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没有电,也没有蜡烛,只有昏暗摇曳的煤油灯。人们都按着太阳和月亮的节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卑微而坚强地活在僻远的小山村。
山高耸险峻,经常铁青着脸;河汹涌澎湃,涛声震耳欲聋。而比这高山大河还令人可怕的,是凶神恶煞般的父亲。
父亲的可怕从早晨开始。他往往会极其粗暴地一把拉掉男孩身上几乎难以遮蔽身体的被子,声嘶力竭喊:“睡睡睡!往死里睡!太阳都照到屁股了,起来干活,光睡光吃,你是猪呀!”
男孩揉揉眼睛,硬生生把自己从光怪陆离的梦境中剥离出来,开始干一个刚刚走出童年的男孩应做的事情。打猪草、砍柴禾以及在树荫参差的小河边石头上磨土豆,准备午饭。
也许从那个时候开始,男孩像恨父亲一样开始恨太阳,希望它从山边落下去,永远不要再从天边出来。
夏天的中午,调皮的小伙伴们总是鬼鬼祟祟的来到小河边,剥香蕉般脱得一丝不挂,然后下饺子一样把自己扔进河里。更有几个胆大的站在高高的崖顶往深潭里跳,“啪”一声,激起的水花老高老高。

凶神恶煞的父亲又一次在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了。他一只手里攥着已经磨得光溜溜的锄头把,另一只手将男孩的衣服不由分说地夹在腋下,像押解犯人的公差,吆喝着并胁迫着男孩往回走:“就知道往河里扑,不要命了!你不想要你的命,我还想要哩!再往河里扑,当心打断你的腿!”父亲言必行、行必果,那锄头把果然雨点一样的落在了腿上、腰上和屁股蛋上。
男孩流泪、抽泣,却不想哭出声来,在心里把父亲诅咒了一万遍。
直到几天以后,一个本来晴空万里阳光灿烂的中午,面对上游咆哮而下的汹涌洪水,一帮小伙伴猝不及防,狼狈逃窜,最终三个小伙伴丢了性命——最大的九岁,最小的只有四岁。
原来,夏天的雨会隔着犁沟下,即便是晴天也会涨水——玩水实在危险。
看着嚎啕大哭的人们,男孩想,也许父亲凶神恶煞的面孔底下有着一颗柔软的心。
说起来,那时候的小孩子还是蛮皮实的。会被小伙伴按在水里憋气几分钟都安然无恙;也会被小伙伴“埋”在一堆麦糠底下,长达十几分钟啥事没有。可灾难却如同天空的云彩,你根本说不清它什么时候到来。
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小伙伴们又在麦场上疯狂堆雪人、掷雪球、打雪仗,一直玩到天昏地暗忘乎所以。父亲还是提根粗木棒,把男孩从雪地里“请”回来的。
举着木棒的父亲在雪地中艰难的前行,男孩偶尔回望,风雪中高举着木棒的父亲有点像齐天大圣孙悟空,自以为无所不能,其实归根结底还是在妖魔鬼怪和唐僧面前认怂了。
没想到,第二天早晨传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几只饿极了的野狼将一个小伙伴拖进了河对面的山沟。他的父母只在半山腰一个斜坡上发现了一只鞋和沾满鲜血的棉袄,小伙伴的父母亲悲痛欲绝,全村的人都陷进了深深的悲痛里。
男孩偷偷地看着他父亲,发现他那不动声色的脸上,似乎终于露出一丝劫后余生的欣慰的微笑。
又一个月光皎洁的晚上,男孩再一次和小伙伴们玩,玩的忘乎所以,竟然没有发现青蛙不唱了,萤火虫不亮了,就连猫头鹰也闭上了最后一只眼睛……
月亮在最高的山坳里藏起了半只面孔。
毫无悬念。凶神恶煞的父亲依旧手提棍棒出现,他伸出了粗糙的手,不由分说地揪住男孩的耳朵,然后在他的屁股上毫不客气地踹了一脚,接着用惊天动地的声音喊:“这么晚了不回家,想找死呀?是想被水吹了,还是想被狼吃了?赶紧给我往回滚!”
男孩本来想哭出来,却不知道这一次为什么没有挤出来眼泪。于是,他故作垂头丧气地走在前面,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偶尔回头,男孩突然看见,残月下父亲的影子高大威猛,手里的木棒照在地上,影子像一把传说中的神奇宝剑。

月亮转瞬落下,世界一片漆黑。沉沉的夜色里,男孩第一次感觉到,原来父亲是一尊庇佑平安的保护神。

作者简介:萧军,祖居商洛洛南,自称云蒙山人;教育工作者,文史专员,文学爱好者;有作品刊发于纸刊和网媒,愿结识更多文朋诗友。
发稿编辑:张灏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