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怅望青山忆母恩》
闫小杰
十八年来,我曾多次情不自禁的想写一篇怀念母亲的文章,可每每提起笔,总有太多的痛,让我无法写出,只把那些怀念、歉疚和难以弥补的心愿,写成了那些断章的诗歌,用另一种心境表达心声梦痕。其实也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是我掩饰我太深的愧疚,向自己,也向逝去的母亲倾诉而已。
这些年,工作生活中,不管何种境地,母亲的身影会常常萦绕眼前。母亲去世十八年了,我的梦中,常常出现她在村子里走过,或在我童年少年成长的那个老院落里,有时在那个老窑洞里,烟熏火燎,为我做热腾腾的饭菜,有时在田野上收割庄稼,有时为我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缝补破旧的衣裳。在我的无数次梦中,母亲真真切切一次又一次的来过,每次梦中看到母亲的脸上,无喜无忧,不笑不语,看不出高兴或者不高兴,醒来时,总是让我怅然、空茫而难以入眠。
时间如白驹过隙,尽管父母不再,村庄和老院落成为我人生的虚设,可我在心情郁闷,或遇到什么烦心事情时,当然,更多时候,就是无缘无故的想回去在那些地方看看,心情才会不至于太压抑。我一次又一次的回到我的村庄,在四十年前和父母亲、哥哥姐姐一块生活的老院子里徘徊。尽管那儿已彻底荒败,旧村改造基本掩埋到了那些曾经住过多年的窑畔,村庄的人们早已搬离这块曾经烟火浓浓的地方,可我依然欲寻找到一些隐踪,给我疲惫的人生以回望中的慰藉。
四十多年了,老窑洞奇迹般的没有坍塌,蜘蛛依然结绳记事,窑洞的墙壁上,做饭、烧炕留下的烟熏痕迹、儿时胡乱画的那些履痕似乎一点都没有褪色,门外的老杏树,依然枝繁叶茂,每年清明时节回去,坐在树下,春风吹过,落下片片杏花,铺开岁月中历历在目的往事。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下归途。是啊!自从父母相继都离去之后,这些年我一次次的回到生我养我的地方,一个人的山野中,追忆父母,追忆儿时的美好记忆。没有父母亲的地方,我悄悄的,象一个潜入村庄的小偷,回家心切,却又生怕被别人看见,看见我在那儿好像在寻找丢失的东西或父母祖上藏下了什么财宝来探寻一样。我心切中的心虚,我寻觅中的无从,让我一次次归来又一次次离去,满身尘土,满面尘埃,怅惘而回。
母亲与三岁丧母十六离父的我的父亲,相濡以沫四十多年,在缺吃少穿、忍饥挨饿中,走过了漫长的一生,抚养我们兄弟姐妹三人长大成人。而日子好了,该享受人生的天伦之乐和儿女敬孝的幸福生活时,却一个个的离去。
慈祥善良的母亲,在那些艰苦的日子里,尽管吃糠咽菜,但在她节俭和精打细算中,却能做得精细可口,让一家人温暖的度过那些苦厄的日子。
记得上小学那些年,冬天天亮的迟,上学时还是漆黑一片,早上从温暖的土炕上起来,踏着厚厚的雪或冒着凛冽的寒风去学校时,母亲总会早早的起来,为我们烙下几个暖暖的玉米面饼子,金黄、柔软、发烫的黄面饼,双手捧着、吃着行走在去学校的山路上,御寒、解饿,那种味道,那种情境,多少年过去了,每每寒冷的冬天,我都记忆犹新,比这些年我吃过的所有点心蛋糕都好吃,往事如在昨天。
母亲一生要强、硬气,尽管日子艰苦,可在我的记忆中,母亲从来都让我们兄弟姊妹三个包括父亲的衣服,穿的整整齐齐,熨熨帖帖,尽管补丁满身,却一直洗的干干净净。那时尽管没有过多的麦面,大多数都是玉米高粱面,可每一顿饭,都做得有滋有味。
往事不堪回首!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愧悔,而今依然难以用我浅薄的文字表达出来,尽管这些年我以一个文人、作家、诗人的情怀写出了许多诗歌和散文,可对于母亲父亲,没有一首能够表情达意出我内心的思念、愧悔和未尽的心声。
