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母亲的冬网》
陈文念
冬天窗外寒风逼人,大雪飘纷,我一觉醒来,已是凌晨两点了。
四处空荡荡的屋里,静悄悄的,周遭透着一股股的冷空气。
只见一盏跳着星火微弱的小煤油灯下,母亲坐在炕上,盘着腿神情专注地结着白色的渔网。渔网挂在窗沿的一个钉子上,母亲的眼睛紧盯着挺在胸前左手拽紧的渔网,右手里袖珍般的小梭子上下飞快地翻飞。寸长大小的梭子结满了,攥下来再结,就这样不断地重复着,一扣、两扣,一扣扣,一排排,方块网格的渔网在母亲娴熟技艺下以此向前推进。
母亲就像一台机器,不分昼夜的运转着。仿佛方寸渔网里织就的是,母亲在贫穷岁月解决全家人温饱的渴望。
昏暗跳动如豆般的灯光映照着母亲夜以继日的容颜,无情煎熬着她的心血,能让一家老少过上好日子里,母亲却把浓浓的母爱化作心中的丝丝滚烫,一梭子,一梭子,织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渔网里。
这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母亲为了养家糊口,摆脱穷日子,冬季披星戴月编织渔网的情景。
随着母亲已进入生命的冬季,我已进花甲之年,这种印象会更频繁在脑海里闪现,让我刻骨铭心,终生难忘。
对于农村来说,冬天是悠闲的季节,田里的一切农活儿已经干完,树叶全部落尽,鸟儿在低吟浅唱,就连雪花也在无声地飘落,一切都显得那么安静祥和。然而对我的母亲来说,冬天仍然是忙碌,不歇脚的日子。
山后陈家村,依海而建,半渔半农。从小在海边长大的我,深知大海就像渔民的土地,渔民耕海牧渔,承载着渔民的希望和幸福的梦想。从渔民捕捞时喜欢唱的小调就可看出,渔民爱海爱得情真意切,爱得天老地荒,而渔网正是渔民与海交流的工具,更是渔民们致富的摇钱树。
渔网,在渔民心里,如同好日子的金钥匙,财富的聚宝盆。
离了渔网,犹同农民失去土地,渔民们便与收获的无缘。有了渔网,海再大再深也如同肥沃的土地一般,有了憧憬的日子,致富的梦想。
每到冬季,渔船纷纷上岸歇息,也是渔民添置渔网的时候。那些年家里穷,日子过得拮据,母亲为了给家里挣个零花钱,好买个油盐酱醋,就在村里四处托人揽个渔网的活做。
求人不容易,日子过的不是时候的人更难。可为了家里老少生计即使再难,母亲也要豁上脸求人啊,忍受那无数冷漠的眼神。母亲到放网的渔主家跑断了腿,一次、两次,说尽了无数好话,加上母亲在村里的人缘好、技艺好,在僧多粥少的年代,冬季的时候终能揽到一份渔网可结。
母亲不管渔主的条件多么苛刻,给的钱是多还是少,不管受多少委曲,看多少白眼,只要能揽下这织渔网的活儿,母亲心里就特别高兴,就如释重负。
只要渔网揽到手,母亲脸上就有了笑容,回家母亲就说:你看,邻居那杨宝成大大,心眼好,善良,可怜穷人,把网放给了咱,嘱咐我,长大了可不要忘了人家。可惜等我有点用了,杨大大便不在人世了。
那年头,渔网对我家来说就是闯关的稻草,母亲使尽浑身解数也要抓住它。因为母亲心里清楚,有了这个渔网活儿,全家过年她就不用犯愁了。结渔网的钱到年根给了,这个年就能过得去,就能让孩子过个高兴的年,用这钱就可买几挂爆竹,给我们弟兄割块布料做件新衣服穿,还可以买几斤猪肉过年。
想想,渔网好像是母亲的“摇钱树”。记得那时,我放学回来写完作业,就赶紧上梭子。母亲忙乎一冬只能结一块渔网,一块渔网只能挣得三四十元钱。
现在我回忆起来了,无怪乎,我小时候春节蹦着到本家大妈家拜年,大妈看着我们弟兄无忧无虑,个个都穿着新衣服,流露着羡慕的眼光,无不佩服地说:“你妈还真行,日子这么难,也把你们弟兄打扮得好好的!”现在我明白大妈的话,话外有音。她知根知底,太了解我家的日子过得不容易。
