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诗的努力与记忆
峭 岩
当我们身处眼下的这个新时代,颠覆与创新、繁华与荣耀,无时无刻都在撞击我们的胸口,我们会不由自主地发问:我们怎样对应这个时代?当我们身处虚拟与现实之间,被新的生活方式牵动脚步的时候;当我们面对习惯了的疫情,小心打理生活的时候;当我们送走每一个日落,又迎接新的一天到来的时候;作为诗人会问:我们怎样书写我们的生活?诗的发声在哪里?
也许,这本《2021年度诗选》作了一次满意地回答。

这注定是一次诗人的歌欢。他〔她〕们以不同的姿态站立,在每个诗人的身后,都有一片诗的森林在摇撼。波光风色又以不同的频率,传递着高亢与清丽、婉约与低吟的声音,满足我们的期待。
主编诗歌年选,是需要勇气和冒险精神的。他必须站在高处鸟瞰全局,又以批评家的眼光遴选、挑剔,从纷繁多彩的生活碎片中摘录出精彩。从编辑学角度讲,它也检验编选者的学识和修养、胆识和灼见。当然,博学和胸怀也是不可或缺的。
诗歌从来不回避现实,它不缺席任何一个历史的到来;诗歌也从来不敷衍现实,它是用意境、语言记录现实,力图用形象还原现实。在真正的美学原则下,打造意象与语言的契合,直抵社会存在的真谛,绽放人性的光芒。从而,诗的广阔与深邃、大气而空灵便在其中了。
翻读首页,映入眼帘的是《致敬诗人》。当然,两位诗人的诗作不是本年度发表的作品,被选入前置的唯一理由,是让我们回顾经典,倡导诗意写作,或者本体写作。我们抛开作者的社会评价和地位,从文本进入,自然有他们视角的独特性和语言的唯一性,更有他们各自的思想脉络和走向。深刻也罢,隐喻也罢;诡异也罢,超越也罢,读者自有领悟。
辛丑年,是值得纪念的一年。大大小小的历史事件,从时光的荧屏上滑过,无疑,做了我们的意识形态形成的背景,唯一不能逃离诗歌的眼睛。
首先,编者在《时代强音》一辑里收入了5位作者的诗作,诗人以自己的敏锐视角,完成了一段历史的记忆。他们在红船面前吟诵,在遵义会议会址前沉思;在镰刀斧头面前自问,在山村农家盘腿而坐的惬意……这些深刻的、发自灵魂的书写,剥去了表层的抚摸,以洞察和沉思还原了事物本质的同时,又有诗意的延展和抒情。
“把民族的巨痛视为自己的巨痛/当时的南湖是一滴泪/觉醒的人心会变大/装着使命/……十三个人/从人民中来/把一次开天辟地的会议/从租界转移到船上/从此,要把真理刻进意志。”〔车延高《红船》〕。
“今天,你的时针和分针虽然已经不见/但占领国民党第二师师长的堡垒/肯定是那一刻/开始讨论反围剿失败的真正原因/肯定是那一刻。”〔桂兴华《遵义会议会议室里的那个挂钟》〕。
“最极致的修辞再开阔一些/就是我的新疆棉花/……可是,有人偏偏要在这片肥沃的土地上/用人性的另一只手/翻弄出与这片棉花逆生长的咒语。”〔汤养宗《棉花辞》〕。
“巡山过大包山公墓/照片中的老彭/比我最后见到时还精神/那群他喂养多年的蜜蜂/应是随他飞走了/那边,有它们更甜蜜的事业。”〔赵之逵《忆建档立卡户老彭》〕。……
读着这样的诗句,发生在昨天的、今天的一个个生活剖面,令人回味而久长。
诗歌,是一把刻刀,它锐利、深刻,又见性、见真、见理。诗歌拒绝敷衍生活,它为生活剥去杂芜,让心显性,让灵魂归位,应该是今天一代诗人的诉求与风貌。他们收获河山大野的空旷丰饶,留神城市的喧哗乡村的炊烟,又回望历史,企图寻找生命的根。现实总是真实的,一城一池、一草一木,总是牵肠挂肚。给我们警示,让我们思索。
大解在《夸父》一诗中,发出感慨;“风从地下浮起/黄河飘起来/远山向后滑行/我曾经躲闪顾左右而言他/不敢说出我的前身/现在不必了/山河重新排序/白昼的大限正在降临/赤子找到了燃烧的黄昏。”
王家新在《告别》中咏叹:“飞向上海/好像是如释重负/……机翼下,是故乡贫寒的重重山岭/……是埋葬了我童年和一个个亲人的土地/……我的飞机在升高/而我还在辩认/辩认……但愿我像那个骑鵝旅行记中的少年/最后一次揉揉带泪的眼睛/并开始他新的生命。”
胡弦在《玛尼堆》里留言:“把微风给穷人/让它领着他们/一遍遍抚摸熟悉的事物/……如果你忧伤/漫天大雪都是你的/而穷人只要剩下的/几块牛粪/一只在雪中刚刚降生的羔羊。”
刘年在《凉灯,山鹰落下的地方》发出这样的诘问:“这么贫瘠的土地/供养着这么多的石头和人/这么辽阔、深远而华美的天空/却容不下一只鹰/也不晓得,苍天和大地/哪个更接近真理。”
孤城在《五里村看桃花》,他说:“五里桃花/刚刚好/再长,我怕走得太累/就是五里/我也不准备一一爱过/我们死多久/活着就有多短暂。”

