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袁勇,男,1963年生,独立写作者、诗歌评论家。在《诗刊》《星星》《作家》《诗歌报》《延安文学》《四川文学》《青年作家》《花城》《文学港》《牡丹》《贡嘎山》等国内各级各类刊物发表作品并获奖。代表诗歌作品有《动词的先驱》、《汉诗之血》;代表诗歌评论有《深陷价值结构中的诗歌英雄》、《21世纪诗歌写作和汉语言的价值重建》。著有诗集《秘境》、《缪斯为你打开绿灯》(诗歌理论)、《消逝的古格王朝》等十多部著作300多万字。四川省阆中市作家协会主席。
■袁勇(四川)
蒲公英的灯笼里,住着一个神人
风轻轻一吹,她就羽化而飞
我突然明白:世间万物都要死亡!
一想到这点,我就幻想时间能回到五千年前
我想啊,我就是灵山顶上那个跳坛的巫
我要让东河边那个死去千次的老太婆活转来
我要让她儿孙满堂,笑声满厅
我要让她变成灵山下最快乐的妖精
我要让她变成十六岁的处女
我要让她睡进蒲公英的灯笼里
我再把清酒吃醉!待风轻轻一吹
我就抱住她,双双羽化而飞!
当我从半空里跌落下来时
面对大地的荒芜,我再嚎啕痛哭
2018.1.5凌晨
饮者散去,趁乱遛进江边枯苇
任我一个憨醉人,乱打野风
远山的弯月,像我迷恋过的一个少女
那是多年前的一个春夏
带血的泡桐花,落满我们全身
种瓜点豆,柳梢梢头
挂着年少时我犯下的轻狂
尘世爱,从此就是一缕袅袅寒烟啊
冷风伸手扯住衣袖,我顺势御风而行
想把这尊日渐被自己轻看的肉身,送出凡尘
若干年后,仍然有人会在大街上认出我
只是他再也不能隔空与我握手
因为一旦被他触及,我就虚影自破
2018.1.7凌晨
上初中必经鼓锣山
向朝品逃课时把我骗到山上
给我讲男盗女娼。当晚我彻夜不眠
那个假期我恍兮惚兮,魂不守舍
常独自爬到山上发一阵阵痴
然后我站在满山的岩石间呐喊
那些石头张开嘴与我应和
回声传感大地
像可见的光束,穿过那些或明或暗的缝隙
风从山脊起
一颗松果砸在石鼓上
石鼓内部发出神秘异响
就是那次,我在家乡的鼓锣山上
坐成了面带松果色腹内呜呜响的外乡人
从此,我要么学树往上爬
要么学石头,匍匐着在大地上痛哭
就是回不到,那挟持我病体长大的原乡
2018.1.17申时
去掉生活中坚硬的部分
像木匠用斧子
铲除木头上的瘤。55岁
我肉体的车厢,每时每刻
都在跑冒滴漏
很多时候,两只前灯
在黑暗中
已经无法打出有力的远光
就想在某个疲惫的夜晚
把车停在悬崖边
站在一根拥有古老魔法的乌木前
伸出食指和中指,往内掏
掏出写第一句诗时
就潜伏体内的那个赤婴
在今夜空旷的黑暗中
选一块沃土把它埋葬掉
让我从此软下来
停止反抗。停止救赎
我不是堕落。我是往下飞
在这个逆反的时代
深渊即天堂
2018.1.26
世尊!请给我摸除眼尘
让我能看见生长在体内的灯王之国
让我进入一棵鸟巢,蜕掉劣根
在鸟群的扑翅声中重生
世尊!请赐我大悲之船
千念万念,每一念都是一尾鱼虾
让我透过每朵波浪,找到传说中的水妖
恳请她:“我名叫不洁,你必须把我吃掉!”
喏!世尊!
