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湾记忆(上)》
第 十二章 皈命
水浒先生属相是猴、壬申年(同治十一年)生人,水命。只要他认准的事情,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他这个人,清雅随性,性情柔韧而坚定,外冷内诚,对家人,更是一副凛然刻板的态度。三个儿子与他若即若离。娃们长大以后,水浒先生却将他们一个个“逼”出了家门,让他们独自经受社会上风刀霜剑的雕琢,去自己掌控命运,闯社会。
有一次水浒先生与台廊秀才水靖、堂弟水清和塬坪保长王万胜四个人在家里码花花。其他三人轮流着坐庄,人家不是朿牌就是掀牌,水浒先生却一直陪着输钱。他啐骂着牌,反复仔细地花插着洗牌,无论他怎么折腾,好牌就是上不了他的手。歇了手的水浒先生于是长长叹了一声说:“咳,这码花花就是赌命呀!人本事再大,争不过命呀!时运不到,牌就是不够页数,只会扣牌“掮瓷脸”(当看客)输钱。牌如人生啊!码牌手艺再精,还不得按赵匡胤定下的规矩出牌。人家宋太祖定下的群牛吃虎的规则,咱老百姓总不能再来个虎吃牛。就象我们人这一辈子,斗天、斗地、斗人、赌命,最终还是斗不过生辰八字的定数。看来,再烂的牌,拿到手里就必须规规矩矩地出牌,这耍牌耍的是格局、牌德和人品。人这一辈子就要堂堂正正、光明磊落接受人生的输与赢。如果咱把这输赢都不当回事了,这一辈才算活成了佛。”
老秀才看着水浒先生说:“你水浒还认命哩,我还以为你是天罡、地煞星下凡不认命、不服命哩,我看你能逞得很嘛。当初你西安府打官司撂倒了咸宁县令,你还是照旧回到咱稻湾山沟沟里弄你的一亩三分稻田。人家都说你金口玉言,什么‘房是招牌地是累,银子钱是催命鬼’。看来,你董完了你灞桥的家当是对的。你家娃子都争气了,你给他们不留一分一文,逼他们自己去闯社会,长本事。我看全稻湾就数你水浒心肠硬,把长仁、长义、长信逼赶着出了家门,让儿子们自己扑事去,我看这比你给娃们留下金山银山都要强百倍哩。稻湾一名二声的水浒先生还是有认命的时候!”
坐在水靖下位的水清哼了一声,他又要朿牌啦,这一回水靖仔细查了他的虎、牛、喜、鱼、串子,却发现他出的牌缺了页子。大家说不算,不输钱,水清当即糅了牌,其他三个人面面相觑,各自流露出不屑的神情,后来大家不欢而散了。
山地里的春天总是来得晚些。正月十五刚过,稻湾河里的冰还没有完全解冻。年前稻湾人磨的粗粮、细面差不多都吃完了,好多人家已是青黄不接。水清家的女人将楼笆上的豆衣子揽了一笸篮,捡净了老鼠屎,拿到井水潭淘净,在席上晾干了,然后吩咐水清和娃们去碾子上碾烂砸碎成粉末状,水清女人用细面箩箩成细粉后,再用清水沉淀成淀粉,和了一点点苞谷面、高梁面给娃们蒸糕糕馍。水清家的长智只有八岁,鼻流涎水的,他脸皮皴裂成树皮了,黑乎乎的手背绽满了红裂子,两只手拿着一块糕糕馍窝着两小手心接着馍花花吃,馍花子糟得直往下掉渣子。水浒先生笑着走到娃跟前,用手罩着长智娃的锥体脑袋说:“智娃子,让伯伯尝一口!”长智咧着嘴笑着,用黑皴皴的手拧了一圪塔馍给水浒大伯。水浒捏成一团放在嘴里使劲嚼着,他紧锁了眉头,径直走到水清家。进了院门,水清正在用荆梢子编筐子。水清见了水浒说:“掌柜的,弄啥呀?”水浒沉着脸说:“弄啥呀!你得是揭不开锅啦?你看你给娃吃的啥嘛,大人咋都能将就着吃,娃那碎肚肚能克化动吗?你该言传一声,我给你匀出些粮食,等春暖花开了,雪叶、槐花、青蒿、灰条子都长起来了,给娃弄野菜将就,娃就不饿肚子啦。我给你先戳三斗苞谷缓过这一段时间再说!”
