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蒙英雄传(小说连载之五十)
杨浩然.偶然著
五十、迟到的追悼会
司令部作战室里,马三正在听取羊二对近几天战场情况的汇报。当听到此次作战歼敌过百,并摧毁了三座碉堡时,激动的站了起来:“好,战绩不亚于主战场,立即通报嘉奖,以振奋官兵士气。”
恰在这时,医院传来了全院同唱《沂蒙山小调》的声音:人人那个都说哎沂蒙山好,沂蒙那个山上哎好风光……
按说,这首歌是欢快明亮的。当年,陈若克扎一对小辫儿到各村教唱时,是何等的鲜活明亮啊,男女老少一听就喜欢上了。就连马三等这样的英雄豪杰们都被深深打动了。在部队,他严禁传唱乱七八糟的民谣,只允许唱《救国军军歌》和《大刀进行曲》,但对《沂蒙山小调》却大开方便之门。战士们休息时,可随便哼唱。
可今天,医院传来的歌声却有些低沉,而且还带着哭腔,就有些匪夷所思了。马三一听不对劲,赶紧让羊二去看个究竟。
不一会儿,羊二回来了,含泪到:“她们在为陈若克开追悼会呢。”
“什么?陈若克怎么啦?”马三一拍桌子,将铅笔激起老高,然后落下来,咣当当掉到了地上。
羊二抹一下泪,将一张纸递给了马三:“这是悼词。”
马三接过一看,吃了一惊:什么,她是朱瑞的老婆?平时,咋一点架子都没有呢?怪不得那么有才,连《山东妇女》都敢编,原来有这么大背景啊。可人都走俩月了,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呢?这样重量级的人物,应该开大型追悼会、登头条才对啊。马三一头雾水。
羊二说:“徐院长说,是省里安排对内部封锁消息的,以防敌人拿这事作文章。今天的追悼会本来也是秘密举行的,可姐妹们一想起若克,就想到了她教唱的这首歌,就自发地哼唱起来了。”
“可惜啊,这么好个人咋说走就走了呢?”马三不相信似地摇了摇头,咬牙切齿道:“天杀的小鬼子,我一定让你血债血偿!”说着,咚得一拳击向桌子,震得洞内嗡嗡作响。
“传令,中队长以上的干部集合!”
“是!”羊二答应一声,出去了。
马三在屋地上转了两圈儿,立即摸起了电话:“喂,是罗书记吗,我建议将你们那些官太太全部转移到莲花山来,避免第二个陈若克的悲剧重演。”
“谢谢你,不过这是不可能的。”罗荣桓说“她们不仅仅是干部家属,也是一名战士,每个人都有重要工作。你想想,战士能随便脱离岗位、脱离战场吗?”
马三的泪唰地下来了。人家可都是外地人哪,连外地人都豁出命帮咱守家乡,何况我们是当地人啊!
羊二下完通知,就把陈若克的画像郑重其事的挂上了。望着画像,马三沉默了。他把悼词递给了郭明亮:“今天的会,你主持。”
很快,人到齐了。郭明亮低沉地宣布:“报告大家一个不幸的消息,山东妇女联合会常务委员、《山东妇女》杂志主编、山东分局书记朱瑞的妇人陈若克同志及刚出生的孩子,于一九四一年十一月二十六日被鬼子杀害了。全体都有:脱帽,默哀!”
“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
礼毕,郭明亮沉痛地念起了悼词:陈若克,女,原名陈玉兰。一九一九年出生于上海,家境贫寒,做过童工,十六岁参加工人运动,十七岁入党,十八岁赴华北军政干部学校学习,同年奔赴延安投身革命,十九岁与朱瑞结为伴侣,二十岁进入山东工作。历任山东妇女联合会常务委员、《山东妇女》主编等职。
一九四一年秋,日军对我沂蒙山区大扫荡,即将临盆的陈若克怕连累部队转移,便藏在大崮洞内,不幸被捕,两天后在沂城狱中诞下一女婴。因没奶水喂养,陈便将手指咬破以血代奶。被敌人折磨二十余天后,走向了刑场,在最后时刻,她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中国共产党万岁!
惨无人道的敌人对她恨之入骨,连捅了二十七刀,牺牲时,年仅二十二岁。她牺牲的太早了,这是革命的损失!是妇女的损失!更是全体中国人的损失!我们一定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斗争到最后胜利!
陈若克同志永垂不朽!
悼词是徐小燕临时起草的,虽没多少华丽的辞藻,但却引起了共鸣。大家沉默良久,突然爆发出了“报仇!报仇!”的高呼。
马三发话了:“弟兄们,无论国军还是八路军,他们大都是外地人,连外地人都舍家抛业,提着脑袋帮咱守护家乡,连女人和孩子都搭上了。而我们呢?都还坐在这儿当山大王,成吗?”
“不成!”
“好,现在我宣布:今后,咱蒙东游击队要化整为零,四面出击!不仅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也要帮更多人守好家园!支队以下的中队、小队全化作独立的战斗集体,开始出击!”
