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赵润利
我的老家在陕北清涧农村,我一生中三分之一的年是在老家农村的土窑洞里过的,所以,那时候的年给我的记忆非常深刻,那年味像留在我记忆里的一壶老酒,随着我年龄的增长味道越来越浓!
1、儿时年味的记忆
过年也叫过春节,是我国民间重要的传统节日。
古书上说“年”曾经是来自大海深处一个很厉害的吃人、吃家畜的怪物,经常危害凡间。天上的太上老君下凡,为民除害才降服了“年”。之后,按照天帝的旨意“年”就被关押在太上老君手下。但是每年的年三十夜间,“年”会被合法的放出来,到凡界溜达一圈,故地重游。因为“年”还有吃人吃家畜的恶习,太上老君就教人们在房子里点红蜡烛,门上贴红纸,院子里放鞭炮,“年”特别害怕这些东西。
看起来,“年”是很可怕的。但是在我的记忆中,在我小的时候,胆小如鼠的我和我周围的小伙伴们都特别喜欢年的到来,也就是天天掰着指头数日子,盼望着过年,闻见年味就馋的流口水。
童年时期,每年的年味从农历腊月初八的吃“枣闷饭”开始,也就是我们常说的过“腊八节”开始;家乡的枣闷饭是黄米、大红枣和一些豆子闷在一起,闷成干饭,或者叫“捞饭”,很好吃。具说这个吃法与佛教有关系。
吃“枣闷饭”的时候,母亲会用细麻绳把大红枣和谷草格节串成枣排排挂在我的脖子上,图个吉祥。于是我这个小光头就像鲁智深一样,脖子上挂的枣排排像佛珠似的。我的左膀右臂上也坠着红枣和谷草串成的枣串串,只是很短,也就两颗大红枣,好像上面还有两颗大蒜。
吃“枣闷饭”之后各家各户就陆陆续续开始准备过年的事了。杀猪宰羊、漏粉条、做豆腐、生豆芽、做年馍馍年糕等等的大一点的家务活儿。哎呀,人们忙了一年了,也累了一年了,应该好好的操办着吃一阵子了。但是,人民公社时代,毛驴子是生产队的集体财产,不是你想用就行,必须排队;石磨、石碾都是几家人合伙用一个;我们村到了年根井水严重缺乏,也要排队。所以人们就像现在大城市开车出行尽量错开高峰期一样,安排好家里那一点过年的活儿!
过了“腊八节”,我们小孩可忙伙哩,大人们一会叫我们到缝纫机前量尺寸、试衣服;一会儿叫我们去剃头;一会叫我们去试鞋试袜子,都是高兴事。
而我们一帮子小伙伴有我们的世界和生活。我们在忙我们自己的事,首先是做“炮火”生意。我们小的时候,逢年过节买炮是自己的事,家长不管,家长也不给钱,家长也没有钱。于是我们就自力更生想办法,发扬延安精神嘛。我们到处捡破烂,废铜烂铁、麻绳头、动物骨头等等,收拾好了,我们一帮子小伙伴,用口袋背的,用筐子提的,都是破烂。我们自己拿到镇子上的废品收购站卖一点零花钱,自己拿去买炮,买炮的时候忘不了买一合“白脑洋火(一种能在石头上擦着火的火柴)”,放炮要用的。关键时刻我用两根“白脑洋火”就可以从小伙伴手中换来一个小鞭炮,这就是我小时候过年时的“炮火”生意。
我们小孩的第二件事就是抢“猪尿膀”只要听见小山村谁家院子里传来杀猪的叫闹声,我就会急急忙忙跑过去。冬天,临年腊月,农民比较闲散,小山村杀猪宰羊是一件能吸引闲散人围观的事,我几乎每一次都是落于人后了。待我赶去了,杀猪现场已经有不少围观者,几只寒鸦和小麻雀也在枝头上飞来飞去跳来跳去;一两只皮包骨头的老狗夹着尾巴,战战兢兢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两只小猫谨小慎微的潜伏在床板大小的石板屠案下面。寒鸦、小麻雀、老狗和猫与围观的闲散人不一样,它们就是想抢一点屠夫扔掉的猪的小零碎作为美餐。围观的闲人就是看热闹。而我们小孩就是冲“猪尿膀”来的,我们要把它吹的大大的,当皮球踢,这种活动能吸引小朋友,“猪尿膀”踢破了,改成“猪尿膀”灯笼,正月十五就能派上用场了。
小伙伴中间有几个是我的竞争对手,抢“猪尿膀”时他们几乎总是捷足先登,获得成功,我很生气!
