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世旗,中学高级教师,从事基础教育教学工作三十多年。甘肃省陇南市武都区琵琶镇人,生于1968年,1989年毕业于甘肃省成县师范学校。通过自学考试获得汉语言文学本科学历。爱好古体诗词和散文,用文字记录平凡的生活,书写乡愁。曾参加网络全国诗词大赛,获得优秀奖。作品散见于《甘肃陇源文学》等。

艰难的岁月
作者:张世旗
一九八五年我初中毕业,县文教局给我所在的学校给了两个中专预选名额,预选考试我轻松获得第一名,比第二名高出50多分。第二名的同学比我有理想,他不想上中专,想考一中,这样一来,我和第三名的同学就去参加全县中专招生考试。
我当时也没有多大把握,就连报考自愿也是班主任代我填写。只知道他帮我填报的是成县师范,我也不明白成县师范是啥学校,毕业以后是干啥的。早知道师范学校出来是当老师,我就会让他选择其他学校,比如卫校,电力,商贸,建筑,电子等。后来我慢慢明白,当年中专招生的竞争力还是相当大的,特别是省城的中专更是竞争激烈,不光要分数考得好,还需要有相当的社会关系。班主任老师为了保险,才给我报了一个本地区的师范学校,他这么做其实是为我好。
中专招生考试要去县城,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那天还下着雨。从学校到县城需一元六角钱的车费,为了省钱,班主任联系了一辆进城的货车,我们蹲在车箱里,篷布盖在上面,摇摇晃晃,一百八十里的路程,走了六个小时。下车后便进入到陌生的县城,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多人,见到三层的高楼,看见街道咋那么宽,又那么长,街道上来往的行人好象都比我高大。人家过来后我不由自主地给人家让路,结果又挡住了后边来人的路,感觉自己在这里咋那么多余。
当年生活的艰苦,现在的人是很难想象的,进城考试的费运家里只准备了十三块钱。来去车费三块二,住宿费四晚上三块二,生活费一天一块共计四块。这样算下来,十三块钱还有结余。

进城当天晚上的饭是老师请的,老师在取饭窗口报了数,付了钱,大家都坐在饭桌上等待,饭全部端上来后,老师问大家:这饭咋吃?会不会吃?见没见过?同学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该咋吃。这是老师拿起筷子,插入碗中搅了搅翻了翻,才发现里面是面条,老师说这叫杂酱面。这是我第一次吃,当年的味道至今难以忘怀,以后吃的杂酱面怎么吃也吃不出当年的味道。
考试我并紧张,我认为和平时考试一样,会做的自然会,不会的也无须苦思冥想。只是考数学时一道题是老师从未讲过的,把无限循环小数化成分数,当时我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我当了老师才明白,其实很简单。
回来那天,我们坐的是公共班车,还是大货车,只不过上面有握手的栏杆,人很多,上坡时前面的人都往后仰,下坡时后面的人都往前靠,只有中间的人前仆后仰来去自如。我的一位同学受不了这种挤压摇晃,没几个来回就天玄地转,呕吐不止,离学校还有三十公里就提前下车了,我则一直坚持到学校。
一个月后,学校通知我取录取通知书。我考上了师范学校,这消息很快传遍了全乡。我到乡上去赶集,总有人在我后面指指点点,那就是今年考上师范的某某某。于是我全乡有名,我也成为我们学校第一个考上中专的学生,也成了后来学生们学习的榜样。说实话,我的初中学习也并没下多少苦,每天的课余时间就是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剩下的时间就是追逐打闹。不过上课时很专心,老师一讲就懂了。有人说我命大,也许是吧!当年能考上中专的影响,不亚于现在考上“98·5”,因为考上中专就跳出了农门,就端上了铁饭碗,这是所有农村学生梦寐以求的事。
拿到录取通知书后,紧要办的就是转粮户关系。我和父亲到乡政府咨询如何转粮户关系,乡政府秘书看了录取通知书后,说先去粮管所交180斤小麦,办好粮食关系,再来办户口迁移证。