把我的诗歌带到光明顶
把我的躯体焚烧。让清气上升,浊气下沉
人类已然失聪,大地早已失明
2018.1.26申时
如果不起那阵风,我就是田边坡坎
一颗守护灯笼球的草
如果一阵大风把我吹散
我先拥有天空,接着回抱大地
我的花絮会飘成夜晚的月亮
我的花籽会扎根泥土,成为做梦的孩子
2018.2.2寅时
富春,锦屏,威德,澄清四城门
守不住从无到有的时光
明洪武四年的那个千户滕贵
在威德城墙上站成一股飘散的风
虽然我这个僵硬的老世故
深谙时空的诡异
但我羸弱的灵魂暖不醒滕武将冰冷的心
就在前晚月亮挂血的那一刻
我猛然醒悟:从此我的写作
必将从有到无。
要是滕贵安在,我要喊他卸掉甲胄
和我一道穿过澄清门,在管星街上
数星星。直到那漫无际涯的青苔
轻轻将我们覆盖
2018.2.2未时
那个望气的人
在阆中锯山崖割断龙脉。女皇
就出在了苴国利州。袁天罡
一纸之隔的远祖,仍住在我指尖
听我血液里脉动的风水,不时卷起波澜
一千多年前的那一断,我的帝王之气
凝固成结石,卡在了我的输尿管
在要命的疼痛到来之前,我发誓不会碎它
只是越来越卑贱而不自知的庸常生活
令我骨子里的尊贵:越积越水
2018.1.28申时
对春的迟钝证明我已覆水难收
很多花开了就开了,并未跟着花跑
刚才在贡院广场的木椅上正微信读书
枝头落下的鸟屎刚好盖住月明两个字
抬头看天,月亮像一朵泡桐树花
想起童年老土地村的春天
我们脚下踩着千万只风火轮
有时踩着千万只蚂蚁,有时踩着蜂群
现在脚下是平滑的青石板
走在上面,反而找不到平衡的支点
好吧,就让我学做一只生僻的鸟
短暂停留一会儿,看能不能再次起飞
2018.3.2亥时
我的悲伤如此巨大。大过城南的澄清门
想起几千年前那一天,我从锦屏山上下来
带着山上的风雨。我绝没有轻蔑的意思
倒是反证了我对这座城市的热爱
就在这座古都,我明白了一个真理:
诗比神先存在。神创造了人。人发现了诗
但为什么在我的诗中:我的悲伤如此巨大?
在现代科学和哲学的引导下
我通过辩证唯物主义实践证明:
有一张脸孔注定没有五官。有一双眼睛
注定没有方向。有一张嘴巴注定没有声音
所以我的悲伤注定如此巨大。穿过澄清门
过火神楼,再过四牌楼,在贡院广场
想起我是82级享受国家17.5元补贴的师范生
就放开嗓子长歌当哭:哭这个空旷的广场
哭我在这个广场上隐痛莫名的哀哀愁肠
2018.3.13子时
陪雷老爷子喝完酒,过天主堂时
刚好响起晚上八点的钟声
从临街铁门望进去,里面一片漆黑
有灯无灯,天主眼里总是明亮的
但为什么一声声的钟响
敲得爬满我心壁的倦鸟成群乱飞
斗地主的人,在茶馆里吐着狂热的烟圈
天主料想不到的事早已发生:
仿佛千年之前我就以陌生之物的姿态
在大地上彻夜奔走。忘记隔壁钟声
正努力呼唤我的乳名,它那么坚持
我偏偏闭口不应!还把落街的泡桐花
踩得像一只只小鸟发出尖厉的哀鸣
2018.4.3子时
亚里士多德说过,终止于一日之春景的
就是很悲哀的燕子。人的一生
不会有燕子那么轻,越走杂货越多
也不会像燕子那样找个暖处筑巢
最多是建一座水泥钢筋库房