这一生我最为愧悔的是,在母亲生病最后的日子里,没有一次领着母亲住院治疗。母亲最后得的是癌症,那时我参加工作不久,经济状况的确困难,加上年轻,不谙世事,把事业看得重,没有过多的去想,总觉得还有时间,以后功成名就再好好尽孝。加上母亲在我面前一直是那种坚强的印象。也就按照母亲坚持的意愿:“不住院,住院也是白住的说法”。让母亲苦苦支撑了三年多时间。现在想起来,母亲是怕影响我的工作和我个人小家庭的生活,更怕因为住院花费,拖累我而一直支撑着,走过了人间的最后三年。
弥留之际,母亲没有过多的安顿什么,躺在床上的母亲,只是一声又一声的叫着我的名字:“小杰,我走了要把你大(爸)伺候好,你爸小时候失去爹妈,基本上孤儿一样生活,他苦累了一辈子啊!……对你哥哥也要多关心,他太木讷,不会处事。妈不用你再牵挂,什么都好着呢,人迟早都有走的一天,我相信你,会处理好一切的…….”。尽管病痛折磨了三年多的光阴,母亲最后还是在一脸坦然中闭上了双眼。
那是一个飘着春雪的农历二月,茫茫大雪,把那个春天的山野、村庄全部覆盖,雪野上,我欲哭无泪。我知道,这一生,再无母亲,世界上最疼我的人就这样没有了。此去经年,每年农历二月十一日,我都会忆及起那场纷纷扬扬的大雪。那天大地一片白茫茫的,母亲生活过一生的村庄、山野都在为她披麻戴孝。
第二天,家里的事情留给父亲、哥哥办理,按照家乡的风俗习惯,我去母亲的娘家,八十里外的我的舅家,南塬太平乡去请外家来奔丧。那天我骑着摩托车,风雪漫卷,残垣沟壑,一片一片的残雪,让大地更加苍茫而凄凉。我骑车奔走在母亲小时候成长生活的地方。这儿也是如此贫瘠、偏远、闭塞,我心中伤心之极,一生的苦累,就这样走完了啊!我将摩托车停在塬畔上,思绪万千,说不出的难过,为母亲从小到老,为人世间一个人一直的苦累,却又早早的离世,为母亲一生一世在苦海中挣扎,一路走来在苦水中长大变老。凄凉的黄土坡上,苍凉的内心,从不流泪的我,在猎猎西北风中,独自一个人哭了。
当父亲五年前也离世后,我深深的感觉到,最欠母亲的,是没有在他病痛的日子在医院住院,接受医生的再治疗。如果能象父亲那些年,我多次陪着在医院住着治疗、缓解病情,喂药、洗脚、喂饭,搀扶着上厕所等,我的愧悔,就不会这么深。
那年秋天,母亲感觉身体不适,我从工作单位请了几天假回家,催促着领去县医院检查。经过化验和各种检查后,医生避开母亲,肯定的告诉我:“癌症晚期,再无回天之力”。我避开母亲祈求大夫,让想尽一切办法治疗,或者到市级、省级医院是否可以治疗好,大夫告诉我,别折腾,那样只能让母亲遭受更多的罪,让病人回家静养吧,想吃什么、喝什么,就给老母亲好好尽尽孝心吧!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怎么会这样呢?那一年母亲刚刚六十岁。开了几幅中药,走出医院,我手拉着母亲的手,象儿时她拉着我一样,走在大街上,茫茫人海,感觉世界一片茫然。母亲不识字,问我什么病,我说没什么大病,就是太劳累了,还有一些炎症等,医生说要好好吃药,多休息就会好的,母亲再没多问。而我问母亲,你想吃什么,咱们今天来县上了,好好吃一下吧!母亲说,她什么也不想吃,就吃一碗素烩面吧,我说吃蒸鸡肉吧,我记得你以前喜欢吃的,她说不了,坚决没去,就和我到街上的小饭馆里,吃了一小碗烩面。
县城里当时正是秋季物资交流会,熙熙攘攘,花花绿绿,热闹非凡。我手拉着母亲逛了一会儿街道,在一个衣服摊上,给母亲买了一件毛衣马夹,当时只有30元,母亲嫌太贵,不让我买,我执意买下了。回家时坐在班车上,她还念念叨叨,说把我钱花了,说我紧张着呢,没有必要买之类的话,我心里一片凄凉。
医生肯定的告诉了我,癌症晚期,最多能弥留三个月。我心中在流泪,可我不敢告诉母亲真相,怕母亲承受不了。母亲啊,你不知道,我以后想让您花我的一分钱,你都不花了啊!
