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人物点评之秦可卿:
完美女神,没落家族的揭幕者
苏冬梅 山东省德州市陵城区第一中学
秦可卿,是一个让人颇难评价的人物。她有绝世的美貌、一等一的才华、温柔和平的性格,处事得当,言语得体,被宁府甚至整个贾府上上下下一片赞誉。却又红颜薄命,在美好的青春年华因病过早凋零,成了一朵让人遗憾、同情、叹息、追忆又无可奈何的萎地娇红。
说起她的美,曹公并没有具体的描摹,而是借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时写出:“其鲜艳妩媚,有似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宝钗黛玉已经是美中绝色,只不过环肥燕瘦,稍稍遗憾,可卿却兼具二者之美,岂不是完美无缺?这种模糊处理法又最能给人无限的想象,《登徒子好色赋》里的“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惑阳城,迷下蔡”恐怕是对可卿的“量身定评”,只怕可卿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那只不过是宋玉描摹的东家之女,而可卿却是太虚幻境中警幻仙姑的妹妹,具仙女之姿,秉仙子之质,自是倾国倾城。
而她真正的出身却又极其卑微。她只是任营缮郎的秦业从养生堂抱来的一个孤儿。“长大时,生得形容袅娜,性格风流。因素与贾家有些瓜葛,故结了亲,许与贾荣为妻。”营缮郎类似工程监工,而贾珍是世袭三品爵威烈将军。秦业家里又穷困潦倒,以至于秦钟上学所费的二十四两贽见礼,都是东拼西凑的。在讲究门当户对的封建时代,在讲究利益集团彼此联姻、盘根错节、官官相护的王公侯门中,秦可卿真是高嫁了,而且还是嫁给了贾家宁府的嫡长孙。第二十九回,贾母打醮清虚观,张道士为宝玉提亲,贾母说:“不管他根基富贵,只要模样配得上就好,便是那家子穷,不过给他几两银子罢了。只是模样性格难得好的。”这说明贾府的婚姻并不再完全从门第和利益出发,贾家在走向没落;也从另一个方面说明秦可卿的确优秀,而且是非同一般的优秀。
因为这种高嫁,秦可卿承受着太多太多的压力。大家庭的各种规矩、大家族的长长辈辈,迎来送往的大事小情,仆妇丫鬟的调配管理,都不是一个头脑简单、能力平庸的少奶奶能应酬得了的。出身书香门第、名宦家庭的林黛玉到了贾家尚且步步留心,时时在意,唯恐被人耻笑了去,更何况出身小门小户的秦可卿呢!可以说,自从迈入贾家,秦可卿就一直如履薄冰、谨小慎微地经营着自己的人设,树立着自己大家族大少奶奶的形象,而且非常成功。贾府老老少少,上上下下,由主子到奴才,几乎无一差评!这首先应该是秦可卿先天资质优秀,为她把脉的张友士亦说:大奶奶是个心性高强聪明不过的人。再就是秦业应该非常疼爱这个女儿,小名可儿,取字兼美,而贾府的许多姑娘还是没有字的。他也非常有眼光,给了她力所能及的“富养”,让她摒弃了小家子气。贾母经验老道,阅人无数,她却成了贾母心中“重孙媳妇第一得意人”;凤姐自恃精明强干,无所不能,却独独引她为知己,剖诉衷肠;婆婆感叹:“要再娶这么个媳妇,这么个模样,这么个情性的人儿,打着灯笼也难找去……”公公贾珍更不必说,对她的离世,竟然哭着说:”合家大小,远亲近友,谁不知我这媳妇比儿子还强十倍。如今伸腿去了,可见这长房内绝灭无人了。”这是多高的评价,自己的儿子还活着,却说绝灭无人了,可见儿子只是摆设,媳妇才是不可缺少的重要人物!做人能做到这个程度,真的是不简单。
俗语说,欲求生富贵,须下死功夫。人前显贵,背后受罪。秦可卿再怎么聪明不过,这交口赞誉的背后,也是她日日掂量,夜夜琢磨,呕心沥血、费尽心思的结果。婆婆尤氏说:“你是知道那媳妇的,虽则见了人有说有笑,会行事,她可心细,心又重,不拘听见个什么话,都要度量个三日五夜才罢。这病就是打这个上头思虑出来的。”看病的张友士亦说:“聪明太过,则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则思虑太过。此病是忧虑伤脾……”
秦可卿一直以自己的好强追求着完美,思虑是每天都有的,压垮她的却是焦大的一场醉骂。凤姐带宝玉去宁府玩,见到了生得俊美柔弱的秦钟。而送秦钟回家的差事派到了功高却不怎么受待见的元老焦大身上,他指斥宁府乌烟瘴气,子孙不肖,并直指贾珍,说其爬灰,有不伦之恋,在大庭广众面前揭开了他和秦可卿的秘密。这无异于五雷轰顶,让秦可卿这些年精心打造的完美女神形象瞬间倒塌,她平时的温柔和平,行事妥当全变成了自欺欺人的笑话!这巨大的反差,秦可卿是接受不了的,故而她一病不起。
凤姐探病时她说:”任凭是神仙也罢,治得病治不得命。”是的,病好了又如何?她的命运能改变吗?贾珍能放过她么?看贾珍在秦可卿病中及死后许多表现,都远远胜过作为丈夫的贾蓉。为其焦虑不安,殷勤延医,葬礼上不顾颜面地哭成了泪人,更不惜尽其所有,超规格的风光大葬。有人说,这是贾珍真爱的表现,可是这种爱是得不到祝福的。这里不得不说一说《红楼梦》中作者对“情”的态度。
第五回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时,警幻仙姑说:“尘世中多少富贵之家,那些绿窗风月、绣阁烟霞皆被淫物纨绔与那些流荡女子悉皆玷辱。”“绿窗风月,绣阁烟霞”应该是借喻美好的情事,可是如贾赦、贾珍,贾琏、贾蓉、尤二姐、尤三姐(得遇柳湘莲之前)之流是不懂真情之贵的。“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滥淫之蠢物耳!”更是骂尽贾赦、贾珍之流,说他们只是滥情的蠢物!