当然了,农村孩子,我们从记事开始就是家里的小劳动力,天天跟着大人干活。过年前收拾房子、搞好环境卫生都有我们的份。我们家的老窑洞,几代人烟熏火燎,黑乎乎的,过年时总得从顶到底扫一扫,除了顶梁柱上几个燕子窝不能动,其余旮旯里都要认真扫一扫;把炕墙上破旧的墙纸和年画剥掉,贴上新的墙纸年画,说是“墙纸”,其实是干净一点的书纸或者报纸。然后是把整个窗户上破旧的窗纸清理干净,糊上新的窗纸,糊窗纸是当地生产的新麻纸,很结实,糊上新的窗纸以后,用玉米芯蘸着清油把每一格新窗纸油一油,于是整个窗户就像玻璃窗户一样明亮,整个土窑洞亮堂堂的,感觉很舒服。我们家过年的这些活我都干,家务活干的好,每次都得到母亲的表扬,我特别高兴。当然了杀猪宰羊做豆腐,做年馍馍年糕我也是打下手的。

2、回清涧老家过年的路上
当我长大成人走出家门,特别是参加工作进城之后,才知道“年”对全中国人的驱动力是非常强大的。一到年根儿,车站码头,南来北往,熙熙攘攘,南腔北调的中国人都说同一句话“回家过年!”,而且“过年”总是与“回家”紧密相连。
那一年,农历的腊月初我就从单位回清涧老家过年。在从单位到清涧的公共汽车上我梦见我已经回到了家,并且和母亲、外婆一起忙碌着过年的家务活。
外婆还像活着没有生病的时候一模一样;穿的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做活利利索索的。
外婆和我母亲正在忙着做豆腐,先是在石磨子上磨豆浆,被水泡的胀胀的黄豆,从石磨子的磨眼里漏进去,被磨成雪白雪白的豆浆糊。
我在睡梦中还记的外婆经常说的一个关于磨面磨豆浆的谜语:“山不高,路不远,雪不小,走不到!”。外婆说的这个谜语的谜底就是指陕北农村毛驴子拉磨磨面粉或者豆浆,那磨面磨豆浆的农村的石磨子就是一座不高的山,磨道是不远的路,磨下来的面粉或者豆浆糊就是不小的“雪”;磨道这一条路的的确确不远,绕一圈也就十来米,但是可怜的毛驴子被捆绑在磨道里,挨打受气,绕来绕去,一辈子也走不到头,谁都知道毛驴子的命运就是一辈子在磨道度过---。
我在长途公交车上睡的实在,先是梦见我和外婆忙活着“推豆腐”,也就是磨豆浆糊。后来又是在赵家坬外婆家的老窑里,烟熏火燎,我母亲在烧火,外婆跪在炕头上,从炕头的“锅拦墙”上到热气腾腾的锅上倾斜放了一个用清涧石板做的大锅盖,外婆把两根高粱棘节放在锅盖的两边,保证豆浆水都能顺利的流到锅里。外婆把一个布口袋放在锅盖上张开,我把大盆里的带渣的豆浆糊糊一勺一勺倒在张开的布口袋里,经过过滤的豆浆就顺利的通过锅盖上面流到热气腾腾的大锅里。
我和母亲、外婆都高兴的说说笑笑,忙得不亦乐乎。
公交车突然来了个急刹车,我也就突然从梦中惊醒了,方知是个梦,梦见了亲爱的外婆,我很激动。我知道,外婆去世两年多了,我回家也见不到外婆了,我心里特别悲痛,止不住流下了眼泪。我趁周围人没有注意到我,于是就拿自己手里的《延河》蒙在脸上,遮盖住泪眼。
公共汽车不走了,被前面公路边上一家修建窑洞的人群当住了去路。开公共汽车的人就是这个村的一个女婿客,山沟沟里,汽车司机和县委书记一样牛气,那家人分开人群,非要招待一下司机,好像还有几个干部也来招呼司机一起去喝两口。司机扭不过这一群人,不好意思地向大家拱拱手表示歉意,跟着一群人走了。主人家回过头来客气的向汽车里的乘客喊道:“乡亲们,不好意思,欢迎下来喝一口水,暖暖脚!”汽车上的人们客气的说:“谢谢了,我们还忙着哩,你快收拾新窑洞准备过年吧!”也有人开玩笑说主要是肚子饿得咕咕叫!
