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又见炊烟升起
母亲在姐妹中排行老三,昵称‘三妮’。大姨和二姨都是小脚女人,即所谓的“三寸金莲”。母亲五岁时,也曾被外祖母用长布条裹脚,随着成长,裹脚布是越裹越紧,疼痛日渐加重,母亲多次哭闹无果。
因为当时谁家如果有一个大脚女孩儿,不仅自己嫁不出去,连带族人也觉得羞耻,在人前抬不起头来。幸运的是,母亲赶上了民国时期,妇女要求解放的新思潮,封建伦理压迫女性的“三纲五常”受到了批判,这才得以解脱,但不幸的是,她的脚骨已然畸形。所以,母亲的脚既非三寸金莲又非天足,而是“改良足”或“解放足”。
幼时,我依稀记得,母亲每天早晨起床后,先用长布条裹腿,然后就开始里里外外地忙禄。烧火做饭、纺线织布、缝制衣服、有时还要去碾坊排上队,把玉米、谷子、山药干碾成面儿,一推就是好几个小时。

早晨,有时我醒得早,就会扭头窥看母亲的脸,这时的她总是皱着眉头,似乎在回想着一些痛苦的事,有时还忍不住唉声叹气。
每当看到她这样,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抓住她的手问:“娘,您怎么了?”可她就会立时高兴起来,容光焕发地说:“娘没事,该起来做饭了。”
一次,我拽着母亲的手说:“娘,我也想去碾坊帮您推碾子。”母亲却微笑着说:“傻孩子,娘不累,再说了,那也不是小孩子干的活啊!”
在旁人看来,母亲或许只是一位普通的家庭妇女,但在我的三叔、四叔和小姑眼里,母亲就如同镜子一般纯净而美好。
去年腊月廿七,依照惯例又回到了我的祖籍景县东柳高堡村,看望父辈14名成中员,唯一健在的小姑母。姑母拉着我的手,满眼浸着泪,给我讲述了她小时候与我母亲有关的一段往事。
小姑母是人们通常说的“遗腹子”,出生时她的父亲——即我的爷爷已去世半年多了。爷爷是一位著名的唢呐吹奏艺人,柳家班的班主,加之待人诚实厚道,戏班的生意非常好。
家境虽然算不上富有,但也够得上‘衣食无忧’。只是年仅42岁的爷爷在一次帮人抬船时砸伤了手,得了破伤风,留下7个孩子和36岁的奶奶撒手人寰。
爷爷的突然离世,使这个家就像塌了天一样,从此愁云笼罩,生活陷入了困境,孤儿寡母没有了欢乐。第二年,18岁的父亲迎娶了比他大6岁的母亲。
小姑母说:“俺大嫂,一共也是生了7个孩子,你大哥实际上是第四胎,前边三个孩子都夭折了。那时因为家里穷,你娘舍不得吃,舍不得喝,即使有点吃的也都分给你三个小叔和三个小姑吃了。”
我四岁时的一个上午,一个陌生人背着半布袋粮食来到家里,和你奶奶小声说了几句话后,便走近我,拉起我的手说:“走吧,我给你买糖吃。”
我好奇又贪吃地跟着那陌生人向村外走去,心里欢喜地想,那糖该是多么甜啊!当走到南街口时,突听身后传来了大嫂的喊叫声,“小俊!……小俊!”
只见她㨪动着身子,拼命迈动着她那因裹脚而变了形的双脚,疯了一样向我们跑来,然后一把将我揽在怀里。对那陌生人说:“俺不要你那粮食,俺妹妹你也不能领走。”
就这样,你娘抱着我回了家,然后跪在你奶奶面前,哭着说:“娘,求您不要把俺妹妹送人啊……娘啊!您把小俊送了人,您不想她吗?把她送人了,小俊想您了怎么办啊?”
奶奶听了你娘的话后,凝视了我许久,突然两手捂住脸,嚎啕大哭起来……后来,无论生活多么艰难,你奶奶再也没想过将孩子送人。
见我落泪,姑母又苦笑着说:“当时,如果不是你娘拼命地拦着,你姑我早就不知道被卖到哪里去了。”
这时,我才恍然明白,那年母亲去世时,三叔,四叔和小姑从景县赶到恩察,小姑母拨开众人,扑倒在母亲的遗体上,抱着母亲的头放声大哭,直哭得背过气去。吓得在场的人们又是捶背,又是掐人中才算缓过气来。
她与母亲是平辈,按理吊祭一番,行个礼就行了。但在三天的居丧期间,她一直陪在灵前,谁劝也不肯离开。
下午,姑母见我起身要回衡水了,忙给我装了一袋她蒸的枣花羔,还有黄面窝窝。看看,又觉得少点啥,便又快步去西厢房拿了两块熏肉给我放进了袋子里,这才开心地笑了……
前年,我将父母居住过的老屋翻建成了乡间别墅。仰望着父母生命的光束,能光顾他俩一生也不曾住过的新房。

然而,我每次回家上坟,都恍惚觉得有一缕绵绵的炊烟,在眼前袅袅升起,眼睛里禁不住一阵潮湿。我依稀看见,我那苍老而慈蔼的母亲,仍站在老屋的矮檐下,站在一缕缕炊烟前,远远地望着我。
我想,那炊烟,该就是母亲生命的光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