聋爹 (短篇小说)
作者 苏维志
一
清晨,我刚眯着,就被电话声吵醒。我赶紧拿起电话,外面还在不时的传来除夕的鞭炮声。“喂!哪个?”
“我,黄陂!”
“过年好!”
“莫说了,赶快起来。‘‘′”电话那边非常着急,不容你寒喧。“告诉你,才得的消息,聋爹走了。 ”
“上哪去了?”我一下没有润过来。
“昨天晚上12点钟走的”。显然黄陂 不耐烦了。我一下意识到聋爹永远地离开我们了。这些年我们虽然很少去看望聋爹,但只要在一起聊的话题首先就是他老。我的睡意一下顿无,随之眼泪也跟着沁满了眼框。
灵堂就布置在堂屋里四周挂满了祭祝。聋爹静静地躺在地上,下面铺的是稻草,上面盖着一床洁白的床单,家人说老人走了再不能睡在垫絮上,因为那上面有天罗地网。聋爹象未睡醒样,脸上还是那样慈祥,虽然十⺇年未见面,但看得出聋爹生前身体一直都很好,只是脸上多了些皱纹。
我们几个围在聋爹的身旁,象自己的父亲样看着他。我们几个我相信我们都在心里说同一句话。“聋爹,对不起,只怪这些年生活太艰难,事太多,顾不上看你,望你走好。人都说好人死后一定上天堂。望您在天堂里象原来样呵护着我们”。想着想着,伴随着婆婆的哭声,我们这些从不掉泪的七尺男儿也跟着哭出来了。
婆婆边哭边说:“苏,你们来了,你们聋爹昨天吃年饭看是不是酒多喝了点?十二点多钟突然就走了。”婆婆边哭边把我们引到聋爹住的箱房里。
箱房还是老样,只是三个床变成了一个床。婆婆哭着指着这些扁担,冲担,粪桶说:“这还是你们留下的,老家伙舍不得丢,说是留个念想”。说着说着,婆婆又呜呜地哭了起来。望着这些我们用过的农具,望着我们熟悉的箱房。眼前的情景又勾起了我们对这里的回忆。仿佛这十几年前的事就在眼前。

二
公元一九七二年四月十七日,我们在喧天的锣鼓和凄凉的抽泣声中,乘着敞蓬车缓缓的离开了三十七中这个让我们曾经憧憬过革命理想的母校,离开了嘻笑打闹的同学,离开了教我肓我的老师,离开了生我养我的父母。独自第一次面对人生,第一次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我惊恐,彷徨,不知所措。还好,有那么几个同学陪着多少还有点安全感。
敞蓬车经过二三个小时的颠簸后,在一座小山包前停住了。这就是武汉市汉桥区永丰公社四大队一小队,当地人叫罗家咀。
这是一座只有五六十米高的小山包,山上长滿了桃树,虽然已经是四月了,由于这年气温偏低,树上影影约约还能看到粉红色的桃花。山上只有一条只能让手扶拖拉机通得过的小路,这条小路直通山顶。我们几个没有走正路,而是拎着行李跟在队长后面屁颠屁颠地沿着踦岖不平的山路往上爬。山上到处都是随着山势起伏盖的房子,房子不高,都是一层楼,房子下半部都是用就地取材的石头砌起来的,上面盖的全是那老黑布瓦。
不一会我们爬上了山顶,来到一片空旷的地方。队长说这是稻场。稻场前面有两垛搭得又圆又结实的稻草堆,旁边有个石磙。稻场的后面有一栋房屋。我们随队长来到门前。队长大声喊到”聋子!”,一会儿,屋里出来一位干净精瘦的老妇。“么事,聋子不在屋里”。
“房子腾出来冇?”队长把嗓门压低了说“这三个伢就放在你们屋里”。
我们很有礼貌的叫了声“婆婆”。