刷上花花绿绿涂料,把多余的物事放进去
很多人无暇驻足,最多半日春景
所以,人在世上的存活时间
甚至比不过一只命短的飞燕
上天嫌一个人太孤苦,就造出一群
人嫌一件货物太少,就从土里水里
淘来一堆又一堆。人又嫌线性时间太单调
就启动多维时间,结果迷失于方圆
其实人最重要的,是要活得比燕子轻
要学会用泥巴而不是用欲望做窝
最最关键的是,要学会燕子的生存术:
不要与人处得太远或太近
把自己当个小不点就能活很久:虽然春景不长
2018.4.4寅时
江对面的锦屏山使出寸劲
在眨眼之际张出一种声势来
恍惚中神出鬼没,江上紫烟虚照
船上游人抬望眼,看一轮满月
锁定幻境深处的琼楼丘山
年少时听人讲啊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长大了才知道那山是昆仑神山
我们所居留之地,只不过是阆风之亭
神迹早被尘埃卷散,鹏鸟也已化成青烟
但总有人在落霞与孤鹜齐飞时
肉体与大地一起颤栗
灵魂的疼痛像忽起的闪电
明亮地刻上漫漫夜空
天色渐明,才从一滴古老的泪水里返回人间
2018.5.5戌
众生的贫瘠源自堂屋的倒掉
小时候,场上瘦削的私塾先生
说过一句让我惊异莫名的偈语:
”每个堂屋里,都藏着一座昆仑!”
神出昆仑,万物匍匐。堂屋里装的
除了天地神灵,还有我年少时的无知
而今天,在乡下,我看见
所有堂屋里的神,都装满了灰尘
一想到我再也无法清除对神的羞辱
就恨不得立马变成一座古老的堂屋
跪着把诸神请下来——
虽然那些神灵,都是面目空无的辽阔
2018.5.13卯时
那一次,白云把我抬到黄山上
就溜下山腰玩去了
把高处非虚拟的绝妙景致
留给我这个早就习惯波澜不惊的尘民
要是年少轻狂时,我倒想驾团筋斗云
去拜会拜会各路莫须有的神仙
或者随手拉拢经过身边的女孩
在她的身体里烙几枚龙蛋
一想起自己只不过是云气袅绕之下
喘息于龟谷之渊的缩头隐者
看着惊诧喧哗而毫无内忧之美的芸芸众生
整整一小时,饱生绝境深度之羞辱
2018/6/12丑时
我在日子里,死着
一点一点蜕下身上的皮
露出死亡的肉。一天一天的日子
无法拯救我。一部分的死
是自愿的;另一部分违愿
道理很简单:我必须慢慢死
那笑我的,也在一点一点死
只是他根本不知道
不知道好啊,不知道就不会死
就好比庄周的蝴蝶,不知道
自己是一只蝴蝶。我向
这个世界让出了我的活
又让出了死。我不活不死
其实是让日子掐住我的脖子
我成为嵌进日子深处的
一根刺。就因为这根刺
日子发生了弯曲。所有在日子里
活或死的人,都随日子一起
弯曲!就好比那只蝴蝶
让庄周弯曲。庄周又让风弯曲
风吹散白昼黑夜:把日子
吹回虚无!
所有的日子都被虚无那只巨手:
——掐住它弯曲的脖子!
2016\11\5日凌晨
这儿不是1930年的列宁格勒
不是。但依然有曼德尔施塔姆
走过的那段黑色的楼梯
这儿没有泪水。这儿的泪水
早在麻将纸牌中烟散
但这儿还有个人……把头埋在
楼梯拐角的黑暗里,把耳朵
贴在冰冷的墙壁上聆听
听墙外冰融的声音。听一只
僵硬的甲虫呼唤母爱的声音
楼梯太高!血尿酸太高!