我很好奇,下车看看他们在怎么样热闹哩。原来是一家人家新修建的陕北窑洞,正在“合龙”也叫“合龙口”这是这户人家的大事情,也说明今天是个好日子。
这是一线(显)三孔硬箍石窑,陕北农村修建窑洞很讲究,一般是“三孔”或者“五孔”;忌讳“四孔”或者“陆孔”,因为常言道“四、陆不成才”,人们修窑坐坟首先考虑风水好,子袭(儿孙)的命运好。常言道:“富贵出在门里(住宅),子息(袭)出在坟里。”,就是指住宅的阳茬风水和坟地的阴茬风水都要好。
这家人家的石窑面向东南(陕北窑洞的地势、面向、坐向以及周围的山势非常讲究。窑洞忌讳面向正南,因为天下衙门朝南开。),院子成正方形。
陕北农家院子的形状非常讲究,要么是正方形,要么是长方形,忌讳棺材形或者其他不规范的形状。
新建窑洞所使用的木头石头泥土这些建筑材料都必须是新的,比方说木头,必须是事先砍伐的活树,干透了,才能用,不能用死的或者朽树木,榆木柳木还有杂七杂八的木头都不可用,一般讲究用樁木,门墩门槛讲究用红心枣木,特别是门窗上的木头,木纹必须顺,也就是像树的成长方向一样,木头“根纹”在下“稍纹”在上,不能用颠倒了,这些讲究的指导思想就是一个“顺(一切顺利)”字;门墩门槛用红心枣木是讲究一个“硬”字。
什么是新窑洞的“龙口”?也就是中间那一孔窑口石上的正中,打开一个小方口,方口内放鸡、鱼之心等镇之,小口内悬红筷子一双,书一本,不能随随便便摆放,放成十字形,里头还放一个装满五谷杂粮的小布口袋,两侧贴一副红联。好像还有一点什么东西,距离太远,一副红联写的什么以及一些小东西没有看清楚。
一个四十多岁的彪形大汉,很像花和尚鲁智深,是工头,焚香念喜,站在窑顶上,像仙女散花一样给院子里的人群散小馒头,那馒头大小像核桃。孩子们像篮球场上的小运动员一样争着抢着捡小馒头吃。
主人家恭恭敬敬像敬神一样,把一块漂亮的红色被面赠给工头,披在工头身上。其他小工一人一条毛巾。这家人很聪明,这时候一定要把工头和小工巴结好。农村有一句话叫:“会待的待匠人,不会待的待丈人”就是这个意思,据说,这个时候,得罪了匠人,他给你修窑的石头上弄一点血或者脏东西,甚至于放个小木头人,这些邪气的东西以后会成精,会兴妖作怪使主人家灾难不断,人财两伤的,当然了,这些是封建迷信,骗人的,不可信,应该批判。
主人家孝敬完工头和小工,就开摆酒席!
司机还是比较稳重,很快就回到公交车上了,他没有吃饭,也没有喝酒,提了烟酒和大馒头油糕。
汽车开动了,大家开玩笑恭维司机“牛气!”。司机说这一家人成分不好,剥削阶级出身,倒霉几十年了,如今政策好了,他们要改变风水,发家致富为国争光了!
一路上看到的情况大致如此,许多农村,许多农民忙活了,修窑的,栽树的,挖土的,修坟盖庙的,老百姓都在充分利用宽松的政策,忙活着改变风水,改变命运呢!当然了到年根了,凡路过庄院,最多的还是杀猪宰羊,做豆腐,做年馍馍年糕的,人民群众终于过上了有饭吃的日子,感谢党和政府。

3、受苦人家的老味道
陕北信天游:“亲人亲,(哎呀那个)亲人亲,亲不过母子情,母子情深似海深,(哎哟)似海深!亲人亲,(哎呀那个)亲人亲,亲不过母亲对孩儿的心,母亲一辈子为孩儿操碎了心,(哎哟)操碎了心!亲人亲,(哎呀那个)亲人亲,亲不过母亲对孩儿的养育之恩,没有母亲那有我这个人,(哎哟)那有我这个人!”
