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少年也知愁滋味
作者:贾有全
她叫石红杏,是我班的团支部书记。
红杏出生在山西,离杏花村不远。她家门前有颗杏树,别处的杏都是黄色的,她家的杏却是红色的。于是,父亲就给女儿起名红杏。
我叫李无为。父亲说,两千多年前,有个名叫李耳的老头,写了一部巜道德经》,就骑上青驴不知跑哪了,后来成了仙,就是巜西游记》上那个会炼丹的太上老君。巜道德经》讲无为,我姓李,至少也是太上老君的远亲,本该传承老君思想,所以起名无为。
我小时候身体不好,经常感冒发烧。可能是被烧傻了,总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怪念头出现在脑子里,怎么也赶不跑。特别在走路时,那些怪念头就会纷至踏来、兴风作浪,乱成一锅粥。结果走着走着就忘记要到什么地方了,或者就“嘭”的一声撞到墻上了。
有一天,上活动课,太阳火辣辣的。我向一棵大树走去,石红杏坐在树下乘凉。我迷迷瞪瞪的,眼前只有树,没看见树下还有个她,不偏不倚撞到她身上了。她“哎哟”一声,看见是我,眉毛就立起来了,脸红成一团火,眼睛里射出两把剑,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流氓,滚!”
“我、我、我……”我嗫嚅着,俩条腿哆嗦着,狼狈不堪地“滚”走了。我边“滚”边嘟囔:“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树下怎么会有个人呢?”
至此,我看见树就会想起她,想起她就会腿打颤。不幸的是,不仅那些可恶的树会时不时的闯入眼帘,还时不时的和她狭路相逢。因为,我不仅和她同班,家也和她在相同的方向上。
有一天,我放学回家,刚走出校门,就听见后面有人咯咯咯地笑。我没在意,继续走。
我一直没学会走路。上体育课时,别人迈左脚,我就迈右脚,而且腿后跟总也提不起来,吧嗒吧嗒地迈着笨鸭步,总被老师罚站……
笑声更响了,我明白了:是在笑我。
上帝很公平,他关掉一扇窗户,就会打开一扇门。我虽然痴痴呆呆的,但耳朵比狗耳朵还灵。笑声过后,我听到一个压低了的女声:“这是谁家的二百伍,怎么还背着个书包呢?”紧接着又听到了另一个声音。仔细听,竟然是石红杏的声音:“你不知道,这小子,一点也不傻,蔫坏蔫坏的!”我加快脚步,吧嗒吧嗒地逃走了。
作文课上,语文老师问,谁看过巜水浒》?班里没有一个人举手。我犹豫着忐忐忑忑的举起手来。老师说:“李无为,你既然看过,就给大家讲讲吧。”
我吓出一身汗。《水浒》里的故事,我都知道,可我从来沒给人讲过。我平时一说话就冒汗,一冒汗就结巴,哪敢在大庭广众面前讲话!
老师又催。我实在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讲。我先讲了一段“鲁智深大闹野猪林”。因为紧张,有点结巴。讲着讲着,渐入佳境。讲到紧张处,全班同学的目光都聚在我身上了,仿佛我就是鲁智深。
下课后,同学们意犹未尽,一个劲地逼着我再讲一段。我只好又讲了一段“张督监血溅鸳鸯楼”。这次讲得更好了,就连那个骂我是“流氓”的团支部书记石红杏,看我的目光好像也有点柔和了。我感觉自己瘦骨伶仃的小身板,一下子高大起来了。
我怕石红杏,甚至还有点恨她。我经常幻想着她的书包里突然爬出一只赖蛤蟆,她一定会尖叫一声,颜面扫地,狼狈不堪。哈哈哈,那就大快人心了!可是,今天她看我的目光,就那么柔和了一下,我怎么立刻就喜滋滋的?好像喝了一大碗蜂蜜水,五脏六腑都甜丝丝的。
鬼使神差,我在一张皱巴巴的废纸上写了六个字:“石红杏!石红杏!”