以后每周周末只要有空,我都骑着摩托车,从我当时工作的乡镇回家,为母亲带回一些奶粉油茶等营养品和止痛的药。最后母亲疼痛无法忍受的那些日子,我托关系、找医院熟人,每次以黄处方的特殊方式开出一些杜冷丁药片,让母亲疼痛难忍时服下缓解疼痛。
一直害怕医生临床经验判断的预言。生命最多滞留三个月时间,这是多么痛楚和无奈的现实啊!我们一直隐瞒着母亲的病情,其实从医院回来十多天后,我们的各种举动,母亲就已经知道她得的病已经无回天之力了。我们哄她,他装作不知道。我们痛苦、叹惋的表情,她把一切都明白了,只是不想说破,怕我们更伤心。
每次回去,当我愁眉苦脸不说话时,她倒常常反过来笑着安慰我:“不要紧的,我的病情我知道,急忙死不了,你忙的话就别经常回来了。”
一生坚强的母亲,最后竟如此乐观的对待生命和死亡。每次回到家里,她为了不让我们牵挂,硬撑着起来做饭,一定要让我吃了她才觉得心里舒服,每次我离开家要走时,她都把家里的苹果,亲手挑一些好的给我装上,粮食收下来,她把最饱满的黄豆、荏、麻子、玉米、榨下的胡麻油等给我装得满满的,让我大包小包的带上。每次我离开时,她都艰难的一步步走出院子,在大路边上目送我骑着摩托车远去。走出很远了,我在后视镜里看到她站在路边还在看着我,象风中一棵落光叶子的树,不由得让我心酸之极。
最后一次回到家里,母亲已虚弱得不能大声说话了,躺在炕上,瘦若干柴,我看着难受啊!不由得我止不住眼泪,悄悄地掉泪,她抬头看见,还是微微的笑着:“娃,不怕么,你们都已成人成家了,我放心了,不要难过,你工作也忙,干公家事情,有时不由你自己,平时你要自己记得吃好、穿暖和,把身体照顾好,前几天还想着,等你回来了,给你炸油饼吃呢!看来不行了,妈可能再也给你帮衬不上什么了……”。那一刻,我彻底崩溃了,走出屋子再也听不下去了。那天单位还有急事,我回单位时,把摩托推出院子,以往母亲一步一步艰难的跟在我后面,都要把我送到大路上,看着我走了,才回去,这次她已无力送我,我回头看看,没有母亲跟在后面时,眼泪止不住模糊了我的双眼。我知道,母亲离去的日子所剩无几了。
医生预言母亲只剩下三个月的时间,我知道,这绝不是医生信口雌黄、不负责任的告知,而是因为母亲的乐观、豁达、心态平稳、看淡生死,才创造了奇迹,撑持了三年多时间。
现在想起来,我为母亲的坚强乐观而叹服。艰苦的年月里,每次遇上难事,父亲唉声叹气时,母亲总会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总会过去的,天还睁眼呢,我们没亏人、没害人,不会走上绝路的。多年来,每当我有难处和不如意之事,总会想起母亲在我小时候常常说出的那些话,我就释然敞亮多了。多年来,母亲的潜移默化,让我乐观的面对一切事情。
那年我毕业分配工作,分到了一个很偏僻的山沟沟里,我很悲观,回到家里,我说没想到我走出农门又跳入农门,不想去工作了,想另谋生路。母亲开导我说:“好着呢!我和你大(爸)一辈子在土里刨食,苦了一辈子,还不是过来了吗?咱们庄里的人,祖祖辈辈都这样,也一样活着,你不管怎样说,还是国家干部了,好好干,要勤快,不贪不占,吃苦耐劳,领导、同事和组织总会看到的,你会越来越好的”。我记住了母亲的话。以后漫长的生活工作道路中,我都铭记着母亲的教导,乐观的面对生活、工作和人生。
小时候,家里很穷,可母亲常常给我们说,要老老实实,不能偷,不能骗,小时偷针,大了偷金,习惯要好,不要看到什么东西好,就想拿来成为自己的,这样把习惯学坏,长大了就要犯大错误的。
记得有一年春天,我大概还上小学三四年级,星期天出去放羊,看到别人家地里一片苜宿芽,那么鲜嫩,就想着偷偷的割一些,回去让母亲做苜蓿菜馍吃,就弄了一小背篓回家,高高兴兴拿给母亲看,结果被母亲狠狠的训斥了一顿,让我以后别再干这些偷偷摸摸的事情了,如果再有一次,就要打断我的手。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把别人的东西拿回家的习惯了。
九十年代末,组织提拔我到乡镇任职,父母亲很是高兴,那次回家告诉母亲后,病床上的母亲好像精神了许多。一块跟我去我家的同事,开玩笑给给母亲说,你儿子当领导了,是乡长,干得好还会当县长的,你要好好养病啊!她脸上露出了欣慰和自豪。第二次我一个人回家,她告诉我:“娃啊!我也不知道你是什么领导,可我要告诉你,公家的钱,万万不能去花,再紧张都不能啊!你工资不够用了,回来可以在家里拿面粉和油料蔬菜,自己种的,也好吃,吃着用着安心,不要贪占公家一分钱”。母亲虽然大字不识几个,可她做人的底线是如此明亮,现在想想,母亲的品德是多么的高尚和无私啊!