母亲在那里,那里就是我的受苦人家。这里需要说明一下,“受苦人”这个名称在《清涧县志》733页有专门解释:受苦人就是农民,这是我们家乡的方言土语。
母亲知道我回老家过年,天天在家等我。在母亲的带领下四哥四嫂做了精心的准备,老家农村的传统美味,数量不多,但是样样都有。猪肉羊肉、白面馒头、黄米馍馍、油糕等等,在那个年代陕北农村的好吃喝都准备了。
我还从城里带回去白酒、罐头、鸡蛋糕、点心、挂面、水果糖、香烟等等过年用的东西。
我一进家门母亲高兴的像个小孩一样跟前跟后,四哥四嫂也围了过来,说这说那,问这问那;母亲把准备好过年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让我看、让我品尝。四嫂很快给我端上来了现成的小米稀饭、白馍馍和酸菜。
我走到锅灶跟前一看,小锅里有大半锅“麻汤饭”,还是热的,我高兴极了,自己动手,还拉过酸菜盆子,一口气喝了两大碗。摸一摸肚皮说:“哎呀,吃美了,还是咱受苦人家饭菜的味道好,好久没有吃了。”
四嫂有一点不好意思的说:“哎,昨天剩下的饭嘛,你吃一点小米稀饭馒头,这是专门给你做的。”母亲拿过来一个热馒头让我吃,我推一推说:“吃饱了,一口也吃不下去了。”
四哥笑一笑说:“还有麻渣糕哩!”我说:“是不是?快拿来。” 四嫂责备四哥:“哎呀,你,那又不是什么好吃的,你让他吃。”母亲强调说:“少热一点让他吃。”
母亲说话了,四嫂利索的在铁锅里热几片“麻渣糕”我一边和她们说话,一边细嚼慢咽的品尝着“麻渣糕”里受苦人家的味道,这是受苦人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味道。
母亲看我吃的香,若有所思的说:“小的时候就特别爱吃你外婆做的麻汤饭和麻渣糕!”。
“麻汤饭”《清涧县志》686页记载“麻汤饭,榨大麻油后,留下的油汤,同高粱米、小米、红豆、以及少量白菜股、咸葱共煮,熟后调适量的盐。其味奇特,食之不厌。常言道:‘麻汤饭,憋憨憨’”。
同样的,“麻渣糕”也是榨大麻油后,留下的油渣做的,有钱人家都把麻渣和油渣做猪饲料或者肥料了。但是,许多受苦人家都把这东西吃了,我们家总是把它做成“麻渣糕”吃了。母亲回忆说:“三年困难时期‘麻渣糕’救过我一家人的命!”当然,这东西很难吃,只能一点一点的吃,一次性吃的太多了,很容易憋在肠子里,拉不下来。
四哥四嫂给我端上来的“麻渣糕”是新时期或者说是改革开放时期的“麻渣糕”,不会憋在肠子里的。四哥四嫂在做“麻渣糕”的时候给里边参进去了百分之五十的黄米和荞麦面。纯粹的麻渣,没有黏性,做不成糕,以前我们家做麻渣糕,要参大量的榆树皮磨成的面粉。现在人们的生活条件好了,给里边参进去了对半的黄米和荞麦面。俗话说:“一棵荞麦黏八家”,所以四哥他们做的“麻渣糕”很好吃。但是,只有细细的嚼,才能品味出我童年吃过的哪一种“麻渣糕”的苦涩滋味,那是我们受苦人家生活的老味道。
四哥给我说他今年杀了一只很肥的(山)羊。他带我到放东西的小窑里看看。推开门进去,脚地上全是一箱一箱上好的清涧大红枣,四哥抓起一把塞给我。他说:“今年红枣大丰收,我家收了九麻袋,都是妈和你四嫂一颗一颗从地里捡回来的,这是挑选出的上好的,准备卖,自己吃的在大窑里放了几麻袋。”我接过四哥给的红枣,还是受苦人的习惯动作,在衣襟上蹭一蹭,用嘴巴吹一吹就吃了。我问四哥:“为什么自己吃不好的呢?” 四哥对我说:“其实自己家吃的话都一样,有一些小枣口味还好。但是,要卖的话,价格就不一样了,大的价格好嘛!”我明白了。
四哥指指炕上对我说:“你看看,这都是准备好过年的东西,这几天吃的;外面石仓里是冷冻起来正月里用的!”