空洞的十二月的天空太高
我不想在这段黑暗的楼梯上死去
我要把这个地址留在诗歌里
我要找一只苏醒的甲虫朗诵
我要让甲虫的声音穿破墙壁
把高远的灯喊进来,那灯
就是我等了二十多年的门铃
噢噢!我心里那幅冰凉的镣铐
在叮当的门铃声中簌簌发抖
2016\11\9夜
写不出中规中矩的楷体字
此生潦草,撇不像剑
捺不像刀。用墨斗弹线
不过美术体尔。越加羁束
免疫力越贫乏:潦草潦草
会让字根的马蹄裹满青苔
会让寄生长出粗枝大叶
让星辰凌乱,变矮
此生潦草,如是命定
则祖坟头,必然杂芜喧豗
纵使里面的先祖,想一骨碌
翻身坐起,伸手给我一
戒尺。我仍不甘生禅心
敛悔意。在我眼里
潦草不过是一种生态
或许此生潦草,来世燎原
2017/9/30凌晨
那时是一千个人
摆在面前的是一千条路
林木葱茏。鹤与鸦时停时飞
尘埃随风起。嗒嗒马蹄响彻云端
后来大地漆黑,月亮的叫声是一把白灰
有人被风卷散,有人南山折枝
有人穿上隐形衣
有人变成一个旷古绝代的虚词
现在只剩下一个人
一个因为空白而弯曲的人
在月亮的白灰里,哆嗦着
他折叠在那条回头路上
被更多人袭尘而来地踩踏
当他从月光下血淋淋地站起来的时候
就成了大地上的一块墓碑
2017/11/9深夜于广汉岷江瑞邦酒店902室
一股风跑来,抓住我的手
用我一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喊:
你这个狡黠的家伙,快交出眼里的星辰
我用从人民广场学来的太极推手
将风推开!月亮从我的手心跌落
我匍匐井边,把右手伸进水里
今人悚然的是,风从下面
把月亮拉进井的黑匣子里
星辰从我眼里熄灭一颗
连接我骨头的螺丝钉就松一颗
旁边站立的树就倒下一棵
在树上栖息的鸟就举家逃亡
今晚没有醉酒,我不敢跳井捉月
就硬生生地站在那儿,任风把我
盘剥成荒芜的小矮人
就算我呼救,我的眼睛也会被黑瞎!
2017/11/29凌晨
雷声才在嘤咛时,旁边娃娃就喊:下雨了
娃娃粗疏,不明前头的大瀑布在和人通款曲
匆匆赶近,雷声渐大,宛若破空而来
大瀑布驱赶着万马千军,全不眷顾岸上众人
从峡谷中哗哗远去,留我在巨竹边愁肠寸断
待人众散尽,星辰齐登高台时
我决绝地喊出:如果生命注定要来一次流体坠
我将选择最高的山脉,最大的峡谷
转念一想,这滑稽的浪漫主义
可能源自我虚无的信仰。一个憨实的人
就是一颗水珠,短暂反光,转瞬即无
哪分什么坐南朝北、朱雀玄武
正如这气势磅礴的巨大瀑布,用风分法剥离
不过细雨蒙蒙,成雾里落痕光斑碎影
令过往的先贤诗祖空留下一戳就穿的骈句
2018/8/12子时于贵阳凯恩斯酒店
我们都是星辰下的流浪者
一点点行走的骨肉。星辰广大
挂着迷雾的眼睛,反射着朦胧的星辉
我们这些在人间游玩的孩子
贪心。痴迷。纵欲。狭隘。愤世
身体里的玫瑰,燃放不到终点
都是不知不觉走到半途,就停止了流泪
就迷迷茫茫找不到黎明的出口
就和世界一起开裂,一起抱团枯萎
在人间。已然了无情趣。就自作乐
就用长长的钉子,在自己或别人身上打孔
打十二个孔,给其中一个贴上膜
两手捂住六个音孔,嘴巴就在孔上使劲吹
2018/12/7丑时
六三年润四月出生,算命先生说我晚景兴隆
要活到八十八岁,卒于春光里
我喜欢这个结局。喜欢被春天埋藏
我喜欢在菜花地里做梦并且消失
比如从一棵菜花根钻入另一个时空
直到白雪皑皑的冬天,突然从
某个古巷子冒出来
算命先生设计的背景,深入我的骨髓
我想的是,我卒于春光里什么地方
比如一朵花下,那样做鬼也风流
当然,如果卒于一堆牛粪
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因为有足够的养分
滋润别人的花开,况且现在
尘世间有什么东西比牛粪更原生态呢?
