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远离政治和权力
可以说,阮籍的行为,是洁癖的精神对如此肮脏世界的排斥和反抗。掌握权力的人们一面戴着道德的面具,一面进行欺诈。在胁迫下实现的让位,却总是宣称这是效法上古圣天子尧顺从天意民心让位给另一位圣人舜的传说,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例。
道德和作为道德的实践而派生的社会规范,如今已完全成为实现诈术的手段。所以阮籍要排斥这些虚伪的道德,蔑视传统的社会规范。鲁迅在他的讲演《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曾经对此有所论述。
而且,以过度地饮酒为首的种种超越常规的行为,也是阮籍有意识地躲避权力的中心亦即诈术的中心,躲避伴随着诈术的权力常常施加于知识分子的强暴行为的手段。
事实也是,由于饮酒他多次逃脱了强权的压迫。当时实际的掌权者司马昭想要让阮籍把女儿嫁给自己的儿子司马炎,阮籍一连醉了六十天,从而逃过了对这件事情的表态。
此外司马家族的御用文人们也屡次向他询问对时事的意见,企图借此来陷害他,也只是由于他总是喝醉了酒,才没有留下可乘之隙。
这些事情,却赢得了主权者司马昭的叹赏。他说:“天下最谨慎的人要数阮籍。每次和他谈话,他总是说得玄远,从不评论人物。世间通常目之为慎重的人,都不过是忠实的官僚而已,阮籍才真正是天下之至慎。”
七
避尘世于山林
另一方面,阮籍的这一生活态度,与他深为熟悉和喜爱的老庄思想有密切关系,这也是事实。
老庄的著作强烈地宣扬反抗世俗与逃避世俗的观念。它在那一世纪以前的时代,即汉帝国保持着良好的统治秩序、作为这种秩序的源泉的儒家思想受到尊宠的时代,被长久地遗忘了。
但由于汉帝国的崩溃和与此相联系的儒学权威的动摇,与儒家思想相对立的老庄自然无为之教,受到一部分知识分子的推崇。阮籍的同时代人何晏、王弼是它最初的爱好者。王弼早逝,何晏由于政治的失足而死后,阮籍及其一党成为他们的继承人。这里所说的一党,就是所谓竹林七贤:嵇康、山涛、刘伶、向秀、王戎,加上阮籍和他的侄子阮咸。
《世说新语》记载,他们经常会集于竹林,肆意酣畅。但他们不只是肆意酣畅,尽量地喝酒,在竹林里,他们把《老子》《庄子》《易》等作为课本,进行哲学的讨论。这就是所谓“清谈”。在竹林中所作所为,本身又同样是老庄书中所宣扬避尘世于山林思想的实践。

八
宽容世俗生活
如同以上所述,阮籍的行为是对污浊社会的反抗,与老庄思想有密切的关系。但是,仅仅如此而已吗?他对世俗的反抗,仅仅是作一种消极的否定吗?
我认为,正像前面已经触及的那样,他是更积极地希望作为完全的自由人来支配自己的一举一动,并且对只是这样去生活持有自信。这就是对其他什么东西都不相信,完全只相信自我良心的态度。或者说尊重自己的良心胜于其他一切的态度。
回顾汉以来知识分子的精神的历史,阮籍的态度在他的时代何以能够成立,在这里我就不说了。我要叙述的另一个内容,是阮籍在勇敢地主宰自己的生活的同时,对世俗社会生活中的世俗生活也宽容地给予承认。
像他那样作为自由人的行为,并不是任何人都能够做到的,只有像他一样对自我精神的健康具有充分的自信的人物才能企及。这是不幸的时代中产生的少数优异者的生活态度,而不可能成为多数人的生活态度。尤其是在激发他使他趋向此种生活的那样一个不幸的时代,更加难以成为多数人的生活态度。阮籍对这一点知道得很清楚。
当他的儿子阮浑效仿他的行为时,阮籍制止说:“仲容已预之,卿不得复尔。”
他的嫂子回娘家,他特意去送别,招来物议。因为照规矩做弟弟的不能和嫂子见面说话。对此他说:“礼岂为我辈设也?”
对于毫无邪淫之心的阮籍来说,“礼”根本是无用的。但他这样说并不是对“礼”完全否定。言外之意,他好像认识到,在“礼”的范围内毫无办法的大多数世俗之人,还是生活在规范中能获安全和幸福。这一种态度,更清楚地说明了他的精神的高度健康。
他似乎是一个懒惰的隐遁者,但并没有完全失去对多数人的关心。只是他一面怀藏着对多数人的关心,却又不得不选择孤高的生活。
世俗中的有识者,对阮籍的选择也能谅解,并容忍他的生活态度。还是他母亲去世时的事情:中书令裴楷前来吊问,丧主阮籍照例喝的大醉,散乱着头发盘腿坐着,一无所动。但裴楷还是按照惯例行吊问之礼后离去。有人责怪裴楷,裴楷回答说:“他生活在他的世界中,我是世俗之人,所以我还是顺从我的世界的规则。”据说当时人们对他们双方都加以称誉。
九
至慎,爱惜生命
有识者能够这样理解他,掌握政权的司马昭,也是理解他的人。他评论阮籍为“天下之至慎”,说明了这一点。阮籍在母亲丧事中的言语举动,造成了各种各样的非议时,司马昭说:“他受悲痛的摧残,已经这样地消瘦了,要是不许吃肉,就这样下去,他自己的生命也危险了。顾虑到这一点而采取通变的办法,难道不是很要紧的吗?”
但是,另一方面在他的身边又常常卷起非难的漩涡,确实连他的生命也往往处于危险的境地。和他志同道合的嵇康,就是牵连在一桩疑案中被处死的。不过他虽然只活到不算太长的五十四岁,然而在翻卷着阴谋、诈术和伪善的社会中,却保全了天寿。
我对他最为推服的地方就在这里。爱惜生命,这无疑是人类的使命。他确实如司马昭说的那样,是“天下之至慎”。谣传说他和友人刘伶醉死在步兵校尉的酒库里,但最可以信赖的史书并没有这么记载。
要之,阮籍的一生显示了一个榜样,那就是:忠实于应循道理的人,恰恰生在道理不怎么行得通的社会中,应当如何生活。
他有一个奇怪的癖好,喜欢独自一人驾着车没有任何目标地到处乱走。而每当在绝路上碰壁的时候,就恸哭而归。这件逸闻非常富有象征性。

如果问我,在中国诗歌中什么作品是格调最高的,我将毫不犹豫地回答,是阮籍的八十二首《咏怀诗》——
夜中不能寐,起座弹鸣琴。
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
孤鸿号外野,朔鸟鸣北林。
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