郭明亮接道:“但也要讲究战略战术,决不打无把握之仗。”
“对,要学八路打法: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敌驻我扰、敌疲我打!”马三说“咱们的队伍里不缺混江龙,打出我们的气势来!让小鬼子也尝尝失去亲人的滋味儿!为烈士报仇!”
“为烈士报仇!为烈士报仇!”
恰在此时,枪神宋子良的步话机响了:“司令员,日伪军两千余人,由沂城沿沂蒙路分三路向西进犯,快到九头崮了,打不打?”
“放进来,关门打狗!”马三命令道“传令各部,立即进入一级战备状态!”
“是!”大伙儿齐声应毕,纷纷上马,向各自的阵地急驰而去。
与此同时,另一场血与火的战斗在大青山打响了。
大青山,位于蒙山主峰东麓,海拔六百八十余米,山势险要,系东蒙山主要山峰之一,因树茂草丰、四季常青而得名。抗战期间,这里是八路军沂蒙抗日根据地的中心,也是抗日军政大学第一分校主要办学所在地。
这次扫荡,日军集结重兵,除对沂蒙山各根据地进行了为期两个多月的疯狂大“扫荡”外,妄图将山东抗日首脑机关及主力作战部队一网打尽,一战而定山东。
上个月,日军调集五万三千人人,以多路多梯队分进合击,形成对沂蒙山区的“铁壁合围”。先是“扫荡”了沂蒙山区周围的鲁中泰山区和鲁南郯、马地区。继而向大青山一带发起了攻击。
日军总司令畑俊六亲自到临沂汤头坐镇指挥。进入十一月后,便集结重兵反复进行了“清剿”。
十一月三十日,日军独立混成第十旅团及桃墟、界牌、垛庄、青驼、诸满、薛庄等据点日伪军共五千余人,先后由北、东、南三面对大青山地区进攻。抗大一分校五大队一中队在蛤蟆石沟首先发现敌情,打响了大青山战斗的第一枪。
第五大队二中队在杨家庄听到枪声,迅速抢占了燕子山,对敌人进行了阻击。周纯全校长命令一中队队长文金和带领队员紧紧顶住北面敌人的主力部队后,便想方设法干扰敌人前进的速度,以为大部队转移争取时间。
文金和接受任务后,率队员在大古台南山打退了敌人的多次进攻。上午九时许,抗大一分校第五大队一中队掩护校部向南转移到了南涝坑。
在抗大一分校与敌遭遇的同时,抗大一分校、山东分局、一一五师和省战工会、姊妹剧团等两千多名机关人员,正由梭庄向大青山一带转移,在到达五道沟时与敌遭遇,随之发生了激战。
在五道沟,山东省战工会副主任陈明,德国共产党员、太平洋学会记者汉斯希伯,一一五师敌工部长王立人,保卫科长李绍贤等相继牺牲。
在向猫头山方向转移时,姊妹剧团政治指导员甄磊牺牲,团长辛锐身负重伤。当时一一五师师部大部分人员向大青山东南方向的上下石盆村突围,其它各部机关人员在敌人的尾追下,翻过猫头山,也都涌进了南涝坑。
陷入重围的抗大一分校有第二大队、第五大队等及校部机关,共三千多人。其中,第二大队学员是山东各根据地县区乡干部,战斗经验不足;第五大队是军事大队,学员由一一五师和山东纵队营连排级干部组成,战斗经验丰富,但仅有一挺机枪和几百条破旧步枪,弹药更是捉襟见肘。
被围人员的西北面是近千米高的玉皇顶,悬崖峭壁陡立,无法通过;东南方向的黑石峪山口,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要去处,日伪军只要放一个班就无法通过。
这时,东北方向的胡家庄、大古台方向,日伪已发起三次冲锋,一旦阻击阵地被突破,后果不堪设想。
千钧一发之际,时任抗大一分校校长的周纯全果断提出突围方案:由第五大队的二、三中队近三百人抢占李行沟南北高地,以阻止敌人合围;校部警卫连和山东分局警卫连负责打开突破口,掩护全体人员向敌人力量相对薄弱的西南方向突围。
火线决策后,之前机关多、人员杂、无统一指挥的混乱局面得到了改善,大部队开始顺着李行沟和梧桐沟向西南方向突围。
担负掩护任务的抗大一分校五大队的勇士们,在大队长陈华堂指挥下,在各制高点阻击敌人。他们利用山石作掩护,打退了敌人的数次进攻,弹尽后同敌人展开了白刃战、肉搏战,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为战友们赢得时间。
二中队队长邱则民率领一个区队抢占大山顶,力阻东路和北路敌人主力汇合,他们接连抢占了几个山头,凭着大队唯一的一挺捷克式机关枪和有限的武器,与敌人周旋搏杀。最后寡不敌众,全都倒在了血泊中,只有腿负重伤的区队长温攸兴在战友的尸堆里幸存了下来。