所以我每一天都在担心
要是我一百岁才死,或者卒于冬季
虽然我多活了一轮,岂不丢人现眼?
按算命先生的说法,我那就叫:
死非逢时,错过善终!
但我要修炼一种死亡魔法:
虽然形销骨毁,仍然双目炯炯
2018/12/25丑时
大佛身上,几个人正在修补
佛脸半边白,半边灰
大佛很大,几个人很小
就像大佛身上的几颗补丁
我身体里的佛,很小
像嵌进灵肉深处的另一颗补丁
他从不言语,只是在我得意忘形时
轻轻刺痛我,耳闻一片梵音
我坐在翻滚的尘埃里
用阳光、江水和火焰不停地修补
我怕佛,从体内跑出来
让我的肉身,成为一堆破烂
2019/1/29午时
流水一路从山上下来,揭开石头的盖头
那些鲜艳奇特的石头,我抱起,放下
放下,又抱起。一只鸟飞来,为我鸣啭
有时偷笑着啄石头一下,然后噗嗤飞走
我匍匐下去,把石头抱在怀里
流水洗过我的眼睛,石头更加鲜艳
不怕世界从我身边流走,我羡慕石头
把千千万万的流年,缝成一件花衣服
穿在身上。我完全忘记了人间
我跳进流水,加入石头,鸟儿跑回来
啄我一口,鸟儿放声歌唱。我感到
引力越来越重,虽然流水冲刷我千万年
仅仅冲走我的皮毛,直到那天深夜
我直起腰来,吃力地爬回山顶
才看见世界上,满是密密麻麻的低凹处
2019/4/2子时
在世界上走,带着一颗叛逆之心
我知道将在哪儿沦陷,又将在哪儿站起
人生下来无法看见,那神秘之手
在灵魂的暗墙放置了一束诡异之光
走着走着,就忘乎所以,就胆大妄为
但最后,又回到原点,开始惊恐莫名
在世界上走,拼尽全部洞察之力
我找到了被堕落的人类丢弃的神秘的美
那些远离自己的都是背叛
我说出这句话,痛苦就转化成虚无
在林木森森之中,我沿着天光的指引
攀爬上一个风光旖旎的山坡
站在那里,我朝自己深深躬身
我就这样走,推开相向而来的昼与夜
慢慢地,我的眼里滋生出恒星之光
2019/5/8申时
马垠说,在曾家山
他要种一万棵向日葵,他要让山变得惊艳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里燃烧着一万颗太阳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在老宅坡前
望着那棵比我高大的孤零零的向日葵
几乎不可思议地始终把头朝向太阳
第二天早上,我朝妹妹喊:是向日葵
把太阳顶上山的,是向日葵把太阳顶上山的
葵花籽成熟的时候,小偷砍走了葵花盘子
失去头的葵杆,再也无法接听太阳的消息
从那时开始,一直就有一种冷
烙在我的骨髓深处,令我在空旷之夜
像那根孤零零的葵杆,插在黑暗的深渊
2019/7/1丑时
三十年前,他是心中装满诗的诗人
三十年后,他是心中装满屎的诗人
2019/7/30午时
初夏,天空拿雷电测试过:这些银杏树
周身的叶片还是无法起飞的稚鸟
相互拥挤在一起,传递着茂密的体温
并发出细微、翠绿而扇形的咕哝声
三十年前,这个古城因为诗歌,风生水起
我在人民医院捡拾的那片银杏叶
在书中已经氧化成了闪着亚光的金片
有一晚,一个醉酒男子倒在合璧井墙角
撕心裂肺地呼唤着秀云。月亮发出梅子的酸味