对于母亲在世的最后几年,想起来总让我憾悔有加。去世前一年,母亲病情时好时坏,她执意让父亲请木匠,给他们两个置办棺材,父亲去离家较近的集市上,用公用电话打来给我说了,我当时很生气,人好好的,做什么棺材呢,这不是胡闹吗!赶紧回家,想说服母亲,可母亲还是淡淡的,用平缓的语气给我说:“这事要提前准备,人死如灯灭,哪天我不行了,不提前做下,到时你咋办呢,给你就添下大麻烦了,况且农村里,做棺材是长寿的寓意,我们明天就叫木匠做,木料包产到户那一年分给咱们的树,七八年前我和你大(爸)已经伐倒,现在干了,正是做的时候了。”我再没有说什么。一周后我再次回家,两个棺材整整齐齐的摆放在屋子里,母亲笑着给我说,这是我将来的庄子(房子),做的很好呢,木匠的手劲很好,做的也很细心。她象指给我看两件工艺品一样说着,还说棺材做成的那一天,庄里来了好多人来庆贺,他们置办了吃的喝的,让庄里人热闹了一天,他们怕影响我工作,就没有给我说。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生前死后的事情,都自己安顿好了,只是怕给儿女增添负担。母亲去世后,来家里的亲戚,都夸赞我,说我预事好,提前给老人置办了棺材,这就省事多了,否则人没了,急忙做不下咋办呢!我很惭愧,同时更加深深的敬佩我永别了的母亲,为了儿女,把能安顿的事情都尽量安顿好,尽量不让儿女劳力费心。
母亲最后那些年,其实该我做的许多事情,父亲都替我做了。卧床的那三年多,大多数时候,都是父亲做饭、给母亲翻身、喂药、洗衣,才不至于让母亲受过多的罪。那时我年轻,把工作看的重,没有太多的想法,直到母亲去世多年,父亲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我才在对母亲的深深怀念和愧悔中,想把对母亲未尽到的孝心,双倍敬给父亲。
父亲患病后,我把父亲接到我生活工作的山城,租了一间平房,洗衣、做饭、喂药,晚上陪父亲一块住,搀扶上厕所,陪伴被病魔折磨的父亲的晚年。五年后,父亲也别我们而去。尽管我和父亲在一块吃住五年时间,可父亲走了以后,我真正的感觉到自己成为了一个孤儿,世界上最亲的两个人,都永远的离我而去。心中有苦,跟谁去说,心中郁闷,又能向谁去诉!怅望青山,漫步父母亲曾经生活过的每一个地方,只有无尽的思念和如烟的往事,挥之不去。
父亲三周年忌日,我为父母亲立下了一块碑,我亲自写下碑文和祭文,而我欠父母亲的,特别是对母亲的愧悔,如何用这块碑能够了却心愿呢?
茫茫山野中,就让那块碑,代表父母亲,永远站立于世,做我有生之年的些微慰藉吧!
且在人间!生活还在继续,日子一天天也将我变老,每年春节、清明和十月一,我都会回到我的村庄,伫立碑前,从内心默默的说出那些绵延不尽的思念,也说出我依然在这个世界上的甘苦。那是一块为父母亲而站立的路碑,他们依然在路上,而我也在路上,人生都在路上。我知道,我一天天的离他们也越来越近,象梦中常常相聚一样,有一天必将不期而遇,再续前缘。

作者简介:
闫小杰,笔名原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平凉市作协副主席,《崇信文艺》主编,崇信文联主席。至今有1000多首(篇)诗词、散文发表、收录于《诗选刊》《星星诗刊》《飞天》《当代作家》《时代文学》等。诗歌曾获全国千人千首诗歌大赛一等奖、黄河文学奖、崆峒文艺奖等40多次。出版个人诗文集 《守望炊烟》《芮鞫听风》等8部,主编文集数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