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 亲
文/一愚
转眼之间,父亲逝世已经五年多了。父亲与母亲一起安葬在我曾经工作过的皇河故园。
嫩柳垂绿,油菜花黄。在清明前两天,傍晚时分我带着女儿前往皇河故园。当我来到父母墓地之前时,喧闹了一天的墓园已沉静了下来,工作人员也已下班。
与往年一样,在擦过墓碑、烧过纸钱之后,平常不怎么吸烟的我也点燃了一支烟。随着烟雾袅袅升起,有关父亲的一切再次在我眼前清晰起来。
父亲1921年6月出生于江汉平原沔汉交界的一个偏远村庄。父亲兄妹四人,排行老二,老大是个哑巴。刚进10岁那年祖父不幸逝世。祖父的早逝使在私塾学习不满一年的父亲立马辍学。尽管塾师上门,挽留聪颖过人的学生并破例承诺不收学费,但最终没能扭过孤儿寡母家大口阔的无奈。
18岁那年,父亲迎娶了我的母亲。母亲在家也是老大,我只有三个姨妈,一个舅舅早逝。父亲白天在外公家干活,晚上回自家干活。但他没有感到疲乏,他对未来充满了无限的憧憬。
我家住在村头,三间茅房,屋旁有一方长年不干的池塘。或许是老天的护佑,父亲在一次游泳时发现了一个秘密,就是在池塘底部有一个簸箕大的鱼窝子。密密麻麻,里面尽是半斤左右的乌鳞鲫鱼。父亲把这个秘密保守了N年。每天只在月上西山的时候,下塘洗澡。就是冬天,除了几天极寒天气,也都坚持洗冷水澡。顺便摸回两条乌鳞鲫鱼,比在自家鱼缸捞还方便。父亲说,两条就够了,不能多捞。
也许是穷怕了,父亲一直省吃俭用,总想多买几亩地。终于这个机会来了。1948年,村里村外有几家大户急于卖田,价格比往年低很多。父亲左挪右借,倾其所有,一下买进了若干亩地。田契到手的时候,父亲喃喃自语:这不知是为儿女买的福,还是买的祸。
1949年,尽管我家因田多,被划为了上中农,但乡亲们念父亲一生勤苦,还是选他做了村里的出纳。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他在村里当队长。由于受灾,收的粮食卖不够公粮。家家户户都没有吃的。父亲擅作主张,让村民在一些边角杂田,冬季种萝卜,夏季种红薯,两季都喜获大丰收,萝卜红薯堆得象小山。平日里不值钱的东西,关键时刻不仅填饱了肚子,而且还卖了好价钱。我们塆子声名远扬。父亲却因此受到批评和处分。不过他没有一丝的后悔。
1964年,父亲作为农民技术员,公派到湖南省新华县传授植棉技术。从湖南带回的一只帆布箱子,和若干盒茶叶,我记忆犹新。这只箱子,后来伴我渡过了难忘的师范岁月。
买田的祸在十年动荡期间一语成谶。有人说我们家解放前田多,是漏划的富农。先是父亲被停职批斗。接着是我的哥哥,因地方通报家庭成份问题,在部队中止提干,提前转业。再次是不让我上中学。父亲多方求情。也只让我读了两年初中。
那些日子,父亲总是默默无语。他恨自己眼光不远,买什么田呐!他用他的方式拼命为儿女补偿。有一年,父亲在焦枝铁路作民工,国家每天补助两毛钱。他分文不用,硬是在年关为家里捎回一整幅猪肝和两件绸质衬衣。当年的猪肝,比肉贵。衬衣,我和妺妹一人一件。至今我还记得,我那件衬衣,白色,有细的蓝色条纹。这在当时奢侈至极。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恢复高考时,我有幸跳出了“农门”。父亲喜极而泣。因担心我的“政审”又出什么变故,鸡叫三遍就起床上街买菜,说是要置办酒席酬谢大队小队两级领导。其实是他想多了,有些事情,是时代的认知问题。那一天,他没能买回酒菜,他在半路上跌折了右腿。我离家上学的那一天,他拄着拐仗,驼着背,执意把我送上轮船。他拉着我的手说:往后的日子你要自己管好自己。你身体弱,书虽要读好,但身体第一啊。
改革开放后,父亲在承包地里下足了功夫。并成为了全县的植棉状元。有了收入,父亲不再“吝啬",每月都给我寄生活费。加上国家的生活补助和大哥的赞助,我在学校的费用十分宽余。
我参加工作几年之后,父亲年事已高。我把父母从老家接到城里一起居住。但父亲坚持不吃闲饭。他主动联系到居民小区做门卫兼守自行车。直到母亲病重,父母亲不得已住进光荣院,父亲还是坚持用自己的积蓄支付费用。2005年8月,母亲逝世后,父亲精力明显不如从前,医院诊断为小脑萎缩。当时父亲要我帮两个人争取些照顾,我都以不合条件予以了拒绝。我好糊涂啊!我竟不知道这是父亲慈善品质的病中反映,还怪他老糊涂了,不讲原则。
父亲最后弥留的日子,我在省里开会。半夜时分,我依稀看到父亲拿着一根青竹在老屋顶上摆弄。第二天早上接到电话,说父亲病危。我匆匆赶回仙桃的时候,他已不省人事。留给我的是他亲笔手书的要儿孙谨记的几句话:知恩必报,有仇不结;诸恶不作,众善奉行;不能正已,焉能正人。还有一封给我的没有写完的信。
2007年3月19日,父亲在他住过了几十年的老屋逝世。亲戚本家从幺叔责任田的竹林采来青竹扎了灵棚。事先,我并不知幺叔责任地里还长有青竹。追悼会后,我方知父亲省城报梦的深意,他是在告诉我:要清清白白来,清清白白走,清清净净做事,清清净净传家。
有一件事我至今不解。父亲出葬前的最后一夜,我和哥哥商量轮换守灵,我守前半夜,他守后半夜。十二时已过,我喊哥哥起来换班。哥哥来到灵前,想先抽一支烟。但怎么也找不到打火机,左荷包左荷包都掏光了,就是找不着。我对哥哥说,莫非父亲不让你抽烟。因为有伤身体,父亲曾多次反对他抽烟。哥哥见状就给父亲磕了三个响头。再掏荷包,打火机就在里面。哥哥从此不再抽烟。下半夜,我也没去休息,和哥哥守了一整个晩上,妹妹也在。
“爸,烟快烧到手了。”女儿把我从墓基上扶起,夜幕已经降临了。回家的路上,四顾茫茫:匆匆此生,我又会给儿女们留下些什么呢?是福还是祸呢?
壬辰年三月于枫丹苑小区
原载《孝雅》2012年第2期,癸卯年三月略有修改
【作者简介】
鲍厚成,笔名一愚。湖北仙桃人。长期从事文字和文史研究工作。有若干诗歌散文,见诸文学期刊报纸副刊和网络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