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桥几个月没来,进门就大声地笑着喊“伯娘好!”因他与三弟为多年的朋友,母亲打心里喜欢他,特别吩咐儿媳妇今天多做几个菜。中午,餐桌上热气腾腾地,像秋天的果园一片丰收景象。我一边倒酒一边与桥桥寒暄,因近来身体不好,医嘱不宜喝酒,却还是想陪他喝几口。酒杯还没端起,他就有些急不可待地伸出了筷子,不看就知道,他冲着麦酱而去,先尝一口开开胃。他每次来家里吃饭,第一口菜必是麦酱,不怪他嘴馋,凡来我家的亲友,对母亲制作的麦酱都情有独钟,只要隔些日子未吃,心中就有一份惦念。桥桥搅了一大筷麦酱慢慢地品尝,看不出他有马上吞咽的意思,直至我把他面前的酒杯碰得叮当一响这才回过神来。“你今天怕不是想起麦酱才来的吧?”我趁机侃一句,他忙站起来说:“怎么会呢?你老兄还不至于怕我贪吃了你家的麦酱吧!”“不会,不会。”我们各自应答着。一场欢聚,就在麦酱的芳香中热烈开来。
说起麦酱,那还真是我家的一份特产与荣耀,其色泽红亮,又甜又香,既可当菜,又是做红烧肉、包子馅、煮汤面的上好佐料。每年麦收季节一到,母亲就忙着煮麦酱,用大簸箕将煮好的小麦粒,摊放在瓦面上日晒夜露,尔后放上生姜与辣椒拌匀,用像酒缸一样的大坛子装上几坛,一家人长年便有了下饭的菜。在我老家的湾子里,麦酱家家都做,一般人家只把它当作咸菜,而在我家却却是实实在在的一道主菜。每遇村里人家办酒宴,都会来我家讨点麦酱去做佐料,没有第二家的麦酱能够替代。乡村每逢过大事,最讲究的是四季大盘(红烧肉、糯米丸、粉丝、全鱼)席上其他菜可多可少,但这四盘菜缺一不可。菜还得严格地按一、二、三、四席的位置摆放,其中鱼肉不同边,必须对角相向,这是乡间规矩,不得错位。被摆放在一席上的红烧肉和三席上的糯米丸子,这两样菜都得上色,除了自家用白糖与麻油熬制金酱外(从不用酱油上色),再调上两勺我家的麦酱,色香味就全出来了。我无法让读者从文字中得到全真的品味,只有亲口尝过的人才会终生不忘。我敢坦言,即使你吃遍天下名菜,也难吃出乡村的特色风味。因为麦酱的事,母亲被人敬重,手艺更被人羡慕,老人家也为此获得很多快乐。
二姐原在纸坊街上做过几年早点,有一次,她试往包子馅里调进了一些麦酱,在第二天的早点上,很多食客都说比往天的味好多了,二姐听了非常高兴。从那起,二姐的酱肉包每天早上一开笼就被抢购一空。于是,有些做早点的人也扮着食客,来二姐这儿吃酱肉包子,在热情夸赞中用心探究包子馅的成因。二姐慷慨地告诉客人,她在包子馅里加进了些许麦酱。他们半信半疑,便打听麦酱的来处,并请二姐帮忙购买。二姐说,这是母亲做的家常麦酱,没有卖的。他们不知二姐的话是真是假?疑虑中又苦无买处,失望中竟怏怏而去。
曾听母亲说起过,麦酱的制作巧在一磨、二煮、三装坛,哪一关出点偏差,酱味就不正了。磨要粗细适度,煮则一定要拿好火候,晾晒中须得掌握天气,根据温差与湿度来计算时间的长短。将晒好的酱胚粒,放在拇指与食指间一拈,再放进嘴里尝尝,然后便决定是否可以装坛,的确是一门很难掌握的学问。湾子里百十户人家,母亲也没少教过他们,而他们总是做不出母亲制作的那份味道。
