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
《致不归的母亲》
常玉国
妈!我最敬爱的母亲:
亲人离别时间长了,就要写信,见字如人。自您离开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女后,我曾无数次提笔给您写信,但每每都泪湿纸笺,难以成文,只得作罢。今天母亲节,长相思、长愧悔的心情,使我下定决心要给您写一封信,哪怕泪洒键盘,也要写完。虽然我写的语无伦次,但凭着母子的心灵感应,就当是我偎依在您的膝前与您说话吧。
妈!我已38年没有叫这个称呼了,可是这个字却没有一天不在我的心中默念。这个字,38年前对于我来说,是天,是家,是温暖,是寄托,是依靠,是我的力量源泉,是我的灵魂支柱;之后这38年,这个字,是我的美好记忆,是我的无尽怀念,同时又是我的愧和悔,是我刻骨铭心的思,是我撕心裂肺的痛。——这种感觉,直至永远。
妈!随着我这声默默的呼唤,我已经不可自抑地泪流满面。我不知道以前时刻对儿女牵肠挂肚的您,如何度过了这38年;我也不知道您突然离开后感觉天塌了的我,如何支撑过了这38年!
您在有生之年,与儿女们相依为命,受尽苦难,儿女占领了您的整个心田甚至于整个生活和生命。直至我成年上班了,您还是时时刻刻牵挂着我。每逢我外出回家搭点黑,即使是刮风下雨,您也要站在村头那个高处,望着黑黝黝的远方,声声呼唤我,直至看着我的身影。如果我没回来,您就会彻夜难眠。在您的心目中,儿女永远是需要庇护的孩子。
既然如此,38年前的那天,您为何连一声招呼都不打,毅远行然,多年不归?您不要你的儿女了吗?您不担忧您的儿女了吗?
那年,咱刚搬家,从那狭小的黑土屋搬进了宽敞明亮的独院大砖房。您以强大的的精神和心劲,把家收拾的井然有序,一尘不染。我知道住新房是您大半生的期盼啊!刚搬进新房三个月,已到了腊月。您勤劳苦干,乐于助人,每天都在奔波劳作。腊月二十五,您与父亲在责任田里给麦子施肥;二十六那天,您帮邻居蒸了一天婚馍;二十七,您又与父亲在家蒸年馍。那天刮着大东风,在院里烧着地火,烟气熏呛着,您劳累了一天。您对妹妹说:“我在家早点把活干完,除夕咱全家就可以轻松地去村部好好看电视春晚。”
腊月二十八,听妹妹说您天一明就起了床,开始洗菜剥葱,一上午剁好了荤、素两样饺子馅,下午便又开始炸油食。您一人在厨房油熏火燎,加之几天来的过分操劳,万恶的病魔骤然而来。我不知道您当时什么感觉,也不知道您忍受着多大的痛苦,不知道您那一刻想了什么,不知道您多么艰难地扶着墙壁从厨房通过室外走廊挪到客厅,走完了人生最后的10米历程!我后来看到了您在那段墙上留下了一个个带面的手印,这手印里包含了您多少欲想不及、欲言不能的心情,掩盖了你多大的山崩地裂的苦楚啊!之后我多次想破解您最后留下的面手印里所蕴藏的您当时的心情,但每想一下就像尖刀扎了一下我的心口。当时您用尽最后的力气和知觉挪进屋后,摇着头,泪流满面,在妹妹面前昏倒在您盼了大半生刚住进3个月的新房,昏倒在您远未欣赏够的全村第一家水磨石地板上。
妈啊!您在做活的时候,您忘了你是一个高血压病人,已经多天没有吃药了。对此,我倒没忘,我知道该给您买药了,但是, 由于在单位忙工作,我没买。——这是我永久的悔痛之源。
那年腊月二十八下午3点左右,我从单位心情轻松地骑车奔向回家的路。我盘算着晚上帮您干家务,明天上午去城给您买药买年货,下午打扫院落、贴对联,晚上一起去大队看电视春晚,全家人过一个搬家后幸福快乐的春节。
灾难就像突如其来的地震海啸一样,一下子轻轻地、毫无预兆地全部推翻了我的打算,刹那间改变了全家的命运和生活。
当我到了半路,突然发现大妹夫拉着平车,妹妹、父亲扶着车子急匆匆地走来。我头轰的一声,意识到出了大事。迎到车前,我看到您神智昏迷,我的心都要碎了,连连呼叫着您往人民医院赶去。
医生翻开您的眼皮,轻轻地摇了下头。我的头像被重锤砸了一下,昏痛着拉着医生的胳膊:“你别说什么,救救我妈,一定救救我妈!”到了病房,医生开始做检查、输氧、输液。舅舅,姨母被通知相继赶来。一整夜我握着您满带面疤的双手,面对您依然慈祥地脸,声声地轻轻叫着你,喃喃地给你保证:“妈,我以后不再让您生气了。您那么爱看电视,我明年给您买彩电,让您不在大冬天受着冻去大街看电视。妈,明天晚上就有春晚,您去年才看了一次,您是那么喜欢……”我与您耳语了一夜,您却平静地没有回答我一声。
次日中午时分,医生把我叫到办公室说:“我们需要下病危通知单,但还会尽力抢救的。”我感到天旋地转,跪在医生面前:“不要写,不要写,求你们用最好的药,我不能没有妈啊!” 医生摇头。我接过这张重似千金的纸,泪水模糊了双眼,只觉得好像是一张被冤枉的死刑判决书。不!判决书还有上诉期……,我一下子撕碎了通知书,头在地板上叩的砰砰响:“求求你!求求你!我妈才60岁啊!……”
下午,姨母说和妹妹她们回去作些后事准备。病床前,只剩下了我和父亲。我一边默默地祈祷着,企盼奇迹产生,一边用热水把您双手上的面疤轻轻地擦去。就是这双手,把我们含辛茹苦地养大,辛苦地在农田不甘落后地干着农活;就是这双手,曾每天在油灯旁纺线到深夜,中风后仍用握不紧的梭子织布和穿针引线;就是这双手,在十分困苦的岁月里,想法给我们做可口的饭菜,每逢过年都要让我们穿上得体的新衣服…… 现在,我紧紧地握着这双没有知觉的手,轻轻地呼唤着:妈,你能回握我一下吗?
