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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给我工资本的人走了
文/周文菁
2007年4月27日,星期五(阴历3月11日)。我的父亲周凤杨老师在这一天上午11点左右,歇下一切劳苦安息了。父亲生于1943年12月29日,算起来不是长寿。
父亲年轻时,响应国家号召应征入伍,成了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部队首长很欢喜他的驯良灵巧,提拔他为警卫班的班长。父亲是在舟山群岛那儿当兵的,一次三人出去执行任务,仅存活父亲一人。父亲被哑炮炸成重伤,又感染破伤风几次病危,首长(铁瑛)下达命令:不惜一切代价救治!父亲在医院住了大半年后带病回乡,自学成才当了一名耕读教师,以后自己复习考试又考上了公办教师。
我是父亲的第一个孩子,生下来就有先天性心脏病,医生断言我活不到三岁。妈妈不敢带我,父亲就把我裹在胸前,像一个袋鼠妈妈。冬天,父亲穿着从部队带回的洗得发白的黄棉袄,我就睡在他怀里。父亲怕我掉下来,常常一只手托着我,一只手写备课笔记,那只托着我的手背上满是冻疮。我夜里啼哭,父亲就抱着我转悠,口里唱着在部队学会的歌;带着我四处求医,我只记得海安一二四医院,那里有穿着军装和蔼可亲的叔叔阿姨,口袋里总有大白兔奶糖。
父亲像母鸡那样呵护着自己的孩子,我在他“翅膀的荫下”长大了。父亲看着我每天活蹦乱跳的,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露出欣慰的笑容。在父亲的宠爱下,我有时如男伢儿一样淘气。奶奶常常向父亲告状:她准备做饭时,不是火柴盒不见了,就是火叉找不到了。
那时穷,我们没有玩具,就自己找乐子“过家家”(一种游戏)。我和三伯家的孩子一起玩,把旧衣裳捆起来当婴儿。假装做饭,就把奶奶的门前屋后挖了左一个坑右一个坑,折几根树枝,弄一小木桶水,把泥土和稀了“摊饼”。有时真的会垒一个简易灶,拿来奶奶的火柴和火叉生火“做饭”。奶奶生气举起拐杖作势要打人的话,我就爬树或者爬上草堆。
有一次,我爬上了草堆,坐在高高的草堆顶上得意了一小会,才知道害怕。当我闭着眼准备往下跳时,奶奶吓得魂飞魄散!奶奶说过,我有两个二伯。现在江南丁山的那个二伯上头还有一个瘸伯伯(排行老二),却在十岁左右时害腿疾死了(就是淘气爬草堆,从草堆上跳下摔伤了腿后瘸了)。
奶奶怕我像瘸伯伯那样跌伤了,她边绕着草堆打转,边哭着喊救命。我在草堆顶上哭,向着幸福学校的方向喊父亲家来救红儿。幸福学校在家东边,十几步的路程。父亲很快回来了,他把我抱下来后,假装要打我屁股,奶奶挡着不准打。
父亲拿来铲子,把我挖的坑填平、踩实。父亲说:“奶奶的眼睛不好,脚又是旧社会强迫裹的小脚,你把好好的路挖得坑坑洼洼,让奶奶怎么走?跌伤了怎么办?”