过了几天,父亲把家里晒干的小麦又在村里的打麦场晾晒了半天,并多装了十斤,我和父亲用口袋背到粮管所。验收,过秤,最后换来一张粮食关系迁移证,迁移证右下角盖了一个大红章,章上面的文字是:“甘肃省武都县两河粮食管理所革命委员会”。拿上粮食关系迁移证,父亲和我又去乡政府办理户口迁移证。那个乡政府的秘书姓赵,曾经是我们队的驻队干部,跟父亲也熟悉,他并没有为难我们,很爽快地就办好了。
开学了,父亲送我去学校,当天就办好了所有的入学手续,晚上我和父亲住在宿舍,父亲嘱托我要遵守学校的规章制度,要听老师的话,不要和学生打架骂仗,不要乱花钱等等,当时我听了好烦,并没有把父亲的嘱托当回事。第二天我送父亲到车站,看到缓缓移动的公共汽车,我的眼泪哗哗的落了下来。
现在回想起父亲的嘱吒,真感觉到当时太不懂事了。
开学两周后,学校通知,我的粮食关系要重新转,原因是那上面盖的公章不合适。要盖新章,“革命委员会”那是“文化大革命”时期的公章,现在已经作废了,目前基层粮管所都没有新章,所以要到县粮食局盖章。存在同样问题的学生比较多,不光我一个,所以也不用着急。后来学校每天都催,我只好请假回家办粮食关系。

记得那是星期四的早上,我向学校教务处请了三天假。那天正好进行数学单元考试,我考到九点,试卷做了一半,要赶九点半的车,便提前交卷了。
坐上回武都的班车,五个小时后到武都汽车站。到乡下的车要到县车队去买票,当天肯定没有了,要买第二天的票,我紧赶慢赶到县车队售票口一问,才知道放姚渡的车暂停,啥时重开还不清楚。这咋办,专门花了三块七角钱回来办事,如果办不成,不但钱白花了,而且把时间也浪费了。我作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明天步行回家,一百八十里应该能赶回去。当天晚上我为了省五角线的店钱,我到武都一中找了当初预选第二名不愿上中专的同学,和他在一中宿舍凑合了一夜。我们聊到很晚。他说这里面都是好学生,学习都很认真,都很注重学习方法,如果死记硬背会被人笑话的,他也感到压力山大。
他放弃稳健的中专不上,要来上高中,本身就是跟命运相赌,如果赌输了,他真不知道该如何向自己和家人交待。好在三年之后他考上了西北轻工业学院。
第二天五点多我俩就起床了,他送我到校门囗,门卫室的人还没起床,他向门卫说明情况,门卫打开校门,我俩挥手告别,这一别就是三十八年,我曾打探到他零零碎碎的消息,但始终没有见过他。
我出了校门,又走到车站打探消息,结果和昨天的情况一样。我也没多想,便在街上买了四个饼子,边走边吃。我只知道回家的路是沿白龙江而下,到大岸庙再沿福津河而上,走大姚公路,穿越花椒沟,翻过麻崖子梁就算回家了。
我从武都到汉王坐了公交车,然后从汉王就往大岸庙走。其实从桔柑到三河有一条捷路,是穿过大岸庙村庄,但我不知道,我就一直沿公路走,走到三河已经十二点。两角钱一碗的凉粉面皮儿,我吃了两碗,接下来就是穿越花椒沟。我不敢停留,我无论如何也要在天黑前赶回家。意念支持着我,中途也不敢多休息,衣服全部湿透,后来干脆把裤子脱掉,只穿运动短裤。过沟有水时便喝水,一路上不知喝了多少水,全都变成汗水蒸发了。三个半小时后我登上了麻崖子梁,感觉故乡就在眼前了。
我坐在大石头上歇气,望着对面的“天窗”,望着那传说中“包公问案”的两块巨石,在黄绿相间的树林映衫下,突然想起父亲送我去学校在麻崖梁歇气时讲的传说故事来。中秋的麻崖梁在红叶的装扮下,显得苍凉凄清。偶而随风飘来的山歌声,打破了寂静的山林。那歌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崖上滴水滴窝窝,
勺儿舀水喂鹦哥。
鹦哥不喝勺儿水,
怎能把你喂得活。
我不敢多停留,也没有多听山歌的闲情,我得赶路,虽说已经到了琵琶地界,但离故乡还有四十公里。接下来就是下山,我沿着小路,不到二十分钟就到了河脚。沿麻崖河顺流而下,现在要走的路都是初中植树时走过的,走过的路再走就感觉不是很远。

当我回到村子的山梁上,远远看见母亲在村里的大场里收拾黄豆,我赶紧跑过去叫了一声呀呀(故乡人对母亲的称谓),母亲惊呆了,她万万没想到我会这时候回来,我向她说明原因,她赶紧放下手中的活计,要去为我做饭。我说自己不饿,把活干完再回家做饭。在落日的余晖里,我帮母亲把黄豆收拾干净,装在袋子里背回了家。