四哥说的“石仓”,是我们的老祖宗传下来的用清涧石板做的“石仓”,和现在的衣柜差不多大小,靠陕北冬天的自然冷冻储藏东西。过年准备好的许多食品放在里面。
我看了看小窑的炕上,满满的一炕,锅碗瓢盆,每一件器具里都放着一样或者两样好吃的东西:羊血、羊肚子、羊肝、羊肺、羊肠、羊蹄、羊头;这些东西都已经弄的干干净净,有的已经成为半成品,比如羊肉丸子和羊肉饺子馅。大块头的还有带骨羊肉和羊腿。除了羊肉的各种各样的食品,还有猪肉和用猪大肠做的“猪灌肠”。四哥对我说:“猪肉和猪大肠是邻居家还的,去年我们家杀了猪,邻居家借了二十斤肉和一副猪大肠,今年邻居家杀了猪就还回来了。”我心里明白,这都是母亲用心良苦,去年过年我回不来,母亲让四哥把去年应该吃的“猪灌肠”留到今年给我吃。
做“猪灌肠”是母亲的拿手戏,我从小就特别爱吃母亲做的“猪灌肠”。母亲把荞麦面做成稠糊糊,里面放好几样调味品,把调制好的荞麦面稠糊糊灌进洗干净的猪肠里,放在锅里蒸熟了,切成一节一节的,吃的时候根据自己的口味做蘸汤吃,非常的香。
和“猪灌肠”放在一起的是“酥肉”。我小的时候每年过年吃的“酥肉”是外婆做的,外婆做的“酥肉”非常好吃。当然,我母亲做“酥肉”是跟着外婆学的,是青出于蓝胜于蓝。“酥肉”是穷人家的美食,每年过年的时候,外婆就是把生羊油炼出的油放在碗里,放凉以后的羊油就成一个一个的“碗脱”,外婆小心翼翼的把“羊油碗脱”埋在麦麸里,这样, “羊油碗脱”放一年都坏不了,全家人每天炒菜就是用小刀刮一点“羊油碗脱”上的干羊油,放一点葱花和杏仁。
炼了“羊油碗脱”以后的油渣,(也可以是大油)叫“油次拨浪(老)”,有钱人家就喂鸡喂猫了,外婆把“油次拨浪(老)”剁的碎碎的,和洋芋粉荞麦面加上各种调味品,蒸熟了再油炸,炸好之后吃的时候还有蘸的。
这个时候四嫂过来要拿走几样东西,羊肚子、羊肝什么的,给我准备饭,被我挡住了。我端起一个陶瓷盆,认真的对四哥四嫂说:“你们,一切听从我安排,今天就吃这个!” 四哥四嫂异口同声的说:“那是豆腐渣嘛!”我笑一笑说:“就吃豆腐渣、钱钱饭就酸菜,让妈炒豆腐渣,四嫂熬钱钱饭。”
我的胃口立刻回到了小时候家庭生活困难时期,这一顿饭吃的非常满意,母亲回忆了许多过去的事,都与我们童年吃饭的故事有关。我们一边吃饭,一边忆苦思甜,说到伤心处哥四总是泪流满面,哥四是个听评书落泪,替古人担忧的人,稍微激动一点就流泪。母亲也很感动的说:“现在政策好了,大家不饿肚子了,感谢共产党感谢改革开放!”

4、辛家沟的年味
我出生在辛家沟,十五岁的时候为了照顾年老多病的外婆,我和母亲还有四哥润美迁户到赵家坬。所以在年前必须回辛家沟给我父亲上坟,顺便到大哥和三哥家看看。
大哥大嫂正在忙着收拾房子,三哥三嫂正在蒸馍馍。他们都是为过年忙着。
到大哥家,给人印象深刻的是窑洞和院子收拾的非常干净,院子里柴房草棚都收拾的干净整洁,像是要过年了。大窑洞收拾的窗明几净,焕然一新。大窑里窗户上全是新麻纸糊的,用清油油过,亮堂堂的,窗花都是大嫂和女儿剪的:“庆丰收”“兄妹开荒”“大团圆”“孝”“共产党好”“人民领袖”等等,内容新颖,栩栩如生。炕墙上是整整齐齐的年画和明星图片。炕上羊毛毡铺的满满的,羊毛毡上面是草绿色榆林毛毯。被子縟子都是新的,一尘不染,特别引人注目的是大嫂母女绣的枕头顶,非常漂亮。家里的每一件家具都擦的干干净净。大嫂正在整理衣服,大哥大嫂一辈子就是爱好人,读书人,他们的穿衣戴帽都是很讲究,一看就是先生。我去的时候,大嫂正在把大哥的一件衣服改一改,翻新一下。大嫂看到我了,顺手从炕头上拿过两双鞋垫说:“老五:这是给你的!”我一看,是大嫂亲手做的两双鞋垫,上面绣“富贵不断头”还有“新年快乐”字样,丝线的色泽搭配、针脚都非常漂亮。
大嫂还提醒我:“老五,走的时候记着拿我给你晾好的干苦菜叶和炒瓜子;都装好了,记着拿上,千万别忘了。”我一直有胆红素不正常的毛病,大哥在医书上查的说苦菜当茶喝能治这病,于是大嫂把苦菜叶洗了,蒸熟,晒干了让我拿来当茶喝。
大哥正在忙着给左邻右舍写春联;大哥继承老爷爷和爷爷的家风,他在小窑的热炕头上放了个大炕桌,我看他聚精会神的写着。什么“勉学亲耕兴产业,存心积善老家风”“佳气积聚满院春,文墨飘香全家福”我不忍打扰他,但是他看到我后,直起腰,舒口气,放下笔,走出小窑对我和大嫂说:“润利回来了,蒸糕吧!”
