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
《从此无“莲”伴春风》
吴晓明
走在通往母亲坟冢的长满野草的小路上,每走一步,我的心都在刺刀上舞蹈,在尖锐的疼痛中,心回不到我的胸腔里,似乎不是我的脚步在行走,是我的心在这些荒草丛中蹀躞,我似乎觉得我就是沿着母亲期待的目光一步步走近。
看到新鲜的泥土,真的不敢相信我的母亲就躺在冰冷黑暗的泥土中了,她是多么喜欢阳光的一个老人。这些年,很多时候她像是墙角的一株草,在阳光簇拥的地方寂然送走她的流年。而此刻隔着厚厚的棺木,层层的泥土,她一句话也没有了。她终于对外面的世界不管不顾了,花开花落白露秋分母亲都不在意了......
跪在母亲的墓碑前,把自己融入在泥土里,似乎我就可以和母亲贴得近一点了,恍惚觉得母亲就能感受到我的体温了。“张凤莲”三个字在石头上安静的绽放了,像是一朵朵睡莲安静地绽放在春天的水面上。我摸着母亲的名字,泪如雨下。那一笔一划似乎就从我的心上划过,硬生生的尖锐的疼痛从我的指尖蔓延在我的身体的各个角落,深深浅浅的笔画像是母亲一生走过的平平仄仄的光阴。
明亮的阳光洒满了曾经放牧过我的童年的田野,像是我的悲伤无边无际;枯黄的草像是一枚枚生锈的钢针,刺得我的五脏六腑有一种激越的疼痛;地上的那些老鼠洞,都开在我的心上,那种空洞的疼痛涤荡着我的每根神经,我听到了细胞在低声啜泣。真真切切感受到了疼痛可以如此饱满,我的身体像是被疼痛撑起的一叶风帆,有一种“危樯独夜舟”的孤单与凄凉。
我把视线投到不远处的祭坛,各种贡品和鲜花让给这个迟钝的春天添上了亮丽的一笔,不知道母亲是不是真的能够享用。母亲坟头的烧纸像是黄花一样盛开在母亲的头顶。我的母亲在这个春天里告别了人世间的美好,也结束了尘世间的痛楚。几十年,她的生命像是一根橡皮筋被各自疼痛拉扯着,我们习惯了她在疼痛中的韧性,可是没有料到橡皮筋断了就是那一瞬间的事儿,我们惊慌失措,就连母亲自己也是始料未及。不然,聪明的母亲怎么会不留下片言只语,让她的孩子们在如水的思念里窒息的时候攀援着她的话语就能看到岸上的风景。
80年的风风雨雨,20年的踽踽独行,她是真的累了,多么希望另外一个世界里没有病痛的折磨,我的母亲还可以侍弄自己的花草,还可以找故人们叙叙旧,也可以给父亲说说这20年他们的儿女各自的苦辣酸甜。在另外一个世界里,一辈子喜欢穿戴的母亲依旧把自己打扮成春天的模样,被父亲宠得不可一世,她像是一朵睡莲盛开在父亲温暖的视线里。
而此刻,母亲留给世人的就是这个清雅的名字了。
其实,母亲的名字是十年前就刻在那个墓碑上的,和母亲的名字并列的还有父亲的名字和父亲前妻的名字。当时,当这块墓碑像是一截生硬的树桩插在父亲坟前的时候,母亲的名字也像是树桩上抽出的一片新叶子一样格外醒目。我们用泥巴把叶子裹起来,不让它裸露在阳光下。可是,每次我们上坟的时候,泥巴就被岁月的风雨剥蚀了,像是叶子经不住春天的撩拨一样,母亲的名字像是一朵雕花一样绽放在石头上。我们兄妹总是有几分惊慌,觉得母亲还像一棵树在人世间行走,而名字像是种子在泥土里绽放,总觉得心里有点瘆。好几次,我们都用酒和着泥巴,把母亲的名字裹得严严实实。这时候如果母亲在身边,总是淡淡笑着说,不要再裹了,不就是个名字嘛,迟早都会露出来的。可是,我没有想到,当她的名字真的像是花儿一样摇曳在阳光下的时候,枝枝叶叶上都是我的疼痛。