我低着头大气不敢喘。奶奶接过话说:“别打骂伢儿,好好教导她,桑树从小抈,越长越直。”
奶奶常夸江南丁山的二伯,很孝顺,又关心苏北的弟弟妹妹。二伯在丁山红旗陶瓷厂工作,苏北的亲人家里用的水缸、碗、盘、碟子、茶杯、花盆……全是二伯免费供应。每回奶奶说起江南二伯时,都是一脸幸福的笑容。
父亲很爱奶奶。他早上第一件事,先去看奶奶,然后帮奶奶把水缸拎满,锅门口的草添些够用。不敢弄多,那时都是茅草屋,烧起来一点就着,来不及救火。晴天,父亲会在阳光灿烂时利用课间休息,赶回来帮奶奶晒被子,下午又帮奶奶铺好。家里有吃的,第一个盛好,让我先端给奶奶。父亲上海安县城去,买了蟹黄包回来,也是要我先送给奶奶。
老妈说,父亲上街从来舍不得买饭吃,宁可饿着肚子,把粮票省下来,可以多买一只包子。以后,我给奶奶送包子回来,都会把自己的包子掰一半给爸妈尝尝。父亲只准我在奶奶面前说,包子买得多每个人都有。这可是说谎哦!父亲解释说,不然奶奶也舍不得吃。
那年头,讨饭花子特别多。有一回中午,我家门口来了一个女人,还带着一个小女孩,开口说话口音是“蛮子”(外地人)。我们正准备吃饭,父亲急忙站起身,接过女人手里的碗,盛了满满一碗白米饭。桌上只有一碗炖鸡蛋羹,匀了一半给奶奶。父亲默默地拿起汤匙挖了几匙儿浇在饭上,那女人感激地接过饭碗,连声说谢谢。我望着只够弟弟妹妹一人一小勺的蛋碗,忍不住翘起了嘴。父亲瞪了我一眼后,又让老妈到米缸里拿了些大米出来,送给那对母女。父亲返回后,从碗橱里端出咸菜,还往我碗里挖了一勺猪油让我拌饭,好香哦!
父亲说,你要善良好怜悯!你们吃炖鸡蛋是常有的事,那小丫头不但没有炖鸡蛋吃,连书都读不起。
我和妹妹进学堂读书了,很快弟弟也上学了。父亲对我说:“弟弟和妹妹就是你的左手和右手。”以后,上学或放学,我都会一边一个牵着弟弟妹妹的手。有一次,弟弟下课晚了,我不高兴等弟弟,妹妹却老实地待在教室外等弟弟放学,我就一人回家了。父亲站在家东边向我喊话:“红儿!你的左手和右手呢?”我赶紧转身往学校跑。在学校里下课后,我会上一年级教室去帮弟弟削铅笔。父亲特别提醒,要我顺便帮弟弟的同学把铅笔削一下。
我十三岁那年,奶奶食道癌去世了。过了几个月,大伯生病了。父亲把大伯接到家里来,大伯想吃什么,父亲就让老妈去做,大伯说我妈烧的饭菜真好吃。大伯欢喜吃饺子,妈妈就包好几种馅儿的饺子。第二年,大伯的病越来越严重,最后连一口水都咽不下去了,同奶奶的病一模一样。
父亲对我的学习很重视,在他的教导下,我学得很轻松。尤其是语文,不论是小升初,还是中考,我的语文作文都是满分。我工作了,第一年是在白南小学教二年级语文。我家附近有个小女生叫钱燕,刚上一年级。钱燕从小身体不好,走路不正常。父亲嘱咐我要像小时牵着妹妹的手上学校一样,让我在上学和放学的路上照顾钱燕。有时下了雨,路非常难走,我只好背着钱燕。小女孩很轻,可是路不近阿,我会出一身汗。回家时我对父亲发怨言,又不是我的学生。
父亲教导我:【愛】不在乎笔画的多少,而在于你有没有心。
我对钱燕的好行为,被邻居传扬。没几天,我班上从张舍小学转来一个瘦瘦的、高高的,脸上有好几道指甲抓痕的小男生。原来,他就是钱军,也是我们幸福四队的人。他爸爸是军人,上过老山前线。妈妈在他还是婴儿时夜里得了急病(爸爸在部队不在家),送到白甸医院就不行了。钱军在外婆家长大,钱爷爷也很心疼孙子,经常去看钱军。这孩子很调皮,在那个学校是个打架王。我又发现这孩子右手大拇指,只有一点儿筋和皮连着手掌,难怪写的字丑死了。父亲对钱军很是心疼,关照我把钱军当亲弟弟一样爱护。钱军是中途插班,又有缺陷,他不合群。下课后就孤独地坐在那儿,很少看见他脸上有笑容。