晚上,父母问我在学校能不能吃饱,我说能成,有时饿了,坚持一下就到了吃饭的时间,只是晚上饿了就没办法,虽然校门口就是西大街,卖吃食的地方很多,但那太花钱,我没买过。母亲听到这里,她便说炒点熟面拿上,饿了用开水冲一碗也能当饭吃。第二天母亲为我炒了十斤熟面,还特意煮了两吊腊肉,做成臊子,和熟面搅和在一起。她说接下来天气凉了,不会变坏,能管两三个月。
第三天,班车还是没有开行,父亲说,等班车通了,他专门去县城盖章。于是我决定,不再步行走武都,步行到康县,再从康县坐车到成县,这样可以少走六十里路。据说从家里往康县有一百二十里,我没走过这路,八年前父亲走过这路,他熟悉路道,决定送我到康县。
往康县走的那天我们起得很早,母亲五点钟就起床做饭,吃过早饭,天还没亮,我和父亲就出发了。
那时侯康琵公路还没有通,我们走到剪子丫下面的庄里,我没留意让一条黑狗偷咬了一口。那是一条偷咬狗,我看它卧在那里双眼紧闭没动,就没在意,突然扑过来,我赶紧来了个二踢腿,结果右腿梁杆还是被咬破了。当时主人赶紧用一把旱烟面给我止血,父亲也怒不可遏,非要追打那条狗。其实狗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当时啥也不懂,也不知道打狂犬疫苗,也许当时就没有狂犬疫苗。好在没有感染,过了一周就好了。
我们翻过剪子丫梁,沿着老柏树河往下走,走到大石岸沟口又沿大石岸沟往里走,把大石岸沟走出头就到了箭杆岭,过了箭杆岭再往山下走就到了碾子河,再往出走就到了碾子坝。碾子坝距离县城已经不远了,但我们住在离县城咀台还有十五里的孙家院。这里有我亲房的姑姑,一九五八年生活紧张逃荒到这里就安家了。如今的孙家院已经是康县新城区,当年就是普通农村。
我和父亲投靠亲戚,说实话也是为了省两块钱的店钱,因为这里到县城就是十五里路,第二天起早不影响赶车。当天晚上,父亲提起八年前还借了姑姑家的包谷六十斤,现在粮食虽然有了,但却不顺路,又不通车,要还粮食还得背过来。其实姑姑家早就没指望还了,不过那六十斤包谷却是我家的救命粮,这恩情是不能忘的。当年姑姑让父亲背一百斤,但父亲考虑到背上走一百二十多里路,还要翻三架山,恐怕半路里吃不消,就只装了六十斤。这次父亲送我所走的路就是他当年借粮所走的路。那六十斤包谷背回家,解决了一家人的生计,度过了青黄不接。我如今还记得,母亲每天在腰磨上推面,也不箩,就连同麸皮一块儿吃了,一直吃到豆角洋玉接上。
现在回想起来,父亲是有责任和担当的,负重六十斤,步行一百二十多里,这需要勇气、坚韧和毅力,如今的人恐怕想都不敢想。
当年姑姑全家四人,两个儿女,大女儿叫玉琴子,十三岁就因交不起学费辍学了,小儿子才两岁。当晚邻村还在公演电影,表妹玉琴子带我去看电影,电影的名字叫《布谷催春》,我忘记了电影的情节,只记得那是一个乡村爱情故事。电影结束了,回家途中,很多孩子都在唱:“莫愁湖边走,春光满枝头,花儿含羞笑,碧水也温柔,······。
后来我听说玉琴子十六岁就嫁人了,为了给刚出生的妹妹玉红子省囗饭,减轻家里的负担。十年后我又去姑姑家,也没见到玉琴子。
第二天五点钟,我和父亲就向康县咀台出发了。临走时姑姑让父亲送我上车就上来吃早饭,吃了饭再往回走。我们走到车站,还是错过了正班,好在还有一趟加班车,只不过是敞逢车。不管啥车,总比走路强。
两天走了三百多里路,这是我青年时代难以忘怀的经历。粮食关系还是等武都到姚渡的班车放开才办好寄到学校。当初回家时没有把试卷作完,考了47分。第二次考试我考了第一名,百分之七十的人不及格,最后,数学老师决定,第一次多数人考得好,所以就以第一次考试作为平时成绩,第二次成绩就不算了。这样的决定让我本学期总成绩不及格,因为平时成绩占40%,第二年开学还进行了补考。我当时真不明白,这数学老师是不是故意跟我过不去。
我能跳出农门,与父亲对读书的认识分不开,他当年由于祖父被定为地主而进行劳教,少年时代的他不得不放弃读书。他想让我在读书方面有出息,所以无论如何辛苦,他都要让我读书。我也没有让他失望,但我参加工作后确并没有为他解决多少经济困难。特别在他的晚年更是没有让他感受到被我孝敬的温暖。去世前的两三年,他还在自己料理生活。想到这里,我有深深的愧疚感。这也许就是人世间的通理,人人都为儿女付出得多,为父母付出的却很有限,儿女的平安幸福才是父母最大的心愿。
2023.4.2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