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
《母亲的寿衣》
作者:于春生
娘去世五十多年了,我常常想起娘。每当想起娘临走时穿的那身简朴的寿衣,心里就酸酸的,泪水止不住地流淌。
“灾荒年”总算熬过去了。好日子刚要露出个头,娘却病倒了。一九六三年冬天,每到吃饭时,娘常常离开饭桌,到后院把吃进去的饭菜呕吐出来。经当地医院检查,娘患的是贲门癌。在北京工作的姑姑得知这一不幸的消息,邀娘去北京治病,于是爹便带着娘赶去了北京。
快过年了,爹娘却走了,家里就剩下我们兄弟姐妹七个。我排行老三,上有一哥一姐,下有俩弟俩妹,时年哥哥二十岁,最小的妹妹只有五岁。除夕之夜,周邻四舍,红灯高悬,鞭炮阵阵。俺家里却是冷锅冷灶,了无笑声。兄弟姊妹们像一群无助的羔羊,难过地依偎在炕上,思爹更想娘。我在心里默默地祈祷:期盼着娘的病尽快治好!期盼着爹娘早日平安归来!
春节过后,日思夜盼的爹娘回来了。少不更事的我,满以为娘是在北京大医院动的手术,她的病肯定已经治好。事后得知,爹曾悄悄告诉过哥哥:“你娘的病治晚了,虽说在北京的医院动了手术,可是瘤子长得太大,已经转移,没能拿出来。”
冬去春来,天气转暖,院子里的花儿开了,老槐树也披上了绿色的新装。这天上午,阳光和煦,春风送暖。我搬把椅子放到院子里,双手搀扶着骨瘦如柴、颤颤巍巍的娘坐在椅子上。啊!整整一个冬天没有享受到这大自然的阳光了。娘坐在椅子上,满目深情地凝望着这熟悉的房屋、院落,还有这院子里的花草、树木,眼睛里噙满了泪水。这院落虽小,房屋虽旧,可这毕竟是娘操劳了一生的老窝呀。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见证着爹娘新婚燕尔的欢欣与快乐,承载着母亲生儿育女的幸福与喜悦,记录着母亲勤劳善良的一生。我坐在小马扎上,身子依偎在娘的怀抱,那是多么地温馨与幸福呀。娘用枯瘦的双手,轻轻抚摸着我的头,深情地呼唤着我的乳名,低声叹息着说:“唉!小黑呀,你娘的病治晚了。这次去北京治病,花了钱,开了刀,可肚子里的瘤子并没拿出来。他们都瞒着我。其实,我心里都清楚。你摸摸,娘肚子里的瘤子,硬得就像块石头!”
随说着,娘拉起我的手,放到她那薄软松弛的肚皮上。隔着皮肤,我清晰地触摸到了娘肚子里的瘤子,很大、也很硬,像是一块边缘毛糙的石头。我的脸深深埋进娘的怀里,抑制不住的泪水夺眶而出,浸湿了娘的衣襟。悲痛欲绝的我,真想放声痛哭一场。可是,我忍住了,绝不能让娘看到我的泪水,那样她会更伤心难过。
在俺的家里,娘,不仅是生我养我的母亲,更是全家人的顶梁柱。潍坊刚一解放,父亲便担任街居主任。公私合营后到市百货公司供职,不到三十岁就被提拔为中层干部。解放初期的那些年,家里虽说人口多,收入少,可日子过得倒也是其乐融融。整风、反右运动中,父亲响应党的“大鸣大放”号召,给单位领导写了一张“反官僚主义”的大字报,遂被划为右派分子。在呈报地委审批时,被界定为“属阶级立场模糊,尚构不成右派分子”。爹虽然未被打成右派,可单位仍以“阶级立场模糊,不适于现职工作”为由,强行令其退职。父亲退职后,家里唯一的收入来源没有了,全家人的生活陷入了绝境。在这危难的时刻,早年参加革命,在北京工作的姑姑,还有在成都部队的叔叔,向俺家伸出了无私援手。他们每人每月分别给俺家寄十元钱。十元钱,现在看算不上什么大钱,在当时那可是全家人的“救命钱”。每当收到这“救命钱”,娘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领着我们去粮店,先买出全家人的供应粮,其余吃穿花用,全靠娘设法打理。
“灾荒年”时期,粮食奇缺,水肿病、饿死人是常有的事。一般家庭都很难熬得过去,像俺这样的家庭,就更是难上加难。“灾荒年”过后,我每逢去北京,见到姑姑,她总是大惑不解地说:“我至今闹不明白,“灾荒年”你们是怎么过来的?我和你姑父都是建国前参加革命的老干部,抚养两个孩子都吃力。你们家没有收入来源,孩子又那么多,“灾荒年”你们没被饿死,这简直就是奇迹!”