有时我正在分食古城夜晚的孤独
突然一阵妖风,把星星从树枝间扯下来
成群结队的银杏叶,撒满了大大小小的街巷
我在一颗巨大的银杏树下彻夜不眠地猜悟
骨里的禅机开成第二天蛋黄的太阳
多少年之后,湖北来的小早
醉意懵懂地经过南街口,风像一条条螭龙
在银杏枝头游走,然后伸出柔软之舌
舔着她的额头。从此小早的诗
就被涂抹上了远古的魔咒
季节轮转。冬风凛冽,所有的冻鸟在腋下
藏起它们略带光芒的爪子
蜷缩在一场梦里。那些世故的燕子
一年一度,在中天楼筑梦
而这时代的所有人,都忘记了节令
他们混的每一日,都等于一世
今天早上,小叶榕枝杈全部砍掉,街道亮了
袁博山喊:“爷爷,太阳有静电,咬了我一口”
“嗯,太阳就是我们这个世界的电源”
白果掉落的时候,满树披着金黄的火焰
银杏树给这座古城提出了警示:古老的魔法
仍然没有失效。那最后一片从枝头辞别的
黄金铠甲,才是真正被冷风穿心的无冕之冠
2019\11\20申时
不满六岁的袁博山,把五颜六色的画
用不干胶贴在他奶奶的卧室门上
我突然发现那扇门像神秘宇宙的盖子
一揭开,就会掉进去
六点正,吃晚饭的时候到了
我给袁博山戴上围围,在他的红碗上
摆好那对金筷子,旁边放好那只小黄杯
给杯子里盛满温开水
我说:“元宝,来,干杯!”
袁博山摇摇头:“爷爷,我们玩个新游戏,
你把眼睛闭上。”我闭上眼。“一!二!三!
好!爷爷你看。”“咦!元宝杯中的水呢?”
“我把杯中的水还给了大海!”
袁博山的话,在我眼前拉出了一片虚无的深蓝
我忽生万般悲悯:这世上来来往往的人
都是一滴滴再也还不回去的水
这些年我练就了一种本事:孤单无援的时候
总要滔滔呼啸几声,然后才立地而碎
2019/12/7丑时
庚子年春节,我像一只很忐忑的蝙蝠
困在一盘残局里
此年,二月四日才立春
此天,是冠状病毒蔓延肆虐的正月十一
立春在年后很少见啊,是否暗示我的余生
还有一波白花花的春潮
的确,现在世道行情哪说得准
诗人大解说,人类已经疲惫了
在我身边,很多人出生即暮年
我期盼的余生,是回到另一个幻境的开始
此生于我,至今都算荒芜
就像一株草,摇摇晃晃穿过大半个沙漠
我羡慕沙漠上空那些盘旋的鹰
只有他们的眼睛,能直视太阳
而我在太阳底下,只不过是一粒小黑点
风吹余生,我唯一要做到的
就是要在现世的浑浊中
清澈见底
2020/1/30子时
我们的眼泪突然少了几百倍
多少年没哭过,就算哭,也流不出泪水
这个时代,让我们的眼睛
像干涸的月牙泉,映不出淡淡的星辉
有机盐、蛋白质、溶菌酶、免疫球蛋白
一夜之间全部凭空蒸发
我们的眼睛,就像两颗生锈的疤
但我们心未枯,眼没瞎
夜深时看见并说出。那些人类的至暗物质
在我们躯壳深处,组建了诡异的黑洞
吞噬了我们骨里的月亮和太阳
包括泪水!我们是不是选择了
与达尔文进化论相悖的反向变异
物竞天择,我们必将在今世自取明灭
此刻,我轻轻扭转体内的灵泉开关
那汨汨声,仿佛星星们渐行渐远的哭泣
2020/3/7亥时
“绝不能与星空失联”,想到这里
星星石块般从头顶砸落
黑夜巨大而纯粹。我闭着眼睛
感知动物们在夜晚秘密的劳作:
迁徙、求偶、觅食、传粉,一切妙不可言