说话间,我们进了堂屋。这是一栋标准的南方四箱房结构的房屋。中间是堂屋,两边各两个箱房,堂屋正中靠墙有一条香案,香案上方还影约看到毛主席去安源的画像,画像两边一付被熏黑的对联:《吃水不忘挖井人,幸福全靠毛主席》。堂屋后面是厨房,过了厨房是后门。出了后门后面还有一排房子,这排房子是柴屋。婆婆指着其中一间说:"早已弄干净了,累死我了,他们几个就住在这里”。队长顺手推开了门。我们⺇个也跟进了屋。屋子收拾的倒还干净,就是小了点。队长安顿好我们后,临走对我们说:“他们屋里聋子爹爹是个好人”。
一直到晚上,我们始终都没有见到聋爹。只到深夜,我被一阵爭吵声惊醒,只听到对面屋里传来婆婆那尖管子声音:“老狗日!随么事都依你的,不依你的,你要闹翻天”。紧接着传来一阵沙哑浑浊,而又含糊不清的声音,“不……不行,不行,”接着又传来另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大概是他们的儿子,“老娘!算了,就依他的。”这吵闹声在这万般寂静的夜空里显往格外响亮。“老杂种,把你冇得法!”。
过了会,吵闹声渐渐平息了,夜空又是一片宁静,远处除了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叫声外,倒是稻田的蛙声一声接一声象打擂台似的。我久久不能入睡,满脑子的都被好奇,迷茫所占据着,特别是聋爹这位未谋面的老人,队长说他是个好人?家里人却拿他冇得法?……
渐渐的我也进入了梦香。
清晨,我被一阵急促地哨子声惊醒,“出工了!出工了!”队长那粗嗓门打破了宁静。接着又传出“知青早上不出工!知青早上不出工”我嘘了一口气,继续躺在床上养神。
突然,门外传来紧急的敲门声。连衣服也没披,我一骨碌地爬起来,打开房门一看,一位白发苍苍,精瘦干练约有五六十岁的老人立在我的眼前。老人一边手指着哨子声的地方,一边用手做了个背锄头的样子,嘴里不断发岀含糊不清的单词:“岀工,出工”。
我连声说道:“今天早上不出工,早上不岀工。”显然,老人没有听到,继续在那里比划着。突然,我意识到他就是队长说的聋子爹爹。只见他穿一身灰白色的对襟衣服,个子不高,但人显的特别有精神,一对小眼睛急得通红。我马上上前一步,抓住他那焦急的手很礼貌的叫了声“爹爹!”
聋爹没有反映。继续重复那要我们岀工的动作。没办法我也只好向他做了个背锄头的样子,两手摆了摆。他终于明白了。
过了会,他突然拉着我的手直往他们屋里跑。我不解的跟着他来到了他住的一间箱房。他指着地上一堆捆好的行李,又指着我们住的方向,嘴里不停的说:“换!换!”我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的朝着坐在一旁的婆婆望了望。
婆婆不动声色的说“他要跟你们換房。”
我还是不解。这时队长来了。并兴冲冲的说:“你们几个今天上午跟我去快活岭采购你们生活用貝”。见队长来了,我把刚才的亊跟他说了。队长好像早就知道此事,“换,马上换。”我看到婆婆嘴猪得老高。
在去快活岭的路上,我们围着队长不停的问。
三
一路上,队长慢慢的告诉我们。 “你们的聋爹年轻时原是青山热电厂的一个锅炉维修工,耳朵跟常人一样灵敏的很。只是在一次锅炉维修中,由于操作工严重的违反操作规程,将要导至锅炉大爆炸,如果锅炉大爆炸,那将炸掉整个热电厂,这个后果他是晓得的”。