之所以出现奇迹,那是因为俺家有一个“能娘”!
度荒期间,为了糊口度日,娘领着我们,把自家的后院打造成了“副食基地”。娘是饲养高手,喂养了十几只鸡、七八只鸭子,还有两只羊。鸡、鸭下了蛋,可以自家吃,还能拿出去换粮食。现挤的羊奶,既新鲜又富有营养。我们还喂养了几十只兔子,地上垒个窝,地下挖个洞,隔三差五,便抱出一窝毛茸茸的小兔子。饿得实在撑不下去时,爹便宰杀只兔子,或炖或炒,给我们打打牙祭、解解馋,剪下来的兔毛还能卖钱。俺家的后院虽说不算大,可娘却在这个不大的院子里搞起了立体种植。地上种着白菜、韭菜、萝卜、茄子、西红柿、向日葵;靠着四周的院墙,种满了山药、眉豆、豆角等攀缘植物。院子上方是用竹竿、木棍搭成的架子,上面爬满了南瓜、丝瓜、葫芦等。在娘的熏陶带领下,我们从小就养成了热爱劳动、勤俭持家的好习惯。天不亮,我和哥姐弟妹便挑着罐子到附近的湾里挑水浇地,到城外野坡里拾菜、拔草,喂鸡、喂羊、喂兔子。
“灾荒年”过后,自由市场开放了,娘又领着我们做起了小买卖。去烟台贩卖鱼虾,到淄博贩卖陶瓷。娘得病前,还在博古街开了一家以娘的名字命名的“德英洗染店”。那时,俺家的后院便又成了大染坊。草棚里支着煮染料的铁锅,墙根处摆放着几口染色的陶瓷大缸,竹竿搭成的架子上,晾晒着漂染好的各色布料。在我幼小的记忆里,娘既是勤劳善良的化身,也是贤妻良母的典范。为了我们这个家,为了丈夫和孩子,娘没白没黑地干,逢年过节,娘更是白天黑夜连轴转。打纥褙、搓麻线、纳鞋底、上鞋帮,织帽子,缝衣裳。临近除夕,娘从来没睡个囫囵觉。每年初一清晨,全家九口人,无论大人、还是孩子,个个都穿着娘做的新鞋、新衣裳,街坊邻居见了,没有不夸赞的。很难想象,如果没有了娘,俺家的日子将如何度过?我眼含泪水,双手使劲攥着娘的手,生怕癌魔把娘夺走。
娘虽说不懂医学,可她知道自己已时日无多。娘双手轻轻抚摸着我的脸庞,泪水顺着鼻颊滴淌在我的脸上,悲痛惆怅地说:“小黑呀,娘舍不得你们啊!娘若是走了,你们的日子可咋过哇!”
癌魔在无情地吞噬着娘的身体。到了五月,娘已经是滴水难咽了,她如风中残烛,命悬一线。该为娘准备后事了。此时,俺的家早已是家徒四壁,一贫如洗。就连给娘买身寿衣的钱也没有呀!
望着奄奄一息的母亲,父亲——这个一向被娘伺候惯了的、平时连饭都不会做的“胶东大男人”,为了让娘能体面地离开这个世界,他毅然拿起了针和线,用自己的智慧和双手,亲自为娘做寿衣。爹不会做衣服,更何况是寿衣。他找来了几本学习剪裁的书籍,边学边干。看到娘睡熟了,爹手拿着软尺,蹑手蹑脚,悄悄测量着娘的头围、肩宽、袖长、裤长等部位的尺寸,一边量一边记在小本子上。量好了尺寸,爹先将废旧的纸片铺在桌子上,比照着服装剪裁书籍中选定的式样,精心计算着尺寸。随后将纸片剪裁成衣服各个部位的小样,再用浆糊把这些纸片粘黏成衣服的形状。待偷偷测试合身后,爹便翻箱倒柜,找出些家中旧有的黑色布料,比照着纸片小样,仔细地进行剪裁。布料剪裁好了,爹便一针针、一线线,精心进行缝制。初学针线活的父亲,手指头硬的像根棍子,缝衣服的动作看上去是那样的笨拙,不时被缝衣针刺破手指头。尽管滴着血,他依然是那样的认真与执著。爹给娘缝制的寿衣是简朴的,上面连一丝装饰的花纹图案都没有。可这简朴的寿衣,却是爹用心血缝制的,其中浸透着爹对娘的那份深深的爱、浓浓的情!