在陕北家乡的特色食品里油糕具有代表性,吃油糕预示着人会步步高升。信天游,陕北秧歌里都有关于油糕的内容:“我把咱(那)亲人迎进来,快把软得溜溜热油糕端上来!”。在我们家乡,爷爷去世了,乡亲们对死者的孙子开玩笑说:“你家的油糕盆打碎了,顺事,快去吃热油糕吧!”在我的家乡,许多家庭在逢年过节,大的庆典活动,招待重要客人就要吃油糕。
吃油糕,讲究现炸现吃,叫“响炸油糕”,热腾腾的油糕端上来就是这个意思; 吃油糕还讲究“软”,当然了只要是新鲜的纯糕米油糕,做出来肯定是“软”的;炸油糕讲究用铁锅、青油(当地生产的小麻油)和黄豆杆(萁)烧起的文火,这样做出来的油糕很正宗。
这一天大哥大嫂做出来的油糕就是这样的,非常好吃。
当然了“糕”这种特色小吃,品种多,花样多。有素糕、枣糕、连皮糕、软韜黍糕、西米糕等等。
蒸糕的时候,大嫂烧火,大哥在锅上洒糕面,我打下手。大哥把糕面一层一层的洒到热气腾腾的蒸锅里。十几斤的糕面蒸熟了,拿到案板上,搓成几大卷,每一卷好几斤,这就是素糕,大嫂拿来糖和蜂蜜,我们先吃素糕。
这边还在吃着,那边三哥润海叫我去吃饭。哎呀,过年了,到谁家就是一个字“吃”。家乡有个讲究,亲人走到门上不沾碗边,就叫“懒待”。所以走亲戚,到谁家都给你吃饭,聪明人,到谁家也不敢吃的太撑过饱,留着肚子慢慢吃,不吃就不够意思了!
三哥三嫂做饭好手艺。三哥把金黄色的素糕包上一层白面,再蒸熟以后看起来非常漂亮。三哥对我说:“这不叫馍馍,也不叫素糕,叫‘金包银’,吃的越多越有钱!”我说:“哦,开银行的大概天天吃这个!”说完我们都笑了。
三哥把白面捏成“猪头”再用黑豆做“猪眼”蒸熟以后放在篮子里,三哥说:“放着,等凉了,上坟的时候好用。”我问三哥说:“为什么要等凉了?” 三哥说:“神鬼不享受热食。”我说:“神鬼的胃口真好。” 大家都笑了。
三哥把拳头大的一团白面在案板上搓成有两尺长的“面绳”抓过一颗大红枣,“面绳”的一头在大红枣上绕来绕去,绕三圈;再抓过三颗大红枣,同样在每一颗大红枣上绕来绕去绕三圈;最后抓过两颗大红枣,同样在每一颗大红枣上绕来绕去绕三圈;“面绳”绕完了,再把边边角角捏捏,蒸熟了就是“枣(灶)山”。腊月二十三用来供奉灶王爷的。那第一颗大红枣是“枣(灶)山”的头;那三颗大红枣并排是“枣(灶)山”的肚皮或者上身;那两颗大红枣并排是“枣(灶)山”的两条腿、或者是两只脚。
三哥把鹅蛋大的一个个白面团在案板上搓成鱼一样的形状,折叠成S形。头上剪两只长长的兔子耳朵,两颗红豆做眼睛,再剪出兔子的嘴巴、尾巴和脚,蒸熟了就是一个胖乎乎的,憨态可掬的小白兔。一口大锅蒸了十几个兔子,我说三哥像姐姐一样,想成为“养兔专业户”。三哥笑一笑说:“一大锅蒸兔子是过年的主食,年三十全家人的主食都是兔子,年三十晚上孩子们枕头底下压两个兔子,几块钱,红枣、大蒜。初一早晨孩子们一睁开眼就吃上了。” 我问:“为什么必须是兔子呢?” 三哥笑一笑说:“过年吃了兔子意味着这人新的一年里健康,高高兴兴活蹦乱跳,精神的像个兔子,所以走亲戚,还有左邻右舍的小孩来了,都是给一个兔子当零食,人情门户嘛。”
