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葡萄园
万有是一,同样,一是万有
一是一切事物诞生、交遇、分离的
出口和归宿。如是独一主据有
支配性的地位,不可见的祂
使看见成为事物的常态
一切并非设想,在那温暖的天气里
蜜蜂在花丛发出嗡嗡的鸣声
与树荫念诵的古兰经混成连绵一片
启示介入绿洲之魂,为时间
竖起一道道树藤构造的悬空之门
突厥语的布依鲁克被念作葡萄沟
无需使用阐释和注解的直译
构造的印象袅袅回荡
如葡萄藤间弯曲的卷须
缠绕夜莺的歌吟。但在
一个光源的世界,被倾注到
地上的火焰,成为燃烧因缘的负担
令一切变形的赤日,与幻象
合谋,紧紧攫住季节之上的田野
触及根的深谷和人的脊梁
袭来的风暴,祭起黄沙的法则
给眼睛和呼吸注入漫漫沙尘
夜的神经因冰冷而颤栗
使得树木枝梢发出一阵阵祈求
而被应答的祈祷,引导
白杨熏陶光纤,玫瑰缱绻绮梦
土屋的深巷托出迷宫,却是
在此的人,以在世的时间
用锄头、斧头、修枝剪、沟渠
和传奇,把葡萄园经营的井井有条
说到井,有难以觉察的回报
是井的幽暗,分娩了夜空葡萄成熟的
星野,在微风拂过新月之际
坐在屋顶的孩子,像黑葡萄一样的
黑眼睛,含着土屋和屋顶之上的传述
那烁动于无边星宇的乡愁
包含了所有转向和融入主的迹象
楼兰
黄色的大地连天尽黄
瀚海反刍昼光,表明它是活的
太阳施展的举世魔力
如亿万芒刺刺你
在一个无关太阳墓和船墓的所在
树枝、芦苇、草篓和羊角
托出一具女子干尸所想
当一张羊皮纸卷携着她的呼吸
接近一场沙暴的刹那
语词飞了,带走了河流和森林
时空衔接的另一段传述
在连命运之神也不知道的玄机那儿
有翼天使凭借它透明的双翼
飞到了落日所在的地方
殊不知,那一把玉石斧升起来时
直接成为星际之链的核心环
世间没有任何事物
能够遇着它而不粉碎
你从一枚五铢钱方孔里看到的
那个色彩斑斓的蜃景世界
在大漠无边的风尘里弥散
且从未把你放在心上
慕士塔格黄昏
浪游在你光的呼吸之上
认领锦织的语言
来自夕辉擢升的梦之群山
于光与阴的渊面
最紧密地嵌入父的骨骼
为绿弓湖和卡拉库力湖上的倒影
示意它寒彻骨髓的,缄默的迹象
而在你传奇的宛转之地
耸立的白色冰峰
在雌雄同体的交融中
偿付给自己一个泪水凝结的
原始魂灵的慰藉
一切柔软之物皆可变为坚硬
一切坚硬之物皆可融化
然而,风吹起的漫天雪尘
如吹起一个觉兆的残迹
却是达坂、冰壁和冰瀑
毅然耐心传布它的轴心时代的信仰
并让自己相信这耀眼的惊醒
相信这黄昏的辉光,把它企图的
光与光的对话镌刻在你身上
镌刻在你一言一语
每一姿态,和每一眼神中
此际,这附着在一匹红骏马
嘶鸣声里的连绵山峦
和峭壁,被一只苍鹰衔起
递给来自远方的朝圣客
如你因缘如是地
被引入一座光彩恢弘的神庙
喀什噶尔之夜
不可走出的迷宫,说出
阔孜其亚贝希深巷的秘密
不可企及的暗夜,说出
艾孜噶尔的光穹之梦
在一切人寰之核,祈祷吧
祈祷是星际的链环之核
两位天使在每个个体的生命中
循着左右双肩旋转时辰
但唯有此夜,在永夜之上
领有幽玄的元语言
连续不断的念辞,循环周流
让那被围浸的呼吸变得不同了
当河流在血脉的弯折之地
思量超出未知的语句
渴望在内陆深处
令地上的灯火与星际相交集
无论你归还星空多少
星空都以其沉静的耀亮回报
哲士的秃笔燃烧的夤夜
勘破世间的福乐智慧
土陶之鸟的鸣啭,向彼岸
传递绿洲的浑然希冀
篝火环绕的歌舞,沉浸于
偿还自由的愿望
如肉孜节上献祭的黑头羔羊
以被送入天园的一声咩叫
放逐了一弯镰月的锋刃
如你求证于诗