贾珍对秦可卿亦是玷辱,说不上高尚和美好。抛开其伦理不说,先看其对秦可卿房间的布置。壁上是大幅的唐伯虎《海棠春睡图》,两边是秦太虚的对联: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摆设则是武则天用过的宝镜,赵飞燕舞过的金盘,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用的是寿昌公主的卧榻,同昌公主的联珠帐,西子浣过的纱衾,红娘抱过的鸳枕。未进门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袭人,让人眼饧骨软。可谓是高贵之极,奢华之极,亦香艳之极,暧昧之极。这绝对不是秦可卿自己布置成这样的。一则她没有这样的丰厚嫁妆,二则她亦不敢在诗书簪缨之家如此布置自己的卧室。凤姐出身豪门,房间也只是精美华丽富贵而已。而且第五回秦可卿在领宝玉去她的房间歇息时说:“我这房子,大约神仙也可住得了。”这明明是夸赞语,像秦可卿这么会说话的人,如果是自己布置的房间,只会说也只能说“敝室简陋,宝叔将就”,而岂有夸赞之理?所以这个房间只能是贾珍对其宠极爱极,故四处搜罗宝物,精心铺设而成。其特点亦符合贾珍的低级趣味。为什么又不能是贾蓉之功呢?因为贾珍有权有势,专横霸道,他袭了贾敬的爵位,以长房之尊担任了族长,又没有贾敬的约束,“直将宁国府翻了过来”。而贾蓉在他的手下如鼠见猫,丝毫没有存在感。贾母清虚观打醮一节,贾珍见贾蓉不在眼前,叫过来便命仆人唾其面,完全是流氓蛮横做法,未见其父子之爱。秦可卿自身“擅风情,秉月貌”,又诸事妥当,故深得贾珍之心;贾珍又是一贯善于在女人身上做工夫的(薛蟠语),强权之下,软语之中,秦可卿违背了自己做人的道德准则;也证实了宁府没落腐败,已经没有了人伦底线。
在秦可卿病重期间,还发生一件可笑可叹的事,就是贾瑞对凤姐的痴心妄想。平儿称之为“癞蛤蟆想天鹅肉吃”。凤姐是何等人,一眼识破其淫心邪念,虚承其意,暗设机关,接连警告其自动退却,谁知贾瑞病入膏肓,亦“痴心”不改,拿着警幻仙子制的“风月宝鉴(专治邪思妄动之症,有济世保生之功)”,只是正面照个不停,最终一命呜呼,临死还叫道:“让我拿了镜子再走!”贾瑞表现亦可谓“痴”矣,只是谁也没有感觉到其中的美好,而只觉龌龊不堪。故而贾珍也好,贾瑞也好,其情都是孽情,愚情,结果也只能是败身、败家!就如警幻仙子在太虚幻境让宝玉和秦可卿体验的云雨之情,只不过是想告诉他:“此秦可卿”乃“此情可轻”。真正的爱情绝不类此,只追求感官享受,等待的必是荆榛遍地、狼虎同群、凶险无比的迷津!
关于“情”,警幻仙子还有另一论断:“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对宝玉,警幻仙子及其推崇,认为他是难得的痴情者。宝玉的“痴”表现在两方面,一是他独特的男女观:“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宝玉虽处女儿丛中,可他却尊重每一位女性,以平等的态度对待她们,甚至把她们抬到比自己还要高的位置,直接碾压了封建社会所奉行的“男尊女卑”的价值观。二是对黛玉的痴情,爱情专一,矢志不渝。宝黛都是世上少有的痴情者,如此也才让人见识到真正爱情的纯碎和美好。宝玉会把黛玉给的香囊藏在衣服内里;会时时关切黛玉睡得好不好,咳嗽几次;会为她说笑解闷儿,为她痴呆魔怔。黛玉也从不像宝钗般作秀和高调,她会悄悄写好一篇篇的字帮助应付宝玉的检查,她会偷偷掷过写好的诗句解宝玉紧张之围,她会为宝玉的挨打哭得两眼肿如桃儿……真正的爱情没有苟苟且且,而是琐碎又充满烟火气,爱入骨髓又纯洁神圣。龄官和贾蔷之间是,司棋和潘又安之间亦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情不知所终,直叫人生死相许。
一部红楼,“大旨谈情”,“开辟鸿蒙,谁为情种”?别看秦钟生得如宝玉一般出众,其名字又暗寓“情钟”,却最终死在风流浪荡上,其实他只是贾赦、贾珍之流滥情的代表;宝玉才是真正的“情种”,情根深种,“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秦可卿“画梁春尽落香尘”,成了贾珍滥情者的牺牲品之一,她认识到自己陷入了泥沼,以死来求解托,也算是对自己的珍惜。
秦可卿有大才,她临死时托梦凤姐,为贾家谋划了一条退路。“趁今日富贵,将祖茔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亩、以备祭祀,……便败落下来,子孙回家读书务农,也有个退步,祭祀又可永继。”可谓居安思危,远见卓识。“金紫万千谁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可惜秦可卿这番筹划嘱托,贾家已经无人能去实施布展,他们只知安享尊荣,为非作歹,其势难挽!秦可卿误入“情”之迷津,早早夭亡,亦揭开了贾府走向没落衰败的大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