娘去世的前几天,瓢泼大雨下了一个上午,到下午两点多,仍没有停息的迹象。家里那年久失修的老房子,再也承受不住这狂风暴雨的蹂躏了。麦秸苫盖的屋顶,许多地方已沤烂塌陷,漏下来的雨水洇湿了屋顶纸糊的虚棚。北屋后面的夹道墙,青砖砌就的墙头早已残缺不全,石灰抹的墙皮已大片剥落,裸露的土坯被雨水冲刷出一道道沟痕。我忐忑不安地站在西间屋北窗前,密切注视着夹道墙的险情。突然间,我发现夹道墙西头土坯的裂缝在急剧扩大,我禁不住大声喊:“爹!西边的夹道墙要塌了!”
话音未落,只见被雨水泡囊了的夹道墙,像折弯了腰一样,软软地、无力地坍塌了下来。此时,我已顾不得这些,我最担心的还是娘住的东边的那间屋。那屋漏雨的地方多,起初,雨水只是洇湿了屋顶虚棚的四个角,随着漏雨地方的增多,虚棚洇湿的面积越来越大。
“爹,这虚棚危险,快把娘抬到西间屋吧!”
这时,爹也意识到虚棚将有塌落的危险。便急切地招呼着我们:“快!都上手,把你娘抬到西间屋。”说着,爹托起了娘的头,我和弟弟托住娘的腰,两个妹妹托起了娘的腿和脚,全家人齐心协力,先把娘从炕上托起来,又小心翼翼地将娘抬到了西间屋。刚把娘安顿好,就听到娘居住的东间屋传出了“嘭”的一声闷响,整个屋顶的虚棚全塌落了下来。满屋子尘土飞扬,呛得人喘不过气来。破碎的纸片、秫秸杆、电灯线等杂物,横七竖八地掉落在炕上、地下。啊呀,好悬!幸亏早把娘抬了出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农历五月十六日凌晨,娘穿着爹亲手缝制的那身简朴的寿衣,无限眷恋地离开了我们。
娘走了,家里的天塌了!时年三十八岁的父亲,拉扯着我们弟兄姊妹七个,日子过得比黄连还苦。面对这荆棘塞途、枯鱼涸辙的境地,全家人没有气馁,没有低头,挺直了腰杆,手挽着手,肩并着肩,齐心协力,顽强拼搏,共度难关。白天,哥哥、姐姐上班,我和弟弟、妹妹上学。到了晚上,全家人围坐在小桌前,糊信封、糊火柴盒、缝草篮里子、拆剔石棉绳,只要有收入,什么苦活累活都干过。可怜那时兄弟姊妹年龄小,无技术,没文化,只能干些出力的活。哥哥领着我和弟弟,从城墙上撅土,到湾里挑水,和泥、脱土坯,晾干了卖钱。学校放假,我到建筑工地当小工,大弟弟骑着自行车,拖着冰糕箱,走街串巷卖冰糕。大妹妹十三岁进工厂当学徒工。小弟弟八岁就学会了做饭、蒸馍馍。
经历了寒冬的洗礼,迎来了灿烂的春天。苦水中泡大的我们,家家过上了好日子。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我们永远忘不了党的组织,永远忘不了姐姐所在工厂的领导。在极度困苦的情况下,是他们救济了俺家80元钱,给娘买了棺材。出殡的那天,又是姐姐所在工厂的书记在前、厂长在后,与工友们一起,抬着娘的灵柩到墓地下葬。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每当我和姐姐去看望耄耋之年的徐厂长,他总是慈祥谦和地说:“不用谢!这都是应该做的。”
日子过好了,越发想念故去的爹娘。娘含辛茹苦养育了我们,到死连身像样的衣服都没穿上。每当想起这些,我越发觉得对不住娘。其实,我心里也明白,在当时的条件下,那确实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爹是尽了心的。娘临走时穿的那身寿衣虽说简朴,可那毕竟是爹用心去缝制的!送别了母亲,父亲独自一人把我们拉扯大。兄弟姐妹都结了婚,生了孩子,爹直到七十一岁去世,仍孑然一身,终身未再婚娶。
母亲的寿衣,永远铭刻在我的心里!它使我懂得了善良、坚强与感恩!它成为我人生路上的不竭动力和源泉!

作者简介:
于春生,原山东省口岸办主任。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西部散文学会会员。多篇作品在全国文学大赛中获奖。先后荣获“中国当代实力派优秀作家”、“2020最美作家”、“新时代杰出文学艺术家”、“国际华人优秀作家”等荣誉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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