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落
新建小区的白灰还是新的,而院子里
蓝色彩钢棚暴露某些习俗:人和动物
将在一个屋檐下。水泥院墙像闭紧的嘴
整整一个下午,你没看见有人出没
房子背后飘过的白云,让人想起
炊烟曾表示某个固定时刻
而我们现在已记不起村落里应该有钟声
悲悯
我不是悲悯那片泥土,老年般松弛的
皮肤和骨骼,布满金属生锈的颜色
在故土和中学地理课本的斜坡上
那片紫色的泥土,我曾经担心
像外星沙漠一样没有声音。我不是悲悯
它们建筑的梯田、小路和房屋,连灰尘
都不会去覆盖,曾经它们需要大量化肥
才能把过度耕作而流失的地力抢救回来
但现在,大地的侵蚀已经停止
我不是悲悯祖先留下的故土,我是那个
转过身去的人,跟我一样转身的
还有整个村落的寂静,面对这片丘陵上
补丁衣服般的紫色泥土,我们仍然
像一贫如洗,仍然脑袋空空地梦想着
开发整个大地和人性。我不悲悯这野心
我只是悲悯某些悲哀:当星空再度降临
却没有声音发出感激和痛哭
地图册
地图册对我来讲不算书籍,但每到
一座城市,我都喜欢找来当地地图琢磨
那些地图告诉我旅行的曲线,我所要
经过的圆点,如同许多小型的陌生车站
以及那些省份和城市带有想象力的形状
有时,我会凝视某个边界的起点
目光沿着蜘蛛爬过一般的交通网
到达另一边界的尽头,那些缝隙
绝大多数对我都意味着空白,也许飞机
已代替我掠过大部分国土,但我只在
很少的地方停留,那些我去过的圆点
有时会从地图册里跳出来
它们装下我许多记忆,而不是地理知识
我浪费了那么多回忆,而没有变成诗歌
抽丝
我们把最敏感的事物都放到丝里去
春天是抽丝最密集的季节,比如细雨
比如植物的芽尖,仿佛都是有魂魄的
这些丝,让大地苏醒过来,让老年
获得阳光。但我无力把另一些丝抽出来
仿佛那是一些病体,那些丝也奄奄一息
可耻的事情
在山中,连几种植物的名字都叫不出来
这是多么可耻的事情。那些深绿和浅黄
如同悲伤的颜色,不属于任何一种画笔
埋没在荒草里的小径,不会比你走过的
任何道路狭窄,它属于某些动物的足迹
那枚月亮的石头,镶嵌在山的额顶
现在却是下午,炎热的风正吹着胸膛
山里不再有房子,不再有曾拉住你的手
昨天为今天而写的诗歌,已经被忘记
你的可耻,是异乡人般的痛苦
黑鸟
它是乌鸫?八哥?或者别的什么鸟?
我用尽我字典里所有黑鸟的名字
沃尔科特也曾经如此,我们都热爱鸟类
但我不愿说出乌鸦,那个悲剧的外套
这是个明亮而愉快的午后,它弓着背
在银桂树下煞有介事地踱步,显露出
多年前小学教师的身影。是啊,我不是
一个好学生,坐在教室里,眼睛会逃学
通向花园的落地窗装下秋天的景象
仿佛来自塞尚的画,铁栏杆重合进
那个校园,秋英像野草一样疯长,它们
在风中晃动,像鸟蓬乱打开的羽毛
到处都明晃晃的,每棵树像怀抱着闪电
那只黑鸟停住,仿佛陷入回忆,然后
张开翅膀,我突然感到一阵难过
这秋天的快乐就要消失,就像四十年前
满校园的花瓣像飞散的鸟,记忆的炭笔
把它们涂成黑色,就像花园里的这一只
一块菜地
当我低头钻出那排矮林,湿漉漉的菜地
让我更低地垂下头,我很久都没有
这样俯下身来观察大地,远景
是正在修建的楼房,这片菜地或许是
流动工地的人种下的,黄昏时我看见
他们中的一些,弯腰摘走满捧的蔬菜
我走进茂密的菜地,我感觉自己
正在变得矮小,在那些一声不响的
蔬菜中,叶底下的绒毛、昆虫褪下的壳
带裂口的土地,都构成另一个世界
我童年时曾在下面躲藏,现在
没有什么能够遮掩我穿过这片菜地
如同置身苏格拉底的故事,我或许
依旧是那两手空空离开的人,尽管这片
无人照料的野生菜地,让我有些激动
这么多就要属于我的财富,我却无法
放下手,如同这么多年我曾放弃的许多
我无法做出选择的许多,就像这片
广大的菜地,留下更多无法取尽的东西
我回过身来,望着来时的方向
我已经找不到走进菜地的路
在那片菜地里,我不是一无所获的人
黄昏时
黄昏时,我看见重新变黑的头发
在县城斑驳的头顶聚集,如同
倒回到某个童年,它那张熟识的脸
许多脸,松开门闩的房子,随时
欢迎进入,鞋底的声音像敲门
我无数次独自一人从那里经过
像黄昏不请自来,在梦里,我们
不再是陌生人,有一间房子属于过去
我听见广场传来木槌敲打
在铁钟上的声音,黄昏依然比我敏捷
踮起脚尖爬上烟囱圆顶
把长脚伸进烟囱拖向县城的影子
那些生活的灰,也被它们掸着
这是多么安静的时辰,餐桌飘出热汽
黑色人造革沙发般的街区,适合
有人坐上去,比如黄昏
像黄昏一样简单的事物。没有人
希望街灯那么快亮起来,像沉默
还沉默得不够,黑暗从屋子里
走出来,时光、旧物、未完成的日志
县城变成我多次离开的站台
有人在门口验票:没有外套的光通过
黄昏,和黄昏里的我,被留在那里
刘泽球,1990年代开始写作,民刊《存在诗刊》主要创办者之一。著有诗集《汹涌的广场》《我走进昨日一般的巷子》,曾获第八届四川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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