结网的时间只有一两个月。一个冬季,母亲不仅要一天三顿饭的做给全家人吃,而且还有其它的缝洗浆补等杂活要做,这样母亲结网的时间就显得很紧张。母亲是个做什么事情都要强要好的人,无论怎样忙,多么劳累,她也要在规定的时间内交网,讲信用,不给渔主耽误。
母亲便只好在自己睡眠的时间里争夺了。
每当夜晚,我们都睡下了,母亲不顾白天多么劳累,雷打不动的在半明半暗的小煤油灯下结网。
常常是我睡觉的时候,母亲在结网,我一觉醒来的时候,母亲还是在结网。直到现在,这种影像时常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有一天晚上,我睡一觉醒了,问母亲:“你怎么还没有睡觉啊?”煤油灯跳着忽明忽暗的火焰,灯里的煤油渐渐地一点点耗尽,发出嗞啦,嗞啦的声音。我望望母亲,心就像刀割一般的难受。
“我睡觉了,你睡吧。”每次母亲总是这样说。
慢慢地我才知道母亲每晚结网到11点多,只睡三个小时,凌晨两点就爬起来结网。日益不足的睡眠侵袭着母亲美丽的容颜,脸上逐渐失去了红润的光泽,无情残酷透支着母亲的身体。
冬天的夜里总是多雪。一夜,我冻醒了。只见窗外漫天风雪,寒风呼啸。
大雪不停地落着,像迟钝瘦长的毛线,院子里的树被严寒铸成白色的晶体,寒风夹着雪花顺着窗棱的缝隙一个劲地往屋里刮,年久失修的窗户也在狂风中不住颤抖着,严寒已经浸入屋内。虽然盖的棉被,但我还是感到冷飕飕的。
我瞧一眼,可母亲仍然不惧严寒在煤油灯下结网的身影,像往常一样。只见她冻得拿不出手只好在被窝里热热,结一回儿,手冻僵了,双手放到嘴边吹一吹,搓一搓再结。农村天冷,家里又生不起炉子,母亲的渔网就是在寒冷飞雪的日子一扣一扣结成的。
母亲那双本算滑嫩的手,冬天要与刺骨的凉水、扎手的柴草打交道,这样一天天下来,便如被风刀削刻过一般,从指尖到腕根,都布满了密织长且深的裂纹,本已枯老病痛的双手,更被结网折磨得雪上加霜,令人心疼。
结网是个体力手艺活。主要是用双手,网结需要左手拽紧梳栉,右手前系后拉,力量拽在小拇指上,细细的渔线像闪闪锋利的剪刀,时间久了,勒得小拇指深深的血纹,可母亲忍住疼痛,全然不顾,实在受不了,便在小拇指缠上白色胶布。
母亲结的渔网结牢固结实,网目匀称、整齐划一。母亲知道,每一个网扣系下去的虽然是辛苦,是苦难,拉回来的却是希望,是憧憬。那年头,母亲冬季织就的渔网,是改善生活的唯一经济来源,编织了全家人幸福的盼头。
母亲编织的渔网,堆叠一起时,或者清纯一片,或者缤纷斑斓。望见这样的情景,我往往会多看上几眼,甚至凝视遐想。那渔网堆叠起来如一座小山,平摊在马路上似一道悠长厚重的绸带,令我不由感叹,这些渔网可真够大啊。那些年母亲结了多少只渔网,付出了多少汗水,忍受了多少痛疼,我怎能知道啊。
然而正是母亲的勤劳和奉献,这一年复一年织成的渔网,让我们度过过年如过虎口的那些贫穷苦难岁月,正是因为母亲的辛勤劳碌,年少的我才有了温暖甜蜜和快乐的春节。母亲默默无闻、无怨无悔的母爱就像寒冷冬日的阳光,照进我的心房,给了我无尽的温暖和幸福,也给了我人生勤劳的品格……
每想到此时,我就心似火泪湿襟,心里充满了一辈子也补不上的感恩之情。

作者简介:陈文念:1962年6月生人,蓬莱市公安局,曾任宣传科长。现兼任《蓬莱岛》杂志主编。
著有长篇小说《大忠祠》《蓬莱阁那些故事》;
散文集《走进蓬莱》《杨朔传记》《品读蓬莱阁》《题诗作画游蓬莱》《八仙过海在蓬莱》《文念散文精选》;
公安纪实文学集《仙境神剑》《与女囚有约》。
散文集《走进蓬莱》2012年获得蓬莱市委颁发的特别贡献奖。
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山东文学》《人民公安》《蓝盾》《法制日报》等全国各类报刊;2016年“普陀山杯”全国征文比赛中获得一等奖;2018年广东·云浮禅茶文化节征文特等奖;几十次在全国征文比赛中获得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