后基于见识而作出的考量。
甘河沟的两边岸上,散落着不少的村子。光听那些村名,诸如七家沟、孙家河、段家崖、沿河村,就知道祖祖辈辈的乡亲们都是靠着这条河滋养着。想来若把甘河称之为家乡的母亲河,应当是不为过的。
傍着村子,沟岸上建有一所小学。一圈土墙,围着十来亩地大的校园。几排清一色的砖柱土墙撑着青瓦苫顶的教室,让学校在方圆十几里显得最为气派。周围七、八个村子的孩子们集中在那里读小学和中学。我在那里读到五年级时,才转学到别处。
学校的围墙后边就是甘河沟,围墙上常常会被学生们扒开一个豁口。踮着脚尖,把头探出豁口,甘河沟就尽收眼底。抓着那豁口稍稍一用劲儿,就可以到达没了老师管控的天地。当然,进沟就成了最惬意的选择。
下沟的道不少,除了一条可以供架子车行走的大道之外,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似乎数不清。大多数的时候,我们是不敢走大道的,因为怕碰上老师或喜欢告密的村人。再说小道既是我们踩出来的,当然就多些偏爱。
夏天的时候,太阳照在裸露的肩膀上,有些火辣辣的感觉。湛蓝的天上,大团大团的白色云朵给地上制造出一片一片硕大的阴影。每当云朵漂浮到头顶时,那毒日头就隐没了。伴着一阵凉风拂过,由不得人想欢跳起来。
沟崖上长满了酸枣树,也有不少的枣树。那尚未成熟的青枣是上好的弹弓弹子,摘上一把装在兜里,既滑溜又不脏手。用青枣击麻雀时,不像石子只会打下断气的麻雀,被青枣击中的雀儿,虽从树上掉下来,但抓住后不长时间,依然会昂头扑棱。
酸枣刺棵子中时时传来悦耳的蝈蝈鸣叫声。但要抓那精灵,却不甚容易,因为密实的枣刺为它们提供了掩体。
小道基本上都是“之”字形,因而坡度还算是缓的。但也有地形特殊之处,小道就几近垂直。这时就不得不把屁股紧紧地贴着崖壁,手脚并用,半滑半踩着下到沟底。
沟底有一大片果园,园子里长着李子树、桃树、杏树。一个高高的草鞍房搭在地头,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整个园子。初夏是果子快成熟的季节,那鞍房里早晚都住着人。当我们想接近时,鞍房下拴着的狗会早早吠起来,鞍房里的人就会下来,用极其威严的姿势,目送着我们走出老远。等到果子摘光的夏末,鞍房里的人撤了,我们常会爬上鞍房,面对空荡荡的园子,想着那枝头挂满果子时无缘进入,有些来气,常把鞍房上的茅草扯下来,胡乱地扔开。
果园旁边还有一片菜园,却让我们感觉友好得多。菜园里的菜几乎囊括了我们见到过的所有菜,还有我们求之不得的桑树叶。我们去菜园的时候,会提前准备些破布条。破布条是菜园子为西红柿和黄瓜秧子绑架子的用料,用这些东西可以跟管园子的人换来桑叶。一书包的桑叶,拿回家埋在湿土中,可以够蚕宝宝一个星期享用。拿破布条的人也有贪吃的,会换几根黄瓜或几只西红柿,现场大快朵颐。女孩子常有人换指甲花,班上不少的女同学染着的红指甲,都是得益于这片菜园。这种快活的交易做了几年,后来菜园种上了马莲草,马莲草叶取代了布条,换桑叶的事做不成了,菜园也成了我们的禁地。
沟底的最中间,也是最深处,就是那一丈来宽的河道。虽说河道宽,但河水其实很少,河床上没有石头,浅浅的水流从茂盛的水草底下哗哗啦啦地向东流去。在下游两里地的地方,一个土坝把水流截住,造出了一个足有四、五亩见方的大水坝子。这里便基本上是我们下沟的终点站了。
女孩子一般是不到这里来的,因为男孩子会脱光裤子,到坝子里去耍水。大家下坝子前的动作既快活又整齐,一眨眼的功夫,方才还是灰尘满身的几个小子,一个个光溜溜地站在塘子边上,就扑通扑通地争相跳进水中。我的狗刨就是在那坝子里学会的。
坝子里有不少的鱼,时时会在我们的脚上啃咬几下。但没有人去抓鱼,因为大家听信一种说法:河水里长的鱼叫河豚鱼,河豚鱼既不能抓更不能吃,否则会死人的。传这谎言的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知,但的确让塘里的鱼免受了我们的糟践。除了鱼之外,那更多的还是青蛙。收麦的时候,水面上横七竖八漂浮着长长的细如粉丝且晶莹剔透的带子。几天时间,那带子里就会生出一串串的小黑点,一夜之间,黑点从带子里迸出来,变成密密麻麻黑如芝麻的小蝌蚪,再由黑变灰,直到长成拇指大小时,身子下边冒出四条爪子,蹦跳着上岸,像蚂蚁般聚拢着一般,把河边裸露的土地遮盖成青绿色。
