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木
文/冯金岩
旧时的长江,商贾如云,舟船满江。沿江两岸的每一个码头都很热闹,我要讲的故事发生在一个叫燕子窝的码头上。
那年月,陆上交通尚未兴起,沿江一带,商品引进,物产输出,一律都走水路,水上交通就分外发达。听老辈人讲,当年燕子窝码头上的货船,往往一泊就是好几里路长。由于无处停泊,许多后进港的货船只好打吊桩。所谓打吊桩,就是在已经靠岸的船的船尾插一根捅篙,然后将船系在捅篙上。
驾船而来的有上江人,有下江人,比较多的是湖南客。老板们各有神通,有的转运木材,有的卖石料,有的经营布匹,有的出售陶器,有的卖盐,有的卖油,有人收购棉花,有人收购谷物,有人采买特产,放眼一望,河湾里几里路长的商船异彩纷呈!

南来北往的船只一多,自然就造就了码头上的繁荣。商船一般较大,哪一条船上没有七八号人?江里风浪多,船行久而生厌。一连数天的巅簸之后,即便是再怎么本分的人也都渴望放纵放纵。因了这缘由,码头上的餐馆、茶馆、烟馆、赌场、妓院也就特别密集,没一家生意不红火。
经常在码头上落脚,来了就得与码头上的人打交道,日子一久,从五湖四海而来的商客及船家自然而然就会与码头上的本地人建立感情。经营木材生意的葛老板与在码头上开烟馆的伍老板就属于这种情况,彼此趣味相投,同桌喝过几次酒,二位的关系便日渐密切起来。

过去的人讲感情,重义气,结拜风盛行。葛木材与伍烟馆同样难免于俗,经旁人一再促成,摆酒换贴后,二人就成了把兄弟。结拜时,因为二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所以就闹得特别派场。鞭放了一条街,戏唱了一个月,那一阵子,酒馆、茶馆、烟馆、赌场、妓院全都是他俩请的客。
一时间,二人结拜之事成了南来北往之人传颂的佳话。没有人不羡慕葛木材和伍烟馆,大家对二人之间的情谊交口称赞。
成了把兄弟以后,二人总是形影不离。他们一起喝酒,一起抽烟,一起进赌场,一起逛窑子。整个码头上的人都如是说:这二位呀,简直比亲兄弟还要亲!

多年的贬贱卖贵,纵不是腰緾万贯,葛木材也算得上一方富户。在花银子这事上,葛木材向来出手阔绰。伍烟馆的父亲做寿,替他送寿礼的专门人马足足站了一长队,据说送给老爷子的那杆纯金烟枪,还是他托人请皇宫的御匠打造的……。
大烟是个来财的货,三江四海地鼓捣这玩意,伍烟馆挣足了黄白之资。较之葛木材,在使银子方面,伍烟馆更是不甘人后。葛木材的长孙做九朝,伍烟馆一高兴竟然送了一具金摇篮。
船来船往,二人之间相交相好的盛事被载向了四面八方。岸在码头牢,二人之间的感情日见深笃……
星移日转,时换年更,在诚挚的交往中,不知不觉地,二人一年年老去。忽一日,伍烟馆自觉贵体大大地不似以往,于是就想到了应该为自己准备一具上好的寿木,也就是棺材!
鉴于把兄弟是做了一辈子木材的生意人,是行家,伍烟馆就将这件大事托付给葛木材。为了郑重其事,伍烟馆还虔诚地宴请了葛木材一次。席间,伍烟馆说:“不要替我惜银子,顶要紧的是寿木要好!”

把兄弟可不是外人,葛木材一口应承了下来,他一再要把兄弟放心,如果不为老哥们奔一具世间第一好寿木,他再也不跨燕子窝码头半步。
费了好些时日,葛木材终于弄来了一具寿木。船还没有靠稳,有人便将此信告诉了伍烟馆,不过传信人透露说那是一具极不起眼的寿木!
“说什么话,凭我与葛木材的交情,他岂会随便整点东西糊弄我!?”对传信人的话伍烟馆不以为然。恰好那天有人送了他一刀新鲜虎肉,他没舍得吃,于是就提了,一路匆忙地赶去意欲与把兄弟共享!
跳上船头,望见把兄弟谋宝般谋来的寿木,伍烟馆像尊木雕菩萨般呆在了船头。他见到的货色的确十二分的不起眼!他原以为把兄弟为他谋来的寿木是整根的楠木刳掏而成,不成想那寿木竟然是尚不及手臂粗的细树镶制的!望着把兄弟和那具寿木,伍烟馆张口结舌,甚至连手里的虎肉掉到船板上了也不知道!

伍烟馆记不清自己是如何离开的,打那以后,两人再也没有来往了。别说不一同喝酒,一同抽大烟,一同进赌场,一同逛窑子,只要有葛木材在场的地方,伍烟馆就绝对不会去。在路上踫见葛木材,伍烟馆的第一反应是立马调头,然后离去。见伍烟馆如此,葛木材也识趣,宁可绕道而行,也不去闯往日的老哥们。
就因为一具寿木,一对结义兄弟成了陌路人。
相互僵持着,如此这般地,二人一直僵持了整整三年,这其间不知有多少人为他俩惋惜,不知有多少人劝他俩和好,可是一点用处都没有,他们就是老死不相往来。
人们以为今生今世再也不可能看到他们和好如初了!可是情况却偏偏出人意料。

一个大热天,酷热难耐,伍烟馆便到长江里去玩水,未料没游多远就浑身抽筋,人便整个儿往江底沉了下去。伍烟馆是何许人也,他有难,谁能不救。往江里跳的人数不清,这些人里面也有葛木材。其实谁都有本事救起伍烟馆,但谁都没有与葛木材争功,大家众人一心的要将这一人情留与葛木材做。
没费牛力,葛木材救起了人事不醒的伍烟馆。
在自己的木材场里,葛木材亲自给伍烟馆做人工呼吸,并顺利地救醒了他。醒来以后,见救命恩人是葛木材,伍烟馆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激,表情中流露出的反而是一脸的鄙弃与不屑,那意思似乎是说,救他的人多着呢,用不着他逞英雄!
伍烟馆一苏醒就挣扎着要离去。葛木材着实气恼,他强压着怒火,当众低吼了一声:走么事走!在我这儿喝了酒再走决不会辱没你伍大老板!说罢,葛木材朝三年前为伍烟馆买的那具特别不起眼的寿木走了过去,掀盖从里面拿出一样东西对在场的人扬了扬说:“我这里有上等的虎肉,十分难得的,大家喝了酒再走!”

一见此物,伍烟馆像弹簧一样从地上弹了起来,他委实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分明是三年前他准备用来感谢葛木材的那刀虎肉!三年过去了,足足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的风霜雪雨,那虎肉仍旧没有丝毫变质!“这不起眼的寿木竟然……”,憋着满眶的热泪,伍烟馆挥着手说:“既然有这么新鲜的虎肉,哥兄老弟们,这酒我喝!”
喝了老酒,吃了在寿木中藏了三年仍旧新鲜如初的虎肉之后,两个拜把兄弟又像三年前一样了,二人经常是形影不离,一起喝酒,一起抽大烟,一起进赌场,一起逛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