为什么要写那六个字,为什么还带着两个那么大的惊叹号?我不知道。人们都说我很怪,我也不懂自己。有一次在课堂上,我忘记是在课堂上了,正在心里默读着一本书,好像是《少年维特的烦恼》。老师提问我,我根本没听见,眼睛微闭着,还有点摇头晃脑。同学们哄堂大笑,老师也笑了。他问我,李无为,你思想的翅膀又带着你飞到哪去了?我傻呆呆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还是再说说那张写着石红杏的废纸吧。我刚写完就被我的同桌发现了。他一把抢走,刚下课就坏笑着把它交给石红杏了。
石红杏怒气冲冲地向我走来,逼视着我,眼睛和眉毛都竖起来了。
“李无为,你什么意思?”
“我、我……”
“你,你什么你?你是无聊加无耻!”然后,她一摔手,把那张纸扔到地上拂袖而去了。幸亏是一张纸,要是一块砖,她肯定会砸到我脑袋上!
那张被石红杏差点摔到我头上的破纸被风吹走了,然后又被一个名叫刘巧云的同学捡到了。
巧云学习成绩不错,长得也不丑。小鼻子、小嘴、小眼睛,弯弯的眉毛,唇红齿白。可惜眼睛稍微有点斜,看人看物也都是斜的,所以就总觉得不顺眼,特别是看石红杏不顺眼。为什么不顺眼,她也说不清,反正就是看着不顺眼。
那张破纸上的字,巧云只看了一眼,就知道是我写的。因为我的字很有特点,就像一条瘦狗爬在地上,软塌塌的,想站又站不起来的样子,没有一点骨力。
巧云把那六个字和两个惊叹号研究了半天,得出一个结论:这俩人有故事,有见不得人的故事,臭不要脸!
她把那张纸交给班主任了。班主任在班会上批评了我和石红杏。虽然是和风细雨,虽然没点名,但他用了一个词:“早恋”。
石红杏很淡定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很从容地走到讲台前,对班主任深深一躬,说了声“对不起!”然后转过身,面向全班同学,也说了声“对不起!”最后她走到刘巧云座位前,斜着眼看着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无中生有,无聊!”
空气好像被凝固了,同学们呆若木鸡。就在这凝固的空气中,石红杏拂袖而去,在人们心里留下无数个惊叹号。
班主任的脸上阴云密布,刘巧云的脸胀成了猪肝子。渐渐地,班主任脸上的阴云散开了。他坦诚地说:“同学们,老师错了!”
我感到对不起石红杏,羞愧难当,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并于内疚羞愧中对班主任新增了几分敬意。是啊,老师也会犯错,可又有几个老师敢于承认呢?
……
学校要盖新教室。高中年级半天上课,半天劳动。老师负责垒墙;挑水、和泥、搬土坯等都是我们干。
正值盛夏,烈日炎炎,巧云同学干得特别卖劲,大汗淋漓。突然,一块土坯从墙上掉下来,眼看着就要落到刘巧云头上了,她却浑然不知。石红杏惊呼一声,向她扑过去。我正好在石红杏身后,立刻向石红杏扑过去。结果她俩都被我扑倒了,那块土坯砸在了我的脑袋上。
血染红了我的头发,又顺着脸颊流到地上,湿了一大片。幸好,到医院检查后,只是轻微脑震荡。哈哈哈,我是花刚岩脑袋,一块土圪垃能耐我何?
老师让我在家休息。
第二天,石红杏和刘巧云来家看望我,她们是牵着手来的。一进屋,刘1巧云就抱住石红杏哭了,泪水沿着鼻梁一直流到了石红杏的脊背上。
她的眼泪是真诚的、是从心灵深处流淌出来的。那涓涓清流,洗去了她灵魂中的污垢。
她曾因眼疾而自卑,因自卑而敏感,因敏感而仇恨。仇恨扭曲了她。她看一切都是灰暗、丑陋的。现在,她天性中原本就有的善良,被一个偶然的事件唤醒了。
至此,刘巧云同学不再那么让人讨厌了;她略略斜着的眼睛,也透着一点俏皮,有点妩媚动人了……
县里要举办赛诗赛歌会,各单位必须参加。我们虽然已经是高中生了,但多数同学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诗,更别说写了。无可奈何,学校就决定派我滥竽充数,参加赛诗会。石红杏兼任校团委宣传委员,赛诗赛歌都由她负责。
距县城二十里处有座山,叫石门山。山下有个村,叫红柳村。
红柳村的队长带领社员,将河水引入盐碱地,种了一百多亩水稻。
盐碱滩上种水稻,是石破天惊的壮举,是人定胜天的铁证,是赛诗赛歌最典型的好素材。
班主任让我和石红杏到红柳村参观学习。
我问:“就我们俩人吗?”班主任说:“是。”
我很茅盾。单独和石红杏在一起,我有点怵,但也有几分喜悦。
我沒自行车,只能和石红杏骑一辆车。那是一辆飞鸽牌自行车,红大绒座套。
我骑在前面,她坐在后座上。她可能是怕掉下去,用右胳膊轻轻地揽着我的腰。
我很紧张,在弯弯曲曲的乡间小路上,用力猛蹬。汗水流进眼里,连路也看不清了。我想让石红杏知道,李无为是一个很有力气的男子汉!