母亲的名字在农村女人的名字中算得上是脱俗的,和兰花、菊花、梅花等那些有点俗气的名字比起来,母亲的名字也像是她一样,在尘世里活成了一份清高与脱俗。母亲的名字是外公给取的,外公是地方上有名的文化人,为人宽厚,性格孤傲清高,后来因为成分高被批斗,外公受不了那样的侮辱还想着用结束生命来证明自己的清白。他的男孩子名字中都有一个“德”字,希望男孩子在这是世上以“德”立于天下,唯一的女孩就叫了如此清丽的名字。我想,当时听到这个女孩子呱呱坠地的时候,外公想到了“有凤来仪”,那一刻他内心的喜悦像是莲花一样层层绽放,所以他才把这样的名字给了他最疼爱的女儿。
其实,生养母亲的那个小村庄是没有莲花的,而孤傲的外公就把这份清高给了母亲。多少年,我母亲身边的女人都在泥土里爬摸滚打,像是家乡田埂上野花野草,而唯独我的母亲像是盛开在水上的莲花,总活得和世人格格不入。忙碌的日子里她也披星戴月,可是,她依旧步履优雅,把自己打扮得清新亮丽,从来没有让自己低到尘埃了。骨子里的那份清高和优越感,不管是多么清贫的日子里她都没有丢掉,后来想想,那是镌刻在灵魂里的标签了,也是她行走世间的资本。
在农村,女人的名字一直很少被人关注,可是母亲不一样,她的名字村里人都知道,因为她是医生,她要给病人开药方,所以开好药方,母亲都会工工整整写上自己的名字。那三个字像是三朵蓝色的胡麻花盛开在田野上。我想,她是喜欢那个名字的。如今,伴随了母亲80年的名字像是蒲公英的种子一样,又飞落在母亲劳作过的地方,飞落在父亲身边。
我的母亲出生在四月,而今又匆忙奔赴了一场四月的约会。春天里绽放的,依旧在春天里掩埋,母亲的沉默浓过了我的忧伤。也许母亲在地下连梦都没有了,而母亲走后我的日子梦魇一般。我幻想着母亲睡上长长的一觉她会醒来,她喊我的乳名,会让我端茶倒水。而此刻,看着新翻的泥土,看着跳动的火苗,满目的荒草,白花花的阳光,只是再也看不到母亲的笑脸。
亲人们给母亲起炉灶,三块石头支撑起了母亲在另外一个世界里烟火的日子,我的不擅长厨艺的母亲,我真的不放心,她在另外一个世界能否照顾好自己?
如今,父亲、父亲的前妻和母亲都依次种在地里了,像是三粒种子种在泥土里,不发芽不生根,不腐烂不凋零,靠近就能温暖,贴近就能心安。我像是祥林嫂一样纠结,人死了到底有没有灵魂?我希望有,母亲又可以和父亲一起看花开花落;我又希望无,我怕那些疼痛依旧缠绕我的母亲。
我空洞的目光像是疲倦的蝴蝶栖息在石头上,落在母亲的名字上,想想她的一生,也是人中之“凤”,花中之“莲”,她的名字就是她一生的诠释。我相信在另外一个世界,我的母亲依旧把自己活成春天,活成最美人间四月天。世间再无张凤莲,从此无莲伴春风了。我的母亲像是田野里的一朵野花,从此和芨芨草为伴,我的思念也像是芨芨草一样坚韧而又摇曳。
当亲人们都走了,我单独和母亲再待一会儿,我想,她依旧有些私密的话只对我一个人说。从此后,母亲就踏踏实实活在我的文字里了,就像是白纸黑字一样踏实,我再也不担心失去她了。
下一个春天依旧来,下一年四月依旧美,只是我的生命从此无莲伴春风了,这朵莲花在这个春天里永远凋零了......
2020.4.28

作者简介:吴晓明,女,甘肃民乐人,中学高级教师,现供职于甘肃省张掖市二中。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在《中华散文》《飞天》《北方作家》《甘肃日报》《丝绸之路》《兰州日报》等报刊杂志发表小说、散文一百多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