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梦
老常年轻的时候爱过一个女人。她叫香菊,1974年4月开始约会,当年秋天就结束了。那可真是一场美丽的梦,但初恋的感觉影响了他的一生,让他觉得人生是一个美好的存在。
有一天,距离他们村4华里的崔母街上演电影,他提前一个多小时就赶了过去,把从家里带去的马扎,刻意放在了自己的右手边,留给香菊坐,而他自己则搬了一块土坯坐着等她。

电影开演时,穿一件白上衣的香菊像天使一样挤到了老常身边。那天晚上演的是地道战,讲述的是抗战时期民兵抗日的故事。可老常一门心思想的是身边的天使,那幸福的滋味几乎使他眩晕。
他不敢说“我爱你”,但他那像火一样燃烧的情感又一定要向心爱的人倾 诉,好在那时候的高中生,上衣兜里大多会插一支钢笔,于是,他便写在纸条上交给了她。第二天他去她家时,在门外透过窗户,看到香菊正在读他写给她的字条。
她低着头,乌黑的头发散发出异样的光彩,他看她在笑,那笑是那样的甜美而动人。他觉得他很幸福,便又写了一张纸条给她,字条上写着:“我想拥抱你!”
字条是叠着的,俩个人见面时给的她,让她回到家里再看。但第二天见面时他却又不敢拥抱她了。那真是一种遗憾,他今年68岁了,仍是觉得那是一种遗憾。但当时的青年人都是那个样子。
还有一次,他约她去村南边的地里谈心,时值仲秋,遍地的高梁闪着红红的光彩,他走在前面,她跟在后面,他见脚下有一条深沟,想回过身去扶她,可她却已经跨了过去。 他没有扶
住她,她也没有倒在他的怀里。他似乎害怕身体上的接触,也或许是怕唐突了她。
他虽然没有摸过她的手,但直到今天,仍有着刻骨铭心的感觉,因为和香菊的初恋,让他第一次感觉到了女性的美。
1974年秋天,香菊被新屯公社保送到衡水师范上学。她想在开学之前,把她俩的恋情告诉时任村支书的父亲。不料,话一出口,她父亲却勃然大怒,把帽子往桌子上那么一摔,瞪着两眼怒冲冲地吼道:“混蛋!嫁给他?他算什么东西?一个地主崽子,这可真是赖蛤蟆想吃天鹅肉,休想!”
其实,香菊也不能怪父亲教训她。因为在那特定的历史时期,像老常这样出身剥削阶级家庭的子女;不管你品行,学问,成绩多么优秀,也不管你多么积极向上,一律不允许外出做工,不允许当兵,不允许上大学。 注定一辈子都要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
生活。“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地接受贫下中农的教育和改造。
他和香菊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村南边的小树林里。第二天香菊就要去学校报到了。
老常极端伤心和不舍,但每当想起那天村支书(香菊父亲)恶狠狠的警告:“如果你再敢和我女儿来往,我就让人打断你的腿,断了你们家的口粮!你信不信?”
老常害怕,他不敢造次。他倒不是怕自己挨打,而是怕连累父母。他怕真的断了一家人的口粮。
那时的农村,村书记的话没有人敢反对,尤其是像他这样的地、富、反、坏、右分子,书记的话就是至高无上的圣旨,没人敢不听。他痛定思痛,只能是面对现实。再说了,他心里明白,依他当时的处境,也给不了香菊幸福和快乐。
俩个人确定分手了。她穿一件黄颜色的上衣,站在离老常四五米远的地方,阳光在她身后,照着她漂动的头发,发梢是金黄色的,她被裹在一种圣洁的金光中。
老常看到她眼中宁静,宽宏的光,也包含了愧疚,惋惜和无奈。她没再说什么,只是微笑着说:“再见。”然后她走了。这个“再见”,就是永别。
几年后的‘改革开放’,尤其是对老常来说,尤如一声春雷,没有人能想到,他靠着党的富民政第,凭着自己的勤奋,仗义和不怕苦的劲儿头,经过了十年的打拼,竟然成为富甲一方的名人。
一直到他妻子于2017年去世,一些亲戚朋友劝他再续个老伴儿,甚至之前在他公司上班的单身会计也联系他,希望能和他一起生活,并照顾他。但都被他婉言谢绝了。
他一心想寻找香菊,希望能和香菊结合,希望有一场黄昏恋。他做好了准备,他已经把公司交给了儿子打理。不再做生意,只和她做伴,共渡晚年。他跟孩子们说了,他们都表示理解和支持。
这天晚上,夜已经很深了。电话突然响起,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凌晨两点半,他不想下床去接电话。自从
老伴去世以后,他已经变得有些懒散,认为那电话一定是有人拨错了号,觉得这个点儿不可能还有人找他。
但电话声丢弃了两次以后,仍是顽强地持续着。他愣了好一会儿,才迟疑着拿起话筒;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儿,她在电话里泣不成声……
她母亲脑溢血。在昏迷中一直叫着老常的名字。女孩儿的意思很明显,希望老常能去医院看她母亲一眼,只一眼。
他努力按捺着内心的激动和悲痛,尽力用平静的语调告诉她:“我马上到。”老常没洗脸,甚至没顾上穿袜子。一个近70岁的老人驾车奔向医院,接连闯了两个红灯。
老常气喘吁吁地跑进病房时,医生已经放弃了对她的抢救。但他终于握住了香菊的手,那最后的一握,不知包含了多少思念,多少情意......
香菊的男人去世后,一直和她唯一的女儿在一起生活。40多年了,她始终关注着老常,知道他早已是大老板,甚至不顾面子,拐弯抹角知道了他的电话号码。但她没打扰他,她觉得现在的自己,已经配不上他。
香菊的男人原在一家国有企业当工人,后来因为企业倒闭成了下岗职工;生前的日子过得差强人意。
两口子一直住在工厂分配的房子里,那是一套近70平米的旧式楼房的一楼。屋里阴暗潮湿,有股子霉味儿。
香菊的男人50多岁就因病去世了,与她的婆家早已断了联系,她身边也没有其他亲人,后事都是由老常出钱料理。一切应用之物都让买最好的,最贵的。
女儿从抽屉里找了一张母亲的证件照,老常让人拿去放大后搁在了香菊的坟上。
已是落叶纷飞的十月,大地一片枯黄,秋阳淡淡,风儿瑟瑟。陵园里密密麻麻坟挨着坟,阴气逼人。老常望
着相框里的香菊,香菊望着老常;老常忍不住放声大哭。人们第一次见老常哭,而且是这样大哭。
路人朝老常望,见相框里有女人照片,知道是老伴儿哭老伴儿,猜想,这该是怎样一对同舟共济,相濡以沫的恩爱夫妻啊!
其实,老常哭的不是香菊,也不是哭 他自己。他说他是幸运的,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好时代,如今的他混得远比他的地主父亲和地主爷爷有钱。
人们问他:“你到底哭什么呢?”
他说:“不哭什么,只是想哭。”
老常雇了几个工人用砖头,水泥和沙子为香菊建屋。直到太阳落了,才走出陵园。
老常感到很累,说歇一歇,便在路边的一个土堆上坐了下来。像是冥冥之中上天的安排,心爱的人突然出现,又突然离去,感觉是命运在故意捉弄自己。
老常回头眺望,沉浸在暮色中的陵园朦朦胧胧,漂漂缈渺,似梦似幻,完全是另一个世界。

作者简介:
柳洪昌:笔名韶年,衡水市人,当代文学集萃平台签约作家,小说主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