前面有道土坡,我觉得能上去。上到半坡时,就有点力不从心了。想停停不住,想上又上不去,用力再用力,结果还是摔倒了。
我爬起来后想去扶她。她瞪了我一眼,不让我扶。她的眼睛里又冒岀一团火,怪吓人的。我不知所措,刚刚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去。
她“噗嗤”一声笑了,然后伸出手“命令”我拉她一把。
我将她的手紧紧抓住,又轻轻地把她拉起来。她的手多么柔软、多么温暖啊!我紧紧地握着它,就像握住了一缕春日的阳光,感觉那么美妙、那么神奇、那么令人陶醉、那么……那种感觉从手指传到手心,从手心传到全身,然后又像一汪清泉般潺潺地流到咚咚咚狂跳不已的心里了。
我感觉脸上快着火了,怕被她发现,就放开她去扶自行车了。
她莞尔一笑,讥讽地对我说:“李无为,你还挺男子汉的。露馅了吧?在女同学面前呈能,大概是你们男同学的天性吧?”
我恨不得有个耗子洞钻进去。我心里那点想充男子汉的小秘密,她怎么就知道了?
她眼睛望向远方,突然欢声叫道:“李无为,我看到稻田了!”
我向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果然,绿阴苒苒,无边无际!
她说:“不远了,我们步行过去吧。”
我们并肩向稻田走去。
初夏的阳光柔和地洒在小路上,空气湿漉漉的,能闻到泥土的芳香。路边一条小溪,一直伸向稻田,和我们相向而“行”。我们加快脚步,向那片充满希望的绿色“海洋”奔过去。
稻田里的水清澈见底,能看见小鲤鱼金黄色的小脊梁。野鸭子在水面上游来游去,时不时的钻进水里扎个“水猛子”。“喳啦子”飞在半空中,“喳啦、喳啦”地欢叫着,好像在比谁的叫声高。捞鱼鹳盘旋在头顶上,突然一个俯冲,“哗”的一声水面上激起层层涟漪;转瞬间,它又飞到空中了,嘴里还刁着一条摔着尾巴的大活鱼……
我对石红杏说:“稻堰上一定有鸟蛋,我们碰碰运气吧。”石红杏说:“好!”
稻堰高低不平,上面长满野草,两边全是芦苇,芦苇长在水中。稍不小心,就会踏进水里。石红杏有点害怕,就牵着我的手。
我的手心里全是汗,紧张地牵着她,生怕她掉进水里。那种紧张的滋味,多么美妙啊。
“红杏,你看,喳啦子蛋!”五颗有黑白花纹的晶莹剔透的小鸟蛋,像鹅卵石一样,藏在草丛里。
我们太高兴了,都有点忘乎所以了。一脚踏空,都掉进水里了。幸亏水很浅,衣服没湿透。
……
不远处有个沙丘,沙丘上有颗沙枣树。我们捧着鸟蛋,上了沙丘。
我们躺在沙丘上休息。夏日的阳光,暖融融的抚在湿漉漉的身体上,像被一只温柔的小手抚摸着,惬意极了。
休息片刻后,我们在沙丘上用手挖出一个小洞,捡了一些枯死的沙蓬,准备烧鸟蛋。
沙蓬有点潮,只冒烟,不着火。红杏用一根沙枣枝挑起来吹。吹着吹着,突然“噗”的一声,从浓烟中冲出一串火苗。她急躲,躲过了火,却没躲过火里带着的烟,脸上黑一道灰一道的。我想笑,没敢笑,我怎么还是那么怕她呢?莫名其妙。
鸟蛋熟了。
香,真香啊!