除了兔子,三哥把鹅蛋大的一个个白面团在案板上搓成蛇一样的形状,然后折叠起来,用筷子一夹,就是一朵一朵菊花,这叫花卷,蒸熟了还要用火柴头蘸上红绿颜料点在花卷、灶(枣)山、小面兔上面,像工艺品似的,非常漂亮。
三嫂一直在忙她的“茶饭馍馍”。“茶饭馍馍”的档次高,蒸馍馍的手艺也要高一些。三嫂先是用一根筷子,在筷子头上粘一个核桃大小的馒头在灶火里烤,反复的试碱,差不多了,在锅里试着蒸一个馍头,这个馍头当然是别具一格,试成功了,立刻蒸两锅出来。
“茶饭馍馍”雪白雪白的,只有半个鹅蛋大小,不变形,不裂口,也不粘底,用火柴头蘸上红绿颜料点在馍顶上,非常漂亮。“茶饭馍馍”不是自己人吃的,是正月里行门户用的,比如正月里走亲戚的礼品就是送两碟“茶饭馍馍”,一般一碟是七个“茶饭馍馍”;还有正月里招待客人、招待秧歌队的人吃饭,不是饺子就是“茶饭馍馍”。
到了最后,三嫂端来两个洗脸盆,一个洗脸盆是玉米面馒头,另一个洗脸盆里是高粱面馒头,这两个洗脸盆里的馒头说是馒头,其实是拳头大小的疙瘩,那高粱面馒头黑的像非洲黑人的脑袋。三哥三嫂用白面包装了这两洗脸盆馒头,重新蒸了,竟然是很漂亮的大大的白馒头。我不解的问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三嫂笑而不答,三哥说:“这是我和你三嫂年前年后吃的,平常就那么吃了,过年了,把它们包成白面馍面,好看一点嘛,要不然,大过年的,客人们和孩子们吃白面馍,我们吃黑馍馍,不太美气。”
馒头蒸的差不多了,三嫂拿出来猪肉、羊肉,还有豆腐豆芽什么的,要给我做饭。被我挡住了。因为我一直和三哥家的几个孩子挤在灶疙崂里帮助他们烧火,为了蒸馒头烧火用的柴禾都是硬正柴禾,火灰也硬正,我在三哥家窑掌里发现了红薯和灰洋芋(紫色的洋芋,家乡老品种洋芋),我顺手给火灰里埋一些红薯和灰洋芋,已经烧熟了,我又让三嫂在蒸馒头的锅底子下熬了一个老南瓜,另外我特别想吃那高粱面黑馒头就酸菜。我说开银行的要多吃“金包银”馒头,我是管理挖煤工人的,我应该多吃白面包装了的高粱面黑馒头,大家都笑了。当然,我的这些要求都满足了。这饭真好吃,别有风味。特别是烧洋芋,引起了我和三哥许多童年的回忆……。
第二天,我从辛家沟回到赵家坬是满载而归,都是两个哥哥家给母亲和四哥家带的东西,另外我还在河里背了两块冰,放在母亲住的土窑洞两个门墩前,老祖宗传下来的讲究,这样做全家人吉祥如意招财进宝!