耍完水,意犹未尽之际,会做一些更冒进的游戏,熏獾子是最好玩的事情。沟崖底下有不少的獾洞,找那看着有新近出没痕迹的洞,寻着干草之类的东西,在洞口点着,用衣服当作扇子,把烟朝洞里扇。遇上运气好时,扇上一阵子,果真就会在烟雾缭绕的洞口冒出一个毛绒绒的傻家伙。獾是极笨拙的东西,一逮一个准。但逮着的獾是不敢带回学校或家里的,印象中都是玩着玩着,獾就会借机溜掉。玩腻了的我们也不会再去追。
捅马蜂窝是比赛胆子的危险事。但总有胆大的,拿着长杆子去戳那树梢悬挂的蜂窝,有时也用弹弓打。若一个淘气的小子在未征求大伙的意见时就下了手,其他的人就会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成为马蜂攻击的对象。我有一次就让马蜂蛰了腋窝,疼了几天时间,却闹不明白为什么放着暴露的脸蛋和手、脚,马蜂却非得钻进袖筒去攻击身体里的隐秘部位。
在沟里遇到的败兴事,莫过于碰见蛇。草丛里常会哧溜着蹿出花花绿绿的蛇,有大的,有小的。有的蛇见了人会快速扭着身子溜开,有的蛇却好像比人胆子还大,长长的身子从容地盘起来,一双绿豆大的眼睛盯着人,嘴里的信子不间断地伸出来,像是要与人一比高下。看到这般情景,多半会落荒而逃。
半崖上有个去不了的绝壁,住着一窝呱啦鸡,呱呱地叫个不停。飞起来时,拖着长长的尾巴,花花绿绿地像几道彩光,顺着河道,射向远方。我们常拿着弹弓,瞄着那鸡窝发一颗石子或青枣,明知那弹子连十分之一的距离都射不到,却依旧不甘心。
上沟的时候,夕阳已是快要落山。因为放学的时间过了,不怕被人撞见,我们就会沿着大道懒懒散散地走上去。大道很宽,能错开两辆架子车。大道两边的沟崖上,有不少住窑洞的人家。听大人说,住窑洞的人都是家境不好的人,越是接近沟底的人家,日子过得越栖惶。我相信这话,因为沟底下有两孔窑洞,住着一家操河南口音的人,衣服穿得很破,听说是十几年前从河南逃荒过来的。
下沟游玩的活动后来被学校绝对禁止了。因为那个夏天的傍晚,有一个外班的同学,在沟里水坝中耍水时淹死了。学校给了同行的另两个同学警告处分,又在校园张贴布告严禁学生下沟。校园土围墙上的豁口也被补上了。在被困住的日子里,老师还吓唬说,甘河沟里可能有豹子,狼是肯定有的。但我们坚信那是老师骗人的话。没了随心所欲的越墙行动,又惦着那无以取代的幸福天地,就只好盼着星期天,更盼着放暑假。
那一年,各村来了城里插队落户的知青。甘河沟很快就成了知青们的乐园。只是不几年,那沟里的情形悄悄发生了变化。坝里的鱼捕捞光了,岸边的青蛙也被抓得所剩不多。更让我们不开心的是,半崖那一窝呱啦鸡,也无影无踪了。据说是被一个有猎枪的知青,一扳机连窝端了。
半个世纪过去了,甘河沟早已没了原先的模样。当年下沟的那个大道上方,修起了一座横跨南北的桥,桥下的河道里竟是聚满了水。那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嶙峋兀立的崖壁、魂牵梦绕的菜园,说是淹没在水中,不若说只剩下在记忆中打捞。徒留下一水一桥的模式,眼熟得让人疲倦,似乎就像把一首韵味无穷的诗改写成一篇作文,更好比把一幅曼妙的山水画换成了光鲜的彩色广告。
其实,那条在心中无与伦比的神圣沟河,地图上正式标注的名字为“泔河”。但我实在无法在情感上把那圣洁的河水与“泔水”联系起来。所以,我一直顽强地坚持着错误的称谓。
2023年5月17日

刘林海
陕西省礼泉县人,先后就读于西北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西北政法大学法律专业。文学学士、法律硕士。经济师、高级律师。
一九八三年参加工作,一九九零年起从事专职律师工作。现任陕西汉廷律师事务所主任,西安仲裁委员会、渭南仲裁委员会仲裁员。
曾获“全国律师电视辩论大赛”陕西赛区“最佳专业知识辩手”奖。
第一部长篇小说《汉京城》由作家出版社于2019年出版。
第二部长篇小说《落户》由作家出版社于2022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