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
《大脚母亲》
黄小林
母亲是黄石镇大岭村人,因为有一双大脚板,就留下了“大脚婆”的绰号。
年轻时候的母亲可是黄石的一枝花,18岁的时候,拍男女平等的宣传画,主角就是母亲。只可惜母亲有7个兄弟姐妹,没能读上书、识得字。
母亲嫁给父亲,采用了那个时代特有的方式——换儿媳妇,就是我姑姑嫁给了我三舅舅,我妈嫁给了我爸。这种奇异的娶亲方式,无疑是亲上加亲。很是奇怪,就是这换亲的两个家庭的孩子都是学霸级。既是姑姑又是三舅妈的两个儿子双双录取武汉大学,这在小小的黄石镇是极其少见的。我的兄弟姐妹读书成绩也是相当好,经常是全校前三名,只是家庭负担太重,早早地录取了宁都师范。
外祖父来我家做客,站在大门中央,对我母亲说,大脚婆,你有福气,大门正对笔架山,子孙万代都拿笔杆子。好风水归好风水,但我至今认为母亲聪慧宽厚勤劳才是荫及后人的最好风水。
母亲虽是文盲,但她学习能力极强。我们小时候读书写字,她耳濡目染,不知不觉间竟然学会很多字。后来随哥哥、弟弟去兴国、赣州生活,竟然能认得班车上的字,从来没有坐错过。她还能通过看电视、与周边邻居交往,学会普通话。虽然有些发音不是很标准,但足以应付日常。
母亲最大的学习能力还不是这些。就在我家生活极其艰苦的时期,她总能自学很多维持生计的技能。那个时候村里有个鞭炮厂,母亲看着人家学了几天,编着编着,比师傅都编得快编得好。这活儿又脏又累,母亲总是起早贪黑,大脚板踏踏板,双手随着编,吱呀吱呀,一天又一天。到了饭点,母亲总是忘记吃饭,老是说不饿不饿,母亲是要强,她不愿意比人家少编,不仅仅是工钱的问题,更是脸面的问题。为此,都是父亲从家里送饭去鞭炮厂,之间有一段很长的路,北风呼啸,父亲总把盛饭菜的盆子埋在怀里。母亲经常忘记饭前洗手,沾满硝粉的刘海下垂到盆子里,她总是不经意地用粗糙的手撩开,这时候父亲连忙端上热水给她。热水、热饭,这周到的服务,这带着父亲体温的饭菜,让母亲感受到了人世间真挚的爱。她扒拉了几口,几乎是狼吞虎咽,生怕耽搁了时间,又匆忙上了工位。父亲则负责洗碗、点鞭炮串数。每次领取工钱的时候,是母亲最开心的时候,她总是把所有工钱给了父亲,自己不留一分。村里的阿婆告诫母亲,大脚婆,票子要自己留点哦。母亲总是淡淡地说,保女子(指父亲)是老实人,他不会乱花钱。或许正是这朴素的挚爱交织着这绝对的信任,才让母亲执着地跟着父亲吃了一辈子苦。后来,鞭炮厂倒闭了,母亲又开始学粘孔明灯、打虾米、捡石春、扎烟……只要能贴补家用,母亲都能很快学会。
母亲似乎是万能的,啥都会。每个新学期开学,她都会跟我们做一碗面,放上葱和两个蛋,葱表示聪明,两个蛋加面条表示一百分。母亲对子女的爱,蕴藏在这浓香的猪油味里,连同美好的祝愿,涤荡我们的嘴、食道和胃,一直温存着我的回忆。
看到我长得快,她就摸着我的头,跟我讲出生的故事。我的出生还真是得益于她的大脚板。1983年是个特殊年份,为了把我生下来,父亲趁着夜色找到大队书记:“书记,我老婆快要生了,到时候要结扎是我去还是我老婆去?”书记是个好心人:“这是你公婆俩的事,自己商量。”次日,村干部带计生干部下村,离我家还很远就开始大声喊叫起来,母亲刚洗澡,来不及擦干身子,就胡乱地穿了件单薄的衣服从后门逃走了——挺着个大肚子,从田头步行了二十多里山路走到了黄石。母亲的大脚板真是能走,在那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就是把孩子保住的坚定信念,成为支撑她克服崎岖山路和大月份孕期双重困难的强大动力。
每次听母亲诉说这段经历的时候,都会感谢村书记,感谢坐船过来接她的舅舅,感谢菩萨保佑。湿润的眼眶告诉我,最该感谢的就是这双大脚板。相对如今娇气的女性,母亲如此坚毅的品格,真是让人肃然起敬。
说到这时,母亲总是为她夭折的头胎儿子而叹息,“要是还在的话,今年都快50了。”后来我才知道,此子夭折之后母亲三年没有怀孕,才抱养了我的大姐,两年后又生了我的二姐,接着是两年未孕。那时候没休产假,坐完月子的母亲还是要去田里参加生产队劳动,在秧田里,母亲多次受到村里人的讥讽,说她是“绝代婆”,生不到儿子了。很难想象,母亲是怎么挺过那些年的。母亲性格的养成,或许只能问那无数个漆黑的深夜,问那无数回的辗转反侧,问那黄连般苦的日子。
生活的艰辛还远远没有结束,几乎每年干旱季节,父亲母亲都会被村里人欺侮一次又一次。父亲有自知之明,都是过了晚上12点才去放田水,然后躺在田埂上打盹。但是后面来的人,仗着兄弟多,总是把我家的水堵住,放到他家田里。靠这点薄田养家糊口,没水养田,争吵和肢体冲突每年都要发生。势单力薄的父亲和母亲要么是被打得鼻青脸肿,要么就是这里出血那里出血。每次被欺侮后,一家人在家搽红花油的情景我都历历在目,特别是那一房间的红花油味,刻录在我的脑海,永远无法抹去。
除了这事,有些人还做了更为卑劣的事,把我家鱼塘里的鱼全毒翻了,把我家快要卖的鸡全偷走了。母亲在热锅里煎炒死鱼时气得直跺大脚板欲哭无泪的画面,让我一生难以忘怀。
好在后来我兄弟姐妹还争气,都通过读书跳出了农门。母亲跟随我们,离开了村庄。她再也不要受当年的羞辱了。每次回来,她还是会和周边的邻居融洽的聊天。不能说母亲完全忘记了过去,但从她的言谈间,我感受到了豁达和包容。

作者简介:黄小林,1983年5月出生,江西省赣州市宁都县乡镇干部,县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中国乡村振兴》《老区建设》《赣南日报》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