5、从大年三十到正月十五
年前这几天,太忙了,除旧迎新嘛,这“除旧”很麻烦,关键是正月里的讲究太多了:不说粗话、不说不吉利的话,不洒水扫地,不讨债,正月初一不探亲访友,初二不动刀子不动剪子等等,反正从初一这一天起,大半个正月人似乎变成逍遥自在的活神仙了。所以,人们赶在年三十前把许多肮脏的活计和辛苦的事情干完,从正月初一开始坐享其成,过皇帝老儿一样的好日子,不怎么干活了,这样做也意味着新的一年里,天天轻松快乐,悠闲自在享清福。
年三十,早饭后我给外爷外婆上坟,上完坟回家后,牵一头毛驴子,架两个大木桶去驮水。
赵家坬最缺的就是水,不是我们家没有水,而全村没有水。赵家坬的人都住在能摩着天的高山顶上。赵家坬村子东边一个名叫东圪涝沟的深涧峡谷,有一点点水,也就是一点“滴液水”。
无限高、无限深厚的黄土形成的大山根下,暴露出来一点点石头,这石头上面黄土形成的大山像沉睡的老人,这石头像老人的牙齿,这水嘛,就像老人牙缝里渗出一滴一滴的水。
这就是一代一代赵家坬人的生命之源。
这水像是黄土地老人那浑浊的眼泪,哭诉着赵家坬人“苦水久矣”的历史;又像一滴一滴给病人滴液水似的表示出赵家坬人生命与生存的艰难。
这滴液水,日夜不停,一点一滴的滴积到一个两米宽,两米五长,一米多深的石头水池子里。由于水池子的门口无法遮掩,大风一吹,一些树叶、羽毛什么的就被吹到水里,所以池子里的水从来没有干净过,水里总是有漂浮物,包括驴粪羊粪这类漂浮物。平常时间,人们把被风吹到水里的漂浮物摆开一点,凑凑合合的打水吃。
但是这水有“三难”也就是:天旱了“滴液水”就干了;天冷了,“滴液水”就结冰了,没有水了;遇到山洪暴发,“滴液水”往往被山洪淹没了,山洪过后淤泥把“滴液水”池子埋没了。遇到了吃水“三难”的情况,我们就要走差不多五里,或者七八里山路到赵家沟闹水吃,或者叫讨水吃。
当然了,冬天能吃上雪水,夏天能吃上雨水是老天爷给赵家坬人的福份。我小的时候,热天经常跟着外婆冒着大雨把满院子的雨水储存起来,我们首先是用锅碗瓢盆接一部分干干净净的雨水储存到土窑洞里可以用来吃;然后是把一些雨水储存到驴槽或者猪槽里;还有就是把院子里的菜地浇饱;下来就是洗衣服,洗东西。
每次下雨是我和外婆最忙时候,外婆外孙子被雨淋的像个落汤鸡,但是我开心极了。冬天储存雪水又是我和外婆忙碌的一件大事情。
年三十这一天,我必须闹一回水,这样我用水就底气十足了,为的就是劝说母亲过年时舒舒服服的洗个头洗个脚,这是我回家过年前就想好了的事情,也是我在城里经常头洗洗脚时牵挂的一件事。
我想着用最快的速度完成闹水的事,但是我家住在村子西头,水在村子东头的山沟底下,从我家出大门穿越村子是一条弯弯曲曲的路,绕一大圈,村里的人们,这个打招呼,那个问候,往日里和乡亲们说说笑笑,能开玩笑的,开开玩笑,习以为常了,今天我成了从城里回家这事的新闻发言人了,耽误了不少时间。
走出村子,我顺着那古老的、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摸索到深深的东圪涝沟的沟底,还没有到水井跟前,就见人和驮水的毛驴子排队了。
大家热情的给我打招呼:“哎,井里水不多了,要么你先弄,看你穿的衣服单,冷不冷?”。农民很聪明,用这样的表达方式告诉我井里水不够了。见此情景,我很受感动的掏出一包宝成烟,散给大家,和能开玩笑的表哥表弟说:“谢谢亲戚了,我有一点冷,跟着毛驴子锻炼锻炼身体,能暖和一点!”
我在和大家的说笑声中赶着毛驴子走了,到五华里外的赵家沟人挑、驴驮的闹了一趟水。
坎坎坷坷的山路不好走,很老的毛驴子,草料不好,活苦很重,瘦的皮包骨头,可怜的实在走不动,闹一趟水最快的速度也得两个小时。
回家以后是“刷胡”和贴对联。
“刷胡”也叫“腰饭”,就是全家人吃一顿面条,长长的豌豆面,也叫“杂面”,很好吃。
贴完对联我帮助母亲洗头洗脚剪指甲。
帮助母亲洗头洗脚剪指甲对我来说,绝对是一件重要的事情,母亲不同意,她舍不得那一点水。
因为有我刚从赵家沟挑了那么多水回来,所以我坚持给母亲洗一洗,母亲也就同意了。
母亲年纪大了,自己洗头洗脚剪指甲比较困难,我不下决心,大冷天,她自己是不会洗的。我坚持帮助母亲洗一洗,母亲很高兴。
忙完年三十白天的活就该吃年夜饭了!
这一辈子,在我的记忆中,年夜饭就是母亲亲手做的最好吃,煤油灯下,破席炕上,一个破旧的方木盘子里,放着八个硬正肉菜:红烧猪肉、清蒸羊肉、酥鸡、炖猪肉、红焖羊肉,大肉丸子,手抓带骨羊肉等,这