前面说过,红柳村在一座大山下,那座山叫石门山。
天尚早,红杏想去看看石门山,我欣然同意。
我们沿着一条羊肠小道,推着自行车,向着山的方向,缓缓而行……
两座陡峰,突现眼前,就像一对被刀斧劈开的大石门。“门”前有个水库,水很深,呈墨绿色。微风拂在水面上,吹起片片涟漪。水库边有块巨石,石上长滿青苔。石旁几丛芦苇,苇丛里有几只野鸭子……
夏日天长,离太阳落山还早呢。我俩坐在那块大石上,默然无语,天和地也都沉默了,但我好像能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我又犯傻了,怪念头又生出来了,好像全世界就我和她俩个人了。
她看看山、看看水,又看看我,微笑着对我说:“李无为,你不是爱写诗吗?来一首,怎么样?”
我沉吟片刻,真就 诌出几句“诗”来:
雄峰壁立石门开,
花影重叠云徘徊。
水中斜阳照青苔,
一枝红杏天上来。
她说:“哪里有花?哪里有杏?胡言乱语。”
我用手指指她,又指指天,诡秘地笑了。
她眼里燃起一团火,一点也不可怕,那么炽烈,又那么柔和。
那火,把她的脸烧红了,烧出两朵霞,霞里藏着两个若隐若现的小酒窝。
顷刻间,我忘了南,忘了北,忘了天上还有个火红火红的大太阳……
举国上下都在查天安门“反革命”诗抄。查着查着,那些诗竟像长上翅膀一样,“飞”到我身边了。
一天课后,我的同桌王博偷偷地塞给我个笔记本,悄声对我说:“别让人发现,回家后再看。”
我放学回家后,急不可待地打开笔记本,原来是一本天安门诗抄。读着读着,十里长安送英灵的场景,就极其真切的出现在眼前了:北风呼啸,雪花乱舞,成千上万的中华儿女,胸佩白花、臂戴黑纱,肃立在长安街两侧,目送着总理的灵车,徐徐前行,渐行渐远……
欲悲闹鬼叫,
我哭豺狼笑。
洒血祭英杰,
扬眉剑出鞘。
我的眼睛湿润了,热血奔涌在血管里,好像就要沸腾了。
我一宿未眠,将每一首浸着血浸着泪的诗篇,都抄在了笔记本上。
第二天早上,我将王博的笔记本归还后,又将我的笔记本偷偷地放进了石红杏的书包里。
我不知道她会怎么看那些诗,但我相信她!因为那些诗都是有灵魂的,她也是有灵魂的。一个高尚的灵魂,永远不会抛弃正义!
两天后,她送给我一个笔记本,里边夹着一张小纸条,纸条上写了几句话。
“无为:谢谢你的信任!我用了两个晚上的时间,将你笔记本上的诗都抄下了。你那个笔记本,我留下了;我这个笔记本送给你。各自珍藏,勉励我们为正义而斗争吧!”
她的笔记本给我了,我的笔记本她留下了!至此,她将永远珍藏在我的心里,我也将永远珍藏在她的心里!
……
六月了,快毕业了,前路茫茫,我不知道命运将会把我抛向何方?也为和同学们不可避免的分別而愁怅。
那天下午放学后,我们几个参加赛诗赛歌的同学,在学校的大礼堂里采排。采排后,石红杏叫我送她回家。
城里有条小河,经过学校一直向她家的方向流过去。她回家的路,就在那条小河的河岸上。
太阳落山了,月亮还没出来。夜幕笼罩了天和地。小河躺在黑暗里,悄无声息。
我们默默地走在河岸上。
突然,她停住脚步微笑着对我说:“无为,我爸调回老家了,下周我们就要分别了,送你一张照片吧。”说着她从书包里取出一张单人照,拉过我的手,放到了我的手心里。
我知道,我们终究是要分别的,但没想到来的这么快。我感到天旋地转,只是定定地看着她,不知是真还是梦。
一片乌云从头顶上压过来,一点星光也没有了。
她伸出手,和我的手握在一起,含着眼泪含着微笑对我说:“无为,珍重,我盼着第二次握手!”
前不久,她送给我一本书,是手抄本,书名就叫《第二次握手》。
前面就是她家了,我不能再送她了。我也微笑着点点头,然后就向着与她相反的方向,渐行渐远。
“少年不识愁滋味。”
果真如此吗?不,少年也知愁滋味……
贾有全 ,男 ,65岁,原铁路中学校长,现在退休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