有一天,我的左手小拇指受伤了。等手指好了后,我假装伸不直。孩子们对我有了同情心,还经常来帮我揉手。这时,我就拉着钱军的手,把他的手和同学的手牵在一起,告诉孩子们要团结友爱。我鼓励钱军用左手写字,常陪着他练字。我每天都会从他东倒西歪的作业中,找出一二个写得好的字在班上表扬他。这孩子也很努力,寒假中他刻苦练字。第二学期,他用左手写的字成了班上的范字,他脸上的伤痕消失,笑成了苹果脸。上学或放学的路上,钱军抢着帮我照顾钱燕。第二年暑假后,我调到刘季小学,渐渐少了那孩子的消息。
弟弟妹妹们都结婚有了孩子,但我的婚姻之路极其艰难,我在谈恋爱时是弱智的。25岁那年我得了一个儿子(成哥儿),我以为没有丈夫也会给孩子好的生活,我不想嫁人。父亲多次同我谈心,我仍然一根筋!父亲抽了一夜的烟,第二天把他的工资本给了我,说:“错误是不可避免的,以后不要重复错误。”
我的奶水不足,成哥儿要辅助喂奶粉,父亲建议我买最好的母乳化给孩子吃。我用了父亲多少钱,都会在本子上记帐。为了顾及老妈的感受,我每个月从白甸信用社(银行)取回父亲的工资,“大头”仍然给老妈,因为父亲的钱都是交给我妈的。
成哥儿小时也很娇气,经常生病。父亲在夜里听见孩子的哭声,都会来帮我照应成儿。这小东西还欺人呢!在我怀里他哭闹不休,到了老爷子怀里,他似乎有了安全感,一觉睡到天亮。成哥儿大一点后,我可以找事做了。我跑过人寿保险业务,在白甸收花(棉花)站开过票,同朋友合伙放外贸棒针衣……
我还跟着弟媳妇芳儿,学会了地里好多农活。地里的收入我一分不拿,父亲的工资本还在我手里,我每月按时把父亲的工资取回后交给老妈,只会多给不会少给。我经常上海安或安丰或跑上海,就为了棒针衣生意可以多赚个几块钱。我上街也学父亲,自己舍不得花一块钱,把钱省下来给杰哥儿、羊哥儿、成哥儿,买好吃的和玩具。另外,我也给爸妈买一份他们欢喜吃的。
父亲是疼爱小孩子的,但他也是“坑娃”高手。妹妹的儿子杰哥儿是老大,他明里比羊哥儿(弟弟的儿子)大一岁,其实只相差几个月,羊哥儿的生日是正月初五。我儿子比羊哥儿小一岁多,也最淘气,因为有老爷子撑腰,在家里是个小“土匪”。大忙时让父亲在家带娃,能活着就好。成哥儿最小,奶瘾上来了会哭。他一哭,两个哥哥想了想也会跟着哭,父亲会使出他的看娃绝招。他把成哥儿放沙发上摆好姿势,在成哥儿脸上用笔画个黑框眼镜,顺带在嘴上也画几根胡子,还在藕段般的手腕处画上手表;接着给杰哥儿和羊哥儿画,一个不落画得一模一样;然后找来老妈的头巾或手巾,往孩子们小光头上一扎,活像地道战里的小“八路”来了。
这还不成结束,父亲让两个大孩子坐在小椅子上,他把成哥儿抱怀里,开始讲故事了。或狼外婆的故事,或打仗的。父亲的口技相当了得,活灵活现。他模仿炮声或子弹声,先不谈伢儿的反应,就说说我家养的鸡和猫儿的反应。母鸡和公鸡们本来在门前的空地上悠闲地踱着八字步,忽闻父亲口中的枪炮声传来,鸡儿们先是吓得一个趔趄,然后拼命地用两个爪子扒土,扒得屁股直翻,恨不得赶紧扒个坑把自己藏好。猫儿正四仰八叉惬意地在门口晒太阳,听闻枪炮声吓得它一下子归正,缩成一团,头抵着地,两只耳朵竖起,眼睛警惕地左转转右瞅瞅。