水清低下了头,尽管他瘦得皮包骨头,但他还能给水靖家帮忙放放牛,还能混上一两口饭吃,可老婆和娃咋能熬过这多半月呀!水清表面一副刚强傲气不低头的样子,但面对一家人饿肚子,他不得不向堂兄水浒先生低头。尽管水清常在背地里做一些对不起堂兄的事,但说句良心话,堂兄总是在他一家生活艰难时期明里暗里帮衬他,最终还是仗义执言宽恕了他。人家当大哥的对得起水清一家呀!可水清心里总是不服命呀!
“二月二,龙抬头,挖个地窖藏耕牛。”民国九年(庚申年)“龙抬头”这一天,稻湾门前坡连翘花开了,鹅黄翠绿铺满山岗,阳坡红艳艳的山丹丹花迎风招展,白色的杜梨花尽情舒展着春天的婚纱。美丽的稻湾山,正向稻湾先辈们呈现着她的端庄和圣洁。漫山遍野一派热烈活泼的生机。房后坡地金黄的油菜花惹得蜜蜂嗡嗡嘤嘤闹着,彩蝶追逐着春风蹁跹飞舞。稻湾河两岸的杨柳已爆出鹅黄的叶芽儿,春风扶柳,稻湾的春天是最富有生机和诗意的。
水浒先生内心升腾起一股烈焰,春风吹醒了山川,也吹醉了年近五旬的他,在春风骀荡的日子里,水浒先生浑身也觉得蓬松了。天刚麻麻亮,他就起了炕,披了大氅、叼着旱烟锅美美地抽了三锅子烟,顿时人便精神抖擞,他觉得全身血脉贲张,象神仙一样舒坦。今天他要去揸潭水,开闸往埝渠里放水,让水磨啮轮转动,让窝了一冬的父老乡亲将余粮拿到水磨磨了,准备度过春荒备耕。
水浒先生掮了镢头、锨来到水磨湾。他挽起裤腿,裸着双脚蹚入冰冷的河水里。尽管河冰早已消融,但那刺骨的寒气还是从他的神经末梢刺激地传向大脑中枢,他挥舞起镢头将潭里的石砂挖松,挑了大石块磊起水潭边沿,然后用锨铲了碎石、沙泥和水草堵住漏水缺口。不一会儿,他身上便潮了汗,他脱了袄子,抡圆了家具好好地干他个一早上。两个时辰不到,潭水蓄足一米多深。他疏浚了堰渠,水哗啦啦地流向水磨方向。他兴奋地随着水头浪花跑向水闸,拉了闸门,水磨湾的水磨便吱吱悠悠地转起来了,整个稻湾上下湾就沸腾起来。农耕时代的小山村便有了慢悠悠地令人欢欣鼓舞的生机。
突然,水浒先生打了个激灵,一股冷气从脚心直窜到命门骨,就好像三伏天自己的天灵顶被浇了冷水似的,他突觉一阵眩晕,人差一点摔倒了,他扶着磨坊廊柱,定了定神,待头脑清晰些一些,他便双脚像踩了棉花包一样顺着阴砭里的路往回走,回了家,便一声不吭倒在炕上。
早上吃饭,屋里女人将煮了豆角籽的干糊汤饭给他端到炕头,又从旮旯的酸菜瓮里捞了一满老碗酸菜,炒了些野外采的嫩绿细长的小蒜苗,味道又炝又香。只是水浒先生迷糊着眼说:“你先吃,我歇一会儿!”屋里女人吃了饭,还不见自家老汉端碗,她似乎感觉有点不对劲,便用瘦得如枯枝的冰凉的手指试着水浒的额头,她感觉手心火辣辣地烫。她赶紧叫了老大的媳妇巧娥来看,巧娥说:“让老三媳妇桂珍去瑶仙店叫长义回来!”