显然队长有点激动,他压低了嗓门:“你们的聋爹为了把损失降到最低。他支走了在場的所有人,自己一个人顶着死的威胁,自己一个人承担着这事件的重大责任。最后制止了一场特大的事故的发生。但是,锅炉內膛的爆炸还是无法避免的发生了。可怜你们的聋爹却倒在血泊里。”讲到这里,队长几乎哽咽了。“工厂得救了,工友兄弟得救了,可是你们的聋爹的耳朵再也听不见声音了。所幸的是他还健康的活到现在。”。
停了会,我们迫不急待的催着队长继续往下说“后来呢!”。
队长缓了缓神接着说:“后来,后来厂里为表彰他的英雄事迹,当年被评为厂级劳模,并荣立一等功。次年又被评为市级劳模,又荣立市级二等功。”
“再后来呢”我们容不得队长歇着。
队长喝了口水“再后来,由于耳朵听不见,他索性就不跟别人交流了,久而久之他语言功能也就退化了,现在也就只能说些简单话了。”队长非常惋惜的说
我们又接着问这回换房的事。队长的脸阴了下来,“因为你们住的那个房原来是放过聋子的寿木(棺材)的,我们这里土葬现在管的严,前几年老人的寿木都处理了。聋子怕你们住那屋不吉利,所以坚持非要把自己住的房跟你们换,自己去住你们那屋。为这事老俩口已经吵了好几天了。这几年老俩口关糸不蛮好,俩老已经分居多年了。”看得出,队长极不情愿的把这些事告诉我们。他长长的叹了口气:
“唉!住长了你们就晓得了,聋子是个么样的人。”。
我们深深的被聋爹的故事打动了。好半天还沉浸在聋爹那悲壮而又执着的情节中。
四
我们也不知道,聋爹为什么对我们这么好?每天早晨聋爹都是在队长吹哨子的前十几分钟就来敲门,把我们叫醒。我们出早工后,聋爹又跟我们升好炉子把水烧好,我们下工后可以直接做饭了。后来干脆我们把米交给他,他跟我们把饭做好,我们回来只做菜。说是做菜,哪来的菜?无非是在小买部买5分钱的咸萝卜。看到我们如此的艰苦,聋爹总是把自己自留地的菜拿给我们吃。平时沒事聋爹总是背个粪框到处去捡牛粪,他说牛粪好烧,升炉子特好,我们一试的确好,使至屋前屋后堆满了晒干了的牛粪。
日子过起来也快,转眼进入了腊月三九天了。进入冬季后队里农活就少了。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屋里歇着。完全歇着对我们这些小青年来讲也是件难受的事。在我们那里粮食有的是,但,一年四季很少吃青菜,更不用说吃肉了。坐下来的时候就想着搞点什么打打牙祭。
这一天 ,建建风风火火跑进屋,“苏!去不去?”他象蛮神密的。
“哪里去?”
“晒子湖的水已抽干了。现在正是弄鱼的好时机”
我不解的问“莫样弄鱼?”
“下湖去弄”建建象蛮内行似。
“莫瞎说?这冷的天?”我惊诧及了。
黄彼迫不及待的也插进来说“可以,可以。再冷也比饿肚子强”。
白天肯定不让搞,只有等到晚上。晚饭,我们喝了点白口酒。赶紧找来雨衣雨裤,上身用草绳子把雨衣系好,脚下用厚袜子连同雨裤一起死死的裹住。带上脚盆,我们出发了。
门一开,一股凛冽的北风向我们扑过来,它象长满了针刺,扎进了我们的肌肤,直彻肌骨,让我们寒颠连连。“算了吧。”我有点打退堂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人畜启不都一样?一想到没吃的,哪还顾得上那些?