我们从地里回来,家里太安静了,还以为伢儿睡着了。夜里,成哥儿喝一口奶,就用手摸摸我的脸。第二天早上,芳儿问父亲昨天同伢儿讲了什么故事。羊哥儿睡着了,闭着眼一个劲地喊妈妈,还在梦中哭。妹妹一来也诉苦,杰哥儿夜里爬起来几回,摸摸爸爸再摸摸妈妈。父亲在老妈威严的“老虎眼”里低下了头,像鹌鹑窝在沙发中。
父亲写得一手好毛笔字,进入腊月底,父亲就会很忙,他要帮左邻右舍免费写春联。父亲还欢喜钓鱼,有一次,父亲上北头孙家舍钓鱼。一户姓柳人家的小孙子从河边走时,不小心滚下了河。父亲忘了自己不会游河,很有智慧地把小孩从河里救了上来,那对老夫妻感动得要向父亲下跪。
2004年我生病了,竟然是癌症!先化疗后开刀都是父亲不分日夜,不离不弃地陪护着。化疗后我头发掉光了,很丑很丑,我很悲观!父亲帮我擦去眼泪安慰着:“红儿乖!不怕,爸爸在呢!”父亲给我讲当年他在部队重伤后的事,他就一个人在病房里,夜里风大,声音挺吓人的。他也想自己的妈妈和哥哥们。父亲说在岛上哨兵站岗,是真的被坏人摸过来,捂住口一刀戳心窝上……
听了父亲的故事,我也学父亲的坚强。护士来帮我输液,一针、二针又如何?我不哭也不发脾气;化疗后吃了会吐,那就吐了再吃呗。我出院后,父亲说,交给你一个光荣的任务,你负责考虑今天想吃什么,只要有,没得的,爸爸也会想办法买给你吃。每天早上,父亲会在我睡醒后,来看看我的腿有没有消肿,还抓起我的脚丫放鼻子下闻闻,像幼时那样哄我笑,他还带我出去钓鱼。在孩子们放假时,陪我打八十分,他能有本事把一张2红桃用三次,常被自己宝贝孙子羊哥儿刮鼻子。
我生病时农村正逢大忙,又要割麦子,又要抛秧,老妈和弟媳妇芳儿既要干活,又忧愁我的病。妹妹的儿子杰哥儿个是上六年级(我忘记了)?他起到了大哥的作用。或上学或放学,他会一手牵着羊哥儿,一手牵着成哥儿。对成哥儿特别照顾,帮成儿背书包,夜里陪成儿睡觉,还学大人的样子,把自己的胳膊给弟弟枕头,枕麻了也不敢动,为我的病常常在夜里偷着哭。我在医院里住了好长时间,杰哥儿哭着说,他打听过了,一个人只要有一个腰子就能活,他要拿一个腰子给姨妈。
2007年父亲越来越瘦,以为他是过度担心我的病,却不知父亲已是肺癌晚期。为了全力救治我,父亲舍弃了自己,还强撑着帮我设计并建造了三间宽敞明亮的大瓦房。
父亲的肺癌骨转移,很疼很疼!不停地吃吗啡,也止不住疼痛。当我站在他面前时,父亲会忍住剧痛,给我一个笑脸宽慰我。父亲爱干净,刷牙或刮胡子,他不准我动手,让妹妹弄,说妹妹抵抗力强。我偏要动手,父亲会憋着气,生怕他呼出的浊气伤害到我。
4月27日,那个我以为是铜墙铁壁的人安息了。父亲下葬那日,有人说老周家完了,摇钱树倒了。我把眼泪拼命咽进肚子里,老周家一定会复兴!羊哥儿考上了省海中(后又以优异的成绩考上大学并读研),我和妈妈去陪读。我一日打几份工,和妈妈搭配织棒针衣,她织罗纹和后片(一般都是平针),我织前片花型包括整缝好;送报纸或小广告,跑遍了海安县城的繁华街道和各小区;当钟点工,服侍癌症晚期病人;白天在公交车上卖票,晚上去做家教……
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父亲已完成了他的使命,我将牢记父亲的教导,定睛标杆直跑,等我行完人生路,天堂再叙骨肉情。
周文菁,女,1968年生人。喜欢阅读,随笔写了几万文字。《第十届青墩文学艺术节》文学奖获得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