桂珍于是去了西荆瑶仙店“草本堂”去叫了长义。傍晚时分,长义和桂珍一前一后回了家。长义挽起父亲枯瘦的胳膊,用三根手指细揣父亲的脉搏。父亲脉象沉细无力,明显是阳气虚衰、湿邪遏阻,气血亏虚。长义细细端详着父亲苍老痿黄的脸,只见父亲的眼神已没有了昔日的神采。歇顶的额头皱纹深密。父亲原来如大树一样的身体现在却憔悴成一截枯树桩。站着的父亲永远是顶天立地的参天大树。怎么他一倒下头,突然连说话的气力也没有了,父亲眼神流露出非常无力无助的黯淡微光。父亲水浒先生一定是精神萎靡、浑身乏力、头晕目眩啊。可怜的父亲啊!长义眼泪吧嗒吧嗒滴落下来。
长义给父亲开了药方,他亲自抓了药煎熬成药汁,给父亲一勺一勺喂药,父亲的外感有所缓解,但还是茶饭不思。长义又开了补气血、调理元气的方子。三天之后,水浒先生发烧渐退。长义做了鸡蛋挂面喂父亲。水浒先生仅吃了两口就不再吃了。困乏的父亲连眼也睁不开了,但他还是有气无力地对长义低沉的说:“义娃子,我娃跟你师父好好商量一下,你是可以上你师父家的门,当个上门女婿也行。你师父待我娃比我待你还亲,我与你妈你不用太操心,家里不是还有老大媳妇、老三媳妇嘛。你安心跟敬和郎中学医德、医术,你们师徒一场,亲如父子一般。你师父敬和先生教我娃学医做人,你以后要知恩图报,回报社会哩!”长义握住父亲青筋深陷的手点了点头,他的眼泪又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长义说:“我听我大的话。我们弟兄三个脾性都不好,随你!太犟又都不安分,我们都想着你很刚强、很健康,没有一个守在你身边。湾里的大小事务、繁重的体力活整垮了我大的身体呀,我很是不安。亏得大嫂和弟妹经管这个家。我跟芳兰成了家后决心在咱大荆街开个“义善堂”中医药铺,离家近了,也能照看你俩老人家,又能实现你老人家期望我们扶危济困的愿望!”
水浒先生点了点头,一滴泪水慢慢滑过他的腮帮。
世事无常,水浒先生这一倒下头就再也起不来了。台廊水靖握着他的手流着长泪说:“老哥呀!二月二,龙抬头哩,你咋犯了大忌哩!你说你信命,却揸啥潭哩嘛。龙要利水,你要揸潭,你糊涂一时呀!人间药能治得一时的身病,却医不了世上的邪症。要我说,让娃去请南泥湖的袁老先生来医治医治,试试看!”
于是长义去了四十里外的南泥湖请袁先生。晚上袁先生来了,他拿了公鸡、朱砂、神砂,写了符,用三根红筷子在清水碗里立了础子,拿尺半红布写了符包了罗盘在水浒先生头上绕来耀去,口里念念有词。杀了公鸡,以鸡血涂在门扇上。
袁老先生说:“您水浒刚强一世,我法事也只是这么大,谁敢降了龙王哩!还是让几个娃都回来吧!”
水浒先生听罢,喟叹一声说:“命……命……命该如此,我这一生,知……天命,尽……尽人事,无……无憾矣!”
长义赶到红岩底舅爷家,找到周正良表叔说了实情,让正良表叔托人让大哥长仁和三弟长信赶紧回来。恰好周正良表叔领了一帮人要去山西红记盐庄。
周正良紧赶慢赶,三天后的夜里才赶到红记盐庄,找了长仁将实话告诉给长仁,让帮忙找一下长信。长仁赶紧找商雒亲友乡党共同打听长信的去向。有“云绫锦”布庄林一鸣掌柜说:“平遥城兴隆客栈林老板结识商雒大荆一个叫王礼的团长,说王团长为人高义豁亮,还为平遥平匪除患哩!”
长仁赶到晋军混成团驻地的军营,卫兵拦住他喝道:“没看到军事重地,严禁入内吗?”
长仁说:“我找我弟王礼,麻烦长官禀报一声。”
从岗亭走出一位荷枪的卫兵,向长仁行个军礼说:“请跟俺来,俺们团长正在团部督查工作哩!”
长仁到了团部,弟兄俩一见如初,王礼激动得热泪盈眶。弟兄二人长话短叙,长仁说了来由。王礼当即安排好工作,向师座请了假,让司机开了团部军务用车直接和大哥长仁往回赶。
第二天下午,长仁、长信(王礼)便赶回了稻湾老家,大人小娃围着军务车稀奇地看。长信一身便服,人却气宇轩昂,仪表堂堂。叔伯长辈们睁着惊羡的目光看着长信,长信将买的平遥“半圪塔酥饼子”散给乡邻们。长仁、长信进了家门,父亲水浒先生已是气息奄奄。弟兄三人泣不成声,跪倒在父亲跟前。巧娥和桂珍早已把自己拾掇光鲜齐整,她俩见到自家男人好像见了陌生人一样羞得不说一句话。
长仁跪着说:“大,不孝儿长仁回来晚了,您睁开眼看看我和长信,长信都当了山西炮兵团团长啦!”