诗向深广拓展,向诗人自身拓展,把诗意精神张扬成一道道奇峰异岭,抑或一个精神图腾,是诗人们新的航迹。显然,我们得感谢这些诗人直面生活的勇气,他们跳进生活的漩涡里,采集了鲜活的肌里血肉,让我们回味与联想。
还有一些诗人把目光聚焦另一个世界,揭秘一个动物王国的诗性存在。“前世的霰弹被我开成了满身的花朵/铁在风中疾行/村庄腐朽的气息/用铁的速度弥漫/把黎明与黄昏缝在一起/人类成为间隙/成为我遗留的动词。”这是龚学敏在《金钱豹》一诗中的句子,让我们震颤和滴血。诗人一大组关注动物的诗,倾注了诗情和美学原素,以汉语的新列式重组和架构,呈现给我们另一个诗的世界。
以高蹈的姿态环视这个大千世界,采集人间之上的哲学光芒,还原生命本真、人性本体,又是诗人绿岛的特色。“就这样我一路向你走来/踩着月光/在一条汹涌不息的河流面前/我用一根根坚硬的骨头/渡我飘渺的来生/……那个夜晚/水是我们梦里玉石俱焚的生命/脆弱而又多情。”〔《山上有光》〕。
在西渡的诗里,我们从“在我的下方/是铁路的终点/更多的我踩着我涌来/身后,遗下衰老的父母和荒芜土地/如荒草一样生长/是孩子的童年。”〔《蜘蛛人》〕同样有了前缀的印证。
诗人的眼光应该是独特的,他能把心思从普遍性转移到不被人们注意的角落,加以诗意的涂抹。北乔恰恰在“城里的一块荒地”“拉卜楞寺的放生羊”“空旷之境”里,安放心灵,寻觅到了“高处、僻静”之美。而张二棍走近修行者的心空,打开一座青山的内宇宙,探索修行者的秘密,“在此地,我耳中的雷声比你多。”点破修行者的神秘之所在。李不嫁在科尔沁草原认马,不是“一骑绝尘”而是“一头老牛”,其实,他认识了自己是“劣等的骑手”。其内涵不言而喻。
在这里,我还读到了惊喜和不一样的诗人姿态。他〔她〕们不再是一景一物的复述者,是这里的精神主宰。安琪在北京地坛与潭拓寺的古韵中,找到了“我的孤独,一起在地坛走。”而在古寺的深邃里,觉悟到“我的来处”。阿麦在雪地上的脚印里感到:“我怕,兔子被冻伤/一整夜/我合不上眼睛/生怕守护了一生的语言中/某个关键词也被冻伤。”冯书辉在一棵树里所发出的“树的一生/能听见故乡的心跳/树的远方/是它自己/内心一轮明月在生长。”俨然站进树里,打开了一扇明亮的窗口。
蒹葭是旅居澳大利亚的女诗人。她写《返乡》:“让我重生/……从悉尼的陌生回到长沙的陌生/一路证明是我/……我是我的身份两地的奔波契上/须摁我的手印/须与麓山脚下我的胎记/重合妈妈/妈妈!我泼洒着热泪归来/让我拥抱您的子宫/一头扎进去……”此等的眷恋与真实,可说撼动心旌。
熟悉的诗人面孔,依然风光无限。陌生的诗歌新人,迤逦而来。本年度诗选推出了一批新诗人,不可小视。他〔她〕虽然少于在书页上露面,却有着超然的想象。查镜洲是其中的一位。他的诗老道、哲思,有着一种禅机的味道。“如果分开众水/在争分夺秒的尽头端坐/一无所系/依有所依/手指持定于唯一正见/任斗柄入怀/不再耗磨另外的运数和完整/月光中无遮的贝叶/如新生的净土有着无限的自在和奥义/伤口永久地活着/绝不吐露/时间的行藏/苦修是一种至高至上的贞洁。”〔《一只停滞的钟》〕物象与形象的转换,普识与哲思的升华,都有了预期的圆满。
当我最初浏览这些诗时,心情是忐忑的。似乎我的担心来自谢冕曾说过的一句话。他在评价当前的新诗时,说:“今天的新诗不缺技巧,缺的是意境和格局。”当然,谢老指的是有一段时间诗坛出现的一些不雅诗歌而说的。随着时间的推移,诗人们的自我觉醒和努力,诗歌正本清源,污垢得到清理,诗性回归的曙光正一天天辉煌起来。遂之,我的担心也减少了许多。这种短暂的释然,也是这本年选赋予我的。

雪莱说:“诗人是世界的立法者。”回归诗的本真与要义,始终是诗人的终极。不过高地高估诗人,但泰戈尔说:“诗人,就是每天送给我们面包的人。”总该不错吧!两位大师的掏心发声,值得我们借鉴和思量。
我相信,随着伟大新时代的蓝图在神州大地的展开,日新月异的山河变迁,丰富的物质生活的进一步改善,必然为文学带来生机勃发的土壤,而诗歌作为生活的领跑者,一定会迎来更加美好的明天。
2021年9月4日于京城花园书斋

【作者简介】峭岩: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常务理事,中国作家书画院副院长,国际华文诗人笔会副主席。原解放军出版社副社长兼编审、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主任、政委。出版著作《星星,母亲的眼睛》《幽幽绿地幽幽情》,叙事长诗《高尚的人》《静静的白桦林》《一个士兵和一个时代的歌》《遵义诗笔记》《仰望》《烛火之殇---李大钊诗传》《跪你一千年---写给文成公主的99首情诗》《萧萧班马鸣---萧军诗传》《落红---萧红诗传》《峭岩文集》12卷等50余部。获“中国首届新国风杰出诗人奖”、第十五届(昆明)国际诗人笔会授予的“中国当代诗人杰出贡献金奖”。享受国务院特殊贡献津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