这年,没有三十,二十九就是除夕。远处不时传来零星的鞭炮声,窗外黝黑的天空飘下了鹅毛大雪。我平生不信鬼神,这时却一遍遍地暗暗祈祷:“苍天啊,让我妈能过春节吧!她平时省吃俭用,现在把过年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可还没有享用一点啊!”
快11点时,您突然呼吸急促,面色潮红。我赶紧叫来医生又打了一针。可是,您又渐趋平静。我凝视着您,只见您的嘴角和手同时微微地动了一下,眼角里流下了两滴泪珠。我后来回想这是您在与我做最后告别,您心里有多少说不出来的言语啊!悬着的液体慢慢地停止了点滴。医生摇摇头,拔掉了针头,凄然离开。
“妈——”,我瘫倒在了您的病床前,把头埋到了您的怀中,感到天塌了,地陷了,大树倒了,世界没了……
父亲把我拉起,说:“我回去叫人来抬你妈吧?这是规矩,不能用车拉。”我说:“我妈没了,规矩还有什么意义?就咱仨一起回家吧!”
除夕夜,医院人特别少。我与父亲把您抬到了平车上,压抑着难以言表的悲痛,失神落魄地走上了回家的路。
临近午夜,漫天大雪,春晚正酣,万家欢聚。地上的积雪已经盈尺,路上没有一车一人。辨不清路与田野的界限,我们在雪的朦胧反光中摸索着缓缓地移动。父亲拉着车干,我在后面推着车帮,并脱下我的棉衣用一只手举起挡着,不让一片雪花落在您盖着被子的头部。您、我、父亲,都被笼罩在多年未见的漫漫暴雪之中,我与父亲都成了移动着的雪人。我不断地拂去您被子上的雪,但马上又是一层。我虽然穿着单薄的内衣,但不知道冷,因为我在您的身旁。
妈,这条路,我从小被您领着去县城不知道走了多少来回。现在,咱母子最后一起走这条路,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
我不断轻轻地说:“妈,咱回家过年”,一边用手不时地给您掖掖被角,生怕冻着您。你盖着的被子上面,又盖上了一层雪被,我的泪水滴在上面,砸出一个个小坑,又立即被雪填平。我两次让父亲停下来,清理你被子上的厚雪。无声的泪水将我脸上的积雪消融,又合着雪水变成小冰注,沾满我的眉毛。鞋子里已经满是雪水和冰碴,咱母子最后趔趄地同走着这段短暂而漫长的人生路。
家,这个神圣的字眼,是我生命的起点,是我幼年温暖的摇篮,是我成年后在外身心疲惫时的港湾,那里时刻都充满着您的温馨和召唤。现在,没有母亲的家还是家吗?我幻想着这段路最好没有尽头,就让咱三人一直这样走下去。厚雪,也像理解了我的心情一样,温柔而不懈地阻挡着我们的每一个脚步。我们艰难地、缓慢地移动在空无一人的雪夜苍穹之下。
雪,空前绝后,已经不能用鹅毛来形容,而是像刚绽放的棉花朵一样漫天快速而下。天地相连,山川混沌,大地无声,万籁俱寂。远处的山峦、原野、村庄,都连成了一片茫茫的暗黛。凭着对路径的记忆和直感,我们沉重地走在这没有希望的归途。我觉得漫天的雪网是上苍默默垂下连天接地、无边无际、满载悲怆的硕大白纱。我想仰头问天对咱为何如此无情,雪朵立刻掩盖了我的视线,似乎在掩藏这大白纱下的人间悲剧。这种场景,我感到悲壮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我后来又升华地觉得这是苍天为一位最善良的母亲所举办的最庄严、最神圣、最伟大的独一无二的送行典礼。
走到村口,鞭炮声忽然大作,烟火不时冲上天空,正是除夕和初一之交。我提高了声音,想把酣睡的您叫醒:“妈!我们到家了!”压抑了一路的悲涛决堤而出,我嚎啕大哭地进了家门。
1985年春天的第一个凌晨,闻声赶来的家族和邻居们,哭作一团,姨母昏了过去,妹妹趴在您的怀中声嘶力竭地叫着您,我像经过了万里跋涉耗尽精力一样躺倒在地上,呢喃着:“没妈了!没家了!”