水浒先生吃力地睁开双眼,眼里一丝光彩闪现,他用尽全力抬起一只手分别摸了摸长仁、长义、长信的面颊,嘴角微微上扬,只说了一句话:“回来……就……好!”手就松沓沓放下了。三个儿子和两个媳妇泣不成声。
长义说:“大哥、三弟,我叫南泥湖袁先生给大看好了庄子,就在嘴头子坡跟,袁先生说这个地方好,他叮宁说要人看住,挖到青石板不能再动,要保密哩!”
长仁说:“我叫正良叔的二蛋守在嘴头子,人吃饭时甭离场。晚上咱仨人轮流守护,长义经管大,我招呼施工,长信置办所需物资。”
施工进度很快,有人说挖到青石板了。长仁叫停了工,招呼乡邻去吃早饭,并叮嘱周二蛋看管场子。
水清眯着眼噙着烟锅来了,他从布兜里掏了一把苞谷花给二蛋说:“你个瓜娃呀,人家都吃饭啦,叫你一人饿肚子,去,吃饭去!叔替你盯着。”
周二蛋蹦跳着回去,端了碗吃饱了饭。长仁看到二蛋说:“二蛋,我还没去你咋回来了?”
二蛋说:“水清叔说他给招呼着,他叫我回来吃饭!”
长仁喊了长信、长义就往嘴头子赶,到了地一看,傻了眼,青石板被撬开了。弟兄三人拼命跑向水清叔家。水清关了楼门,屋内有焚香的味道。长信一脚踹开门,只见水清将一对沾土的石斧敬献在中堂的柜盖上,黄表纸灰烬还冒着火星。水清见状慌忙将一石斧扔上楼,长信扑上前夺了另一把石斧,厉声喝道:“人说你水清叔心肠瞎,我还不信,你真是越活越没向。你上楼给我取下来!”
长清龟着脸上楼,上了楼,他故意拖延时间。弟兄仨满屋子找看有没有别的物件,水清趁三人不注意,他拼命一把将梯子抽上楼,大声喊:“你水浒一家甭欺人太甚,你今把我逼急了,我从楼上给你跳下去!你当个团长还要逼死人哩!”
说着就走到楼沿要往下跳,长仁说:“二叔,你这又是何苦呢?咱都跪着一个先人,你咋能下得了这手!你也甭跳楼吓唬我们。我们念你可怜,我大先前老是救济你,你咋就六亲不认哩!人说杀了的无冤,救下的结仇,这说的就是你水清叔呀!”
水清说:“看把我歇扇死了,这嘴头子的地还有我的份哩,凭啥说这都是你家的,你回去拿来你家的地契给我看了我再给你!”
弟兄仨面面相觑,相继回了家问母亲地契在哪儿。母亲说:“水清瞎怂就没干过一件人事,吃咱家的、拿咱家的,最后还要害咱家。有啥地契哩!这地是你大挖的边角地,水清没啥吃,你大叫水清种了,这嘴头地咋就成了他水清家的啦!”
话刚落音,那边传来巧娥和桂珍的哭声,一家人顿时哭成一团。
水浒先生的“头七”刚过,长信(王礼)不得不回到团部。临走前,母亲向长信说:“你走时把桂珍给我带上!”
桂珍却接过话茬说:“长信跟我说了,现在是乱世,外面天天都在打仗。长信他没变心,他很爱这个家的,妈就让长信灵灵干干地当个好团长。我还要守在家里照看你哩,咱现在是军属,觉悟要高哩!”
长信给母亲磕了三个响头,小脚母亲、桂珍、长仁、巧娥、长义陪了长信一路走到清明山口。母亲摇手示意长信上车,长信泪别了亲人。这一别可就是二十三年啊!王宇鹏,男,汉族,1975年9月出生,陕西商州人,本科学历,中学高级语文教师。商洛作协、评协、诗协会员,《青年文学家》杂志理事、麒麟书会副会长、麒麟作家联盟副主席,《九天文学》“作家在线”签约作家,2021年10月诗歌《错位》获“鲁迅文学创新银奖”,2021年12月散文《故乡的童话》获《当代文学家》“瑞冬杯金奖”,2022年诗歌《生命》获《当代文学家》“星夏杯”一等奖,2022年12月《师法天地人,麒麟大乾坤》获第二届“文化强国”麒麟杯特等奖,2022年12月诗歌《一封未抵达的家书》获西部电影梦工厂最佳人气奖铜奖。2021年被《九天文学》杂志社评为“优秀作家”,小说《草上飞》获《当代作家》杂志2023年当代作家文学艺术大赛一等奖。有50余万字的作品在各类纸刊媒体发表,代表作有《稻湾记忆》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