为它的漫漫长夜加冕
鹰之梦
那是一个永远的夏日
它把孤独的影子投在戈壁滩上
不可预计的梦载着它翱翔
毒日头垂直殖布的磁场
使遍地石头成为光源
遍地石头的磁力
吸入了七颗羊的骷髅头
和一支马的骨架
梦就在那枯涸中任意炫亮
让一切都成为反光体
猎物始终隐遁不现
真正的解释是这固守的真实
因光所织造的虚幻
转过身来折断了欲望
供藏在岩石下的蜥蜴求生
触着的都将被融化
石头和骨头都在所难免
而它的灵魂之眼被神准许醒着
在这奉献曾经发生之地
让自己也成为祭奠的一部分
雪
你所迷失的那个国度
已在光亮中为它偿付爱的代价
羊群的咩叫知道这一切无望
死去的胡杨遂使时间沉重起来
那落在它身上的火是白色的
昼光滋养了它的死
在戈壁和绿洲之间植入自己的名字
并非徒劳地抓握世界
除非巴旦杏树的根不可抵抗冻土
雪在一盏灯下接入光芒
因那儿几架上摊开的一部天书
已经把握了一份恰切的渴望
疏离
你说曾在沙漠中见过海市蜃楼
可我跌入的绿洲正被黄沙吞噬
坎儿井的泉水清凉甘美
只因,是被口舌的干渴所界定
不要让时间说服你
瞧那赶驼的人和它的骆驼
在戈壁滩经年累月驱逐石头
仅只渴望一条道路活在石头中间
哦,那一直活着的歌吟
和那如风中杨柳的舞姿
在被抛入了一种祭奠之后
才被引入因为猎奇的瞩目
黑夜里接近星空的黑松林
用那沉寂的手,托起铁与火的夜色
治愈创痛的语词在天边收缩
犹如痉挛的闪电,在虚无中捕捉梦幻
界限
一颗马的骷髅头被置于
乱石斑驳的戈壁滩
已难以辨识
一匹马在草地吃草
头颅在草丛里
能埋多深就埋多深
在夕晖镀金的河流之上
一匹饮水的马用嘴唇
扰动了一座山峰的倒影
一种声音
你感到有点惊讶,是因了
服丧而引起灵的缘故,它在你耳畔
沉吟。灯光招唤窗外的雪,变成了
否定与肯定的气息流转,却并非
有增无减。血脉的祈求在此
把握它:在右手食指指甲上
那一点固着的光的意涵
天边
一
他和他的马在奔突中
突然停了下来,转身回望
铁锈色的天空之下,大漠急促地呼吸
秋日夕陽像一个拜火教的神祇
抓住了灵魂永无魇足的希求
一任他的焦渴,在迎面吹来的风中
汲饮。光芒垂布的帏幕
被马的一声嘶鸣闭合。在天际
一位拄杖的牧者,赶出了星星的羊群
二
瀚海中心的血月亮,孤悬
一脉诡谲之光。每一个沙丘
都像为谁摆好了求爱的姿势
这猝然退回原始的状况
与阿尔忒弥斯的梦景交融在一起
星子的鬼眨眼,反倒使时辰
凉透了。一只蜥蜴感到了血的忧郁
它圆睁的两只眼反射着的光亮
有诗无限存纳的浑然清醒
三
长风越过视线,吹枯草野
长调在河流的弯折之处,抓住这
熟知的风声。饮水的黑骏马
在水中看到飞掠而过的雁阵
看到格桑花作为一个家喻户晓的
信使,已在流云的原野上蛰伏了
当鹰笛声从一个死亡中,返回时间
母亲僵直的眼神,投向
一面在孤独中颤抖的神庙的旗帜

孙谦,当代诗人,苏菲主义者,自由撰稿人。八十年代初介入诗歌写作,致力于在经验感知中探索人性与存在的多重主题:如文化历史的再发现;土地伦理;乡愁与孤独;生死与时间;宗教体验的感觉呈现等等。出版诗集《风骨之书》;诗画合集《人马座升空》与人合著;《新月和它的反光》;《苏菲绝唱——穆斯林三部曲》等多部。诗作曾被译为日语、英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阿拉伯语、波斯语、法语等多种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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