在满屋的哭声中,大年初一的早晨不约而至。乡邻们纷纷赶来吊孝,亲戚们也闻讯而来,我兄妹们跪迎着,言未出,泪长流。邻居们端来迎春的饺子,您剁好的饺子馅却纹丝未动。
从煤矿买来劣质的灵柩作为您的永久安息之用,令我心如刀绞。但在这大年初一,实在无奈。人们把您轻轻地放进,我把您在我不记事时就珍藏的看了多遍不但能讲、而且很多章节都能背诵的、卷页烂角的竖排手抄版《海哥传》和一本《红楼梦》放在了您的身边,轻轻地说:“妈,您劳累一生,现在该闲下来了,您好好地再看看您爱看的书吧!”
亲人们一个个与您告别,泪水洒湿了您的寿衣。随着棺盖的合拢,咱母子的最后一面,从此成了定格的永恒。
下午,给您压纸的人排了几十米长。雪后初霁,村里的土路泥泞不堪。我一路上眼都没睁,摆脱和拒绝着搀扶者给我引路的暗示,逢水踩水,逢泥跪泥。跪下后,我的头部就扎在膝下的泥水中,我甚至于想通过某种自虐来惩罚自己。
按习俗规矩,正月初五应该给您举办葬礼。但是,妈,我不能让您年没过完就离开我们,我要让您尽可能地与我们再相处几天。我提出让您到二七再走,长辈和亲属们一致同意,把葬礼安排到了正月十二。
妈,在这十三个日日夜夜,你的儿女孙女们都日日夜夜地陪伴着您。我不再像往年春节那样,去单位值班。您的两个女儿更是不时地抚摸着您的灵柩轻轻呼唤,幻想着你从梦中醒来。您的孙女有时喊着要奶奶,我给她说,奶奶不会说话了,以后你也见不到了。她思索片刻,泪流满面。这是多少年来咱家人相处最完整的一个春节,我盼望时间突然能凝固停滞,好让我们永远这样相处下去。
十三天恍若一梦,正月十一如期而至。这天,我用心血作墨,以肝肺作笔,写下挽联:“千呼万唤再难见慈母颜面,三跪九拜永不忘娘亲重恩”,“恋儿心萦萦依故园,思母泪汩汩洒孝衣”,“朝朝欲唤似母在,天天相迎疑娘归”……
我让人请来了当地最好的鼓乐班子,但要求他们不得吹奏喜庆的曲调,不能唱欢快的戏曲。如泣如诉、令人心碎的唢呐曲萦回在夜空,天地同悲,河山共鸣。
跪盏时,按旧俗跪一曲即可,但我要求跪三个,并亲点《感悟生命》《苏武牧羊》《十跪母重恩》三个曲子。我撤下了灵前跪盏的棉被垫子,笔直地跪在冰凉的水磨石地板上。——不惩罚自己不足以表达心情之万一!随着低缓、悲惨的曲调,我闭着眼睛想着您平生的点点滴滴,泪如雨下。我告别,我思念,我悔恨,我祈祷……
妈,这是您在家的最后一个夜晚,也是您与我们相处的最后一个夜晚。
想着您明天就要远行,我恨不能伴您同行。曲终人散,我整整一夜舍不得打盹,一直凝望着您的遗像。您好像也在凝视着我,慈祥的双眼想向我嘱托什么。母子四目相对,直到晨曦悄然降临。
正月十二,我随着众人把您送到了我亲自为您选定的安息之地。我肝肠寸断地眼看着众人徐徐地将您的灵柩降入即将暗无天日的墓穴,亲戚们便驾着我的胳膊把我拉离了墓地。自此,咱母子咫尺天涯,天地两隔。
喧闹了十几天的家突然静了下来,我似乎才都感到我成了没娘的孩子,也没有了以前意义上的家了。我像塌了骨头架子,精神一直处于恍惚之中,似梦非梦。我想,人在梦中,梦在魂中,魂归何处?我一直感觉您并没有走,梦醒你就会回来。上班后每骑车到村边时,我禁不住往北眺望,看见我亲自背去插在您坟上的幡花在左右摇动,好像您在向我招手。回到家中,我总觉得您在厨房里切菜做饭,似乎听见您叫我吃饭的声音。我推门而入,却音容两空。我一遍一遍地在各个房间寻找,期望能重新找到您……
我一直找了38年。
妈,您在哪里?

作者:常玉国,河南省济源市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