阎捷三带领校警卫连和分局警卫连组成了四路纵队,由南涝坑经李行沟,向西冲去。当队伍冲到河滩上时,遭到敌人的猛烈枪击,前面的战士倒下了,后面的战士则继续冒着敌人的猛烈炮火不断向前冲击。紧随其后的几千名党、政、军机关人员,正顺着这条用一个个鲜活生命开辟出来的通道,向外突围。
二中队指导员程克率领队员驻守在李行沟两侧的南北陡山上,他们每个人都抱着一个念头:“人在阵地在,一定要坚持到大部队胜利突围”,子弹打光了,他们就用手榴弹,用石块与敌人拼杀。
一分校的几百名战斗人员,坚守在各自的阵地上,以劣势的武器装备,抗击着装备优良的敌军,从凌晨打到下午,使敌人在数小时内不能合围封口,为我方突围人员赢得了宝贵时间。战斗中,副校长马尚武连中数弹,倒在了血泊中。
在大青山南麓,蒙山支队、蒙费大队和费东县大队阻击着诸满、薛庄、石岚等据点来敌。
在我军勇猛的冲击下,敌人纷纷向两翼溃散,几千人的突围队伍,沿着英雄们用鲜血和生命杀开的血路,越过了黄草关河,奔向塔山,脱离了险境。
在突围最紧张的时刻,周纯全始终坚守在阵地上从容指挥。直到大部分人员都突围后,他才凭借侦察班副班长刘钢捡来的八颗手榴弹,带着十几个人最后一批突出重围。
大部队虽冲出了重围,但损失不可估量,许多优秀儿女为此付出宝贵生命:
陈明,山东省战时工作推行委员会副主任兼秘书长,突围途中双腿负重伤,四名随行人员有三人已牺牲,只剩下19岁的警卫员。围追的日军越来越近,警卫员要背着陈明突围。陈坚决不从,对警卫员说:“我负重伤,不能走了,你赶快走,不要管我,多活一个是一个。”警卫员坚决不肯离开。陈明严厉命令他:“这是战场,你要服从命令!”警卫员只好含泪离开。日军包围了陈明,他坚持战斗,在只剩下一颗子弹时,毅然把枪口对准自己,饮弹牺牲。
邱则民,抗大一分校第五大队二中队中队长,在战斗中身负重伤,机枪手牺牲后,他抱起机枪猛扫敌群,弹药打光后毅然砸毁机枪,跳崖牺牲。
程克,抗大一分校第五大队二中队指导员,率领一个区队阻击敌人,任务完成后,带着剩下的十几个人边打边撤,弹尽后退到李行沟的一个院内被敌人包围。面对敌人明晃晃的刺刀,程克抱住一个日本兵,狠狠地咬掉了敌人的耳朵,被涌上来的日军连刺数刀,英勇牺牲。
齐德,抗大一分校校部司号长,在战斗中多处负伤,肠子都流了出来。我军突围的关键时刻,齐德强忍剧痛,把肠子塞进肚子,毅然吹响了鼓舞士气的冲锋号。战后,周纯全看望重伤员时对他说:“是你的号声赢得了战斗的胜利!”由于伤势过重,他在转运途中不幸牺牲,年仅十九岁。
唐国琼,抗大一分校第二大队政治教员,归国华侨,抗战开始后抛弃原来的优渥生活,从广东奔赴延安。他在战斗中负伤被俘,被敌人用铁丝捆起,浇上汽油活活烧死。
抗大一分校的一个女生队,学员多数是来自全国各地的学生。突围战斗中,有二十几位女队员被敌人堵住去路,在李行沟的几间茅草屋里隐蔽起来。成群的日军包抄上来,她们除了队长、指导员有手枪外,每人仅有两枚手榴弹,仍打退了敌人一次又一次进攻。日军架起机枪向门窗扫射,并向屋内扔手榴弹,女学员们全部壮烈牺牲。
汉斯·希伯,波兰籍德国共产党员、美国《太平洋事务》月刊记者,不远万里来到山东同中国人民并肩战斗,人们都亲切地称他“外国八路”。自一九四一年冬季反“扫荡”开始,部队首长多次劝他离开山东,但他坚决不肯。在大青山突围战中,在转移到五道沟时与敌人遭遇,奋勇投入战斗,最后中弹牺牲,遗体上弹痕累累,手里仍紧握着枪。
辛锐,女,姊妹剧团团长,在战斗中身中数弹,双腿残疾。面对周围的敌人,拉响手榴弹与日本军官同归于尽,年仅二十三岁。
郁永言,大众日报通讯部部长,在南京中央大学加入中国共产党,走上抗战第一线,留田突围后出版大众日报号外,枪口下出版大众电讯,销毁文件,分散突围后牺牲,身边有他带血的日记本和一条腿用线绳拴着的眼镜。
战后统计牺牲人数,人们只记得他们的音容笑貌,却记不起他们的名字,有的记起了名字却不知道他们的出生地,于是便成了无名烈士。
英勇无畏、视死如归的英烈们,安息吧!你们的英魂与大青山同在!
战后,马三听说父亲马尚武虽身中数枪,但仍抢救了过来,稍稍宽慰了些,但面对这一串串失去生命的将士们放不下。尽管形势恶劣,他还是独自来到大青山,向英烈深深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