从今天开始,我必须远离光污染
因为夜行之鸟,在光晕里校不准飞行的航线
静默才是天空本真的容颜
所谓的上帝,被暗能量带到宇宙背面
我只想捧一本唐诗,独坐在先贤祠门前
在那里谛听天空荒芜已久的钟声
也许,在最后的夜晚,恰好读完最后一句诗
抬起双眼,又能看到众星蹁跹
啊,晃亮的星星!我脚踩尘土
而乡愁,绽放在星空深处
为了远离大地的戾气,以及抖落人性的愚顽
我找来柴禾,把自己连同整个夜晚点燃
献祭给天空!让我在湮灭之前
融入高处神灵的隐秘狂欢
2020/4/13酉时
6月21日,夏至。这天天相奇妙
太阳被戴上了金箍圈,天空短暂失明
傍晚,我走在滨江路上
发现很多人像一个人。肉眼恍惚
我像一颗归山的落日,担心山那边
有顽皮的放牛娃,因为欺生而嘲弄我
我浑然不知,山那边空无一物
归山成功,则多了颗
熄灭了光芒的圆盘状的陨石
尘世中也许有人会把今天称为殉难日
他们遗忘了古老的占卜术,第二天早上
我会以一只黑鸟的姿态飞出山巅
鸟眼看人世,或灿若星辰,或暗如地狱
2020/6/22申时
徘徊在丘陵之间的人
看见鹰从山巅坠入另一面深渊
一些流光顷刻凝固。然后风化剥落
徘徊的人,坐在花石头上望星空
膝盖头碰到了前面的荆棘
萤火虫无缘无故熄灭了灯笼
夜鸟噗噗簌簌挣扎着往远处飞
做梦的人从梦境里醒来
天空一贫如洗:不仅星星死亡,雷声也失联
更空的天空像堆黑磨盘,在头顶盘旋
受压的江水拖着沉重的尾巴
一个劲往凹陷处挤
徘徊的人站起身,摸黑在深渊里走
他再也不会闭眼,他要爬上最高的山巅
在那儿挨到黎明,第一个观赏
头道白光怎样穿过天空巨大的停尸间
2020/7/21申时
我被人放进大蒸格,点燃熊熊烈火
我的肉体成陶,灵魂像玫瑰翻飞
第二天早上,我依然满身尘土,在世间行走
越走,肉身越沉;最后,一个倒栽葱
被钉在大地上,像一截凝固了流血的耻辱
我突然醒来,全身悲歌四起
我取下房檐上的黑灯笼,提在手里
向世人拼命喊:听见天空深处的榨响了吗
精神的油从肉身滴落
没人搭理我。所有萤火虫都关闭自己的灯
我擂擂满身七横八竖的赘肉
忘记了帮街上越活越矮的侏儒们喊命
2020/10/8亥时
建安五年,在野外,想起你
扑倒年幼的采桑女,我惊见銮云翻卷
那一刻,这个被肉欲灼伤的屠夫
骨髓里却荡涤着策马狂奔的大好江山
从此,驰骋三国的硝烟男儿
心里放不下的,一定是他
初坠玄妙之门的女色
那柔若无骨的涓流,让他直达昆仑
这个杀猪匠,很快就悟到了
千古不破的古老定律
知道世间万物,终究都是一捧尘土
所以,他当巴西太守时
一手举矛杀四方,一手执笔画洞房
他要把从野外扑倒的夏侯涓
这个绝代小美人,留在万物之上
2020/11/26酉时
真的,从去年前年或更早
我就感觉自己,离光越来越远
如果以前我还是一颗熊熊燃烧的太阳
现在已经,走在成为白矮星的路上
你看,那些光斑,越来越晃
以前还能看见光中的镜像
现在越来越模糊,渐渐轮廓消失
这时候,我的心总会时不时猛地一颤
全身发冷、发暗,局部开始碳化
我一阵悲凉:因为我再也无法捍卫发光
在去白矮星的路上
我注定要被寒冷和黑暗撕裂
更可怕的是,就算你们正在读这首诗