我们寒寒颠颠地摸到了湖边。湖水早巳抽干,湖泥和天色连成一片,更显得湖面更是死阴阴的,只有北风在呼呼的叫着,雪花也飘了下来。我们拨开了湖冰,脚一触到湖泥马上又缩了回来。这不行!太冷了。我们后悔了,退缩了。我们几个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一个都不敢下湖,一时间我们都没有主意了。建建和黄彼刚才还雄心勃勃,现在也成软蛋了。正在我们一愁莫展的时候,突然,一个瘦小的身影出现在我们的身边“聋爹!聋爹!”。我们齐声的叫到。顿时我们不知道是雪水,是湖水,还是泪水,满脸湿润润的,我们象无助的孩子在迷途中遇见了自己的父亲,那种永远都无法让我们忘记的感觉到现在都历历在目。
聋爹上身披着一件蓑衣,下身穿着一条橡胶连鞋裤,头戴一顶军用棉帽,在朦胧的夜空里活象一位将军,威风凛凛。聋爹带来了酒,我们沽上一口。
聋爹坐在秧马上在前面开路,我们什么也顾不上了,尾随其后,深一脚浅一脚的往湖心摞动。这时雪下大了,軟軟的泥塘现在也变得象一片片锋利的刀子使劲地刺进我们的两腿,生生发痛。刚抽完水的晒子湖鱼真多,冬天的鱼也怕冷,你捉它,它动也不动,不一会,我们就满满的捉了一脚盆。聋爹打着往回的手势,意思就是说,行了,行了时间不能待长。
上岸后,两只脚都失去了知觉,走在路上象两根棍子撮在地上,脱掉裤和袜一看,我的天!腿上汗毛孔里还渗出了淡淡的鲜血。聋爹又给我们喝了点酒,慢慢的身体这才有了点热气。聋爹虽然穿着橡胶套装,但也挡不住这剌骨的冰雪,毕竟他老也是五六十岁的人了。第二天,聋爹病倒了,婆婆也少不了唠叨。我们一个个象做错亊的孩子,拼命的为婆婆做事,以弥补我们的过错。几天以后,聋爹渐渐的好了,我们的负罪感也好了些。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日子虽然艰苦,但有聋爹的呵护,我们倒还美满,倒还有家的感觉。比起其他的知青来说那就幸运多了。
一转眼,三年的知青生活过去了。我有幸第一个召回城里读书,同屋里知青在送我的那天,我看见聋爹在坡子上给我挥手,我敢肯定他老眼泪一定都出来了,因为他老早就把我们这些无辜无助孩子当作他自己的儿了。我们走了老远,看见聋爹还站在那坡子上。我赶紧收回布满泪水的脸,生怕抑制不住感情。

五
按这里的风俗,过了六十岁都算老人,属白喜事,遗体要在屋里放三天。在这三天里,我们除拜会队里老熟人外,大多数都是围在聋爹旁,不断的跟他老烧钱纸,不断的在心底里跟他老说话。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解脱我们对聋爹的愧疚。
出殡那天,天气格外好。早晨还有点雾,太阳出来后一下就散尽了。虽然是早春二月,但温柔的阳光照地面上一切都显得暖暖的。
大年初三,按常规,这天大多数人都去走亲串友了,湾子里看不到人。但今天大伙却早早的来了,黑压压的一片。大伙都等这个送葬的时辰,大伙都想最后在看一眼这位无言的好人,无言的英雄。大伙都想在最后跟这位心中总装着别人的无言老人能说上一句话,并希望老人在天堂里能听到:“你老走好,我们大伙会记住你的好的。”。
随着吹鼓手悲壮的乐声,聋爹的遗体被缓缓的被抬进了殡仪车。婆婆早已哭得死去活来。聋爹的几个儿女,一排孙子也都成了泪人。人群中也抽泣声一片。我们也禁不住的热泪泉水般的涌出。
跟着缓慢的殡仪车,我们送了一程又一程,还是站在聋爹送我的坡子上,目送着远去 的殡仪车,我的心也随着远去并永远不会回来的聋爹一起碎了,一起化为灰烬,一起升上天堂。
作者简介 苏维志 业余文学爱好者,生于1954年2月4日,毕业于原武汉三十七中,文化程度高中,毕业后插队原武汉市汉桥区永丰公社四大队一小队。后江岸车辆厂工作,工人。2014年退休,现娱乐在三十七中艺术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