刚学会吃饭的时候,我就跟麦酱混了个口熟,麦酱是我家餐桌上四季不曾缺过的一道菜。除了客来,我家盛菜从不用盘子,惯常都用面盆或沙钵,人多盘子小,一人夹不到一筷就完了。每天饭一开锅,兄妹们便抢着吃,有时不待煮锅巴粥的母亲上桌,菜碗里早已残云一片。母亲总是摇摇头笑笑,泡一点菜汁,搅几筷麦酱,就了却一餐膳食。隔壁叔爷爷家人少,可算得全村的富户,长年不断荤,一小碗酱豆半月都吃不完,在饭锅里蒸来蒸去。他常端着饭碗站在我家的饭桌前,看我们众兄妹抢着吃饭,大家都将麦酱搅进碗里,直至把饭或粥拌成了红色,一个个狼吞虎咽的,他乐哈哈地光顾笑,忘得让碗里的饭菜凉过了透。那时家里太穷,一年只有农历五、八、腊三个月份,才可勉强闻见肉香,割几斤肥肉加萝卜,有时干脆称两卷海带皮煨一大沙锅,让兄妹解解馋,过过肉瘾。先抢着吃肉,然后是萝卜、海带全被吃光,最后锅底朝天也滴不下一粒汁来。穷人自有穷人的生活乐趣,吃什么都有滋有味。只要吃了一餐饱饭,就觉得浑身是劲。那时,对饭饱与肉香的渴望,是我们不懈的追求与奋斗的动力。我的这位叔爷爷,虽然衣食无缺,可从来就没有像我们吃得那么香过。
现在,日子过好了,早已淡去温饱的意识,我却难以忘怀那段远去的时光,更忘不了养育我童年的麦酱。在我身上的每一寸肌肤和每一滴血液里,永远都潜存着麦酱的养分。如今已是倡导消费的年代,昔日那一张张面黄肌瘦的脸色,早被狂风刮到了遥远的地方,大街上随处可见脂肪过剩的人群和过早发育的儿童。吃腻了洋食、精食、荤食,渐渐回归对素食的怀念与信任,坐在酒店的豪华包席间,我常常思念乡村里四季大盘的美味。即便是今天住进了城里,每年麦收季节,母亲依然忙着煮晒麦酱。来自乡土的新麦,加上传统的手工制作,我家的麦酱就成了绿色中的绿色食品。
虽说现代生活讲究清淡,但我家用麦酱烹制的红烧鱼和红烧肉,依然兴盛不衰,来客都会毫无顾忌地一饱口福,部分客人还记得把麦酱带一些回去与家人共享,抑或匹为佐料。母亲总是格外地热情,她用罐头瓶或小瓷碗装上,细心地包好送给他们。武汉大学的几位教授,曾多次将我家的麦酱捎回去,尤其是林教授的儿子,吃过几次他爸爸带回去的麦酱后,几乎无酱不餐,吵着闹着就是要吃麦酱。有时我进城,也顺便给他送些过去,母亲说那样太费神,她便上街买了几个陶花瓷坛,一回装满一坛,这样就多了一份满足,省去一份烦琐。有一次,林教授中午回家,发现儿子用手在冰箱里抓酱吃,便一声呵斥。儿子笑着不认账,边与父亲犟嘴,边用舌头舔着粘在唇边的酱沫,还把小手藏在身后不断地擦拭。林教授急把儿子牵转身来,只见白色的短裤上,涂得像猴子屁股,又生气又好笑。儿子一见露了馅,扑哧一声也笑了。多年后,我们还提及此事,林教授的儿子就红着脸吐吐舌头。几位教授多次建议,让我将麦酱当绿色食品来开发,先从武大的菜场开市,绝对红火。他们对麦酱的前景非常看好,说不定还真能弄出个创汇产品来。假如,我们众兄妹不是都有自己不能搁下的事业的话,可能早就将麦酱开发成上市产品了。
麦酱是我家餐桌上的一道风景,它不仅香甜了客人的食欲,更给了我生活的甜美与回忆。有时朋友打电话说要来家吃饭,总不忘叮嘱将麦酱蒸好,笑声里满是一串串的渴望与期待。饭前宾主先吃一点酱,即刻便脾味顿开,酱一落口,从舌尖至胃底,恰似一条淌香的溪流。饭后拍拍肚皮,领受一下中部崛起的快感,美美一笑,春风便荡漾开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