也感知不到一丁点那击打我的恐惧
2020/12/15日亥时
有趣的灵魂比比皆是,我就呆若木鸡
无情的人少之又少,我就情如纸薄
富态的人漫山遍岭,我就身心生疮
有爱的人玲珑辉煌,我就奄奄一息
我不合时令又与时代吻合
我凝结又撕裂!是时代精英又是时代垃圾
我在汉语里建构诗;让诗拯救汉语
我做梦又解梦,梦醒又梦遗
我是开又是闭,是晨又是夕
是大活人又是死灵魂
是痴情郎又是绝情女
是恶恙者又是无疾儿
是爱之虎又是恨之狮
裁判长要我闭眼。我不顺从,他就让我轮空
裁判长要我闭嘴。我不顺从,他就抽掉话筒
我被诗的原力吸引
在不定的词性中沉入深渊
我的肉身在此世,灵魂在彼世
我的魔鬼在此世,佛陀在彼世
我的黑室在此世,天光在彼世
放弃眼里最后一丝尘欲,可以超生
行遍人间历尽万千磨砺,才成璞玉
2021/1/25子时
我祈神。上天降给我一块石头
我把这块石头,命名为短蛇石
天上有块疤,叫月亮
地上有块疤,叫阿富汗
蓝蓝的天空罩住月亮的魅影
紧身蓝袍罩住普什图女人燃烧的乳房
因为短蛇,穆思卡被她的兄弟当成妓女
她自焚。把体香还给太一
神啊,月亮是你的月亮
为何我,成为你的弃婴
我轮番和吐露红缨的玉米杆做爱
我猛烈地摧毁,体内的多米诺骨牌
我的亲人们言不由衷。在难民营
男人们依次付钱,揭开面纱咬我脸
无人机在我们头顶盘旋
我的双腿早已不再打颤
我的脸上有月亮和花朵
我的唇齿间还有未献出的吻
我胸前的红石榴
没有人敢摘去解渴
时间的篷车在古老的石头里刊刻短蛇
神让我们姐妹,在取水的河岸偷尝禁果
坎大哈,我们没有你们熟知的家
我们的家,在上吊的月亮里
我的可恶的坎大哈兄弟
在爆炸声中捡拾起一条条流血的断腿
神所谓的幸福,隐藏在石头里
那些隐秘的山洞,使我们与世隔绝
今天,看着我三岁的女儿被扔过铁丝网
神啊,你就可以大胆地收走我的体香
最好你把我变成普什图高山的一块岩石
最好在石皮上刻下我的名字
下一世我要变成一个男人
我要在普什图丛林,持枪战斗一生
2021/8/21申时
我巡山而走,就是厌恶凹地
我手握桃杖,就是鞭挞鬼魅
我歌唱太阳,就是诅咒乌云
我追寻真言,就是屏蔽诳语
我在人间走了五十九年
这个二货尘世,它用看不见的戒尺
拍打我的百会和涌泉
最终逼我转向
呜呜——
我放弃较真,就是比假
我不要燃烧,就是甘愿寂灭
我逃避美德,就是接受丑品
我不显圣,就是只露隐俗
我灵魂里装满麻药,就是不想疼痛
我药死开明兽,就是推到昆仑
2021/11/5亥时
今天的太阳特别诡异
仿佛从隔世射来,那么撩拨我
我也仿佛沉睡了千万年,突然睁开双眼
感受天空之城给我的隔世之吻
哦,那高远的亲人
依然是那么地爱我如初
看看我的身心,没有一处是新生的
看看周围的人众,没有一群是肃穆的
在山上,我是一块正在风化的石头
在空气中,我是一团长满补丁的风
在黑夜走,我把影子投射给星星
在白日的藩篱里,我把眼睛开成蒲公英
不存在家与非家,不存在门与非门
在隔世的光阴里,我是一个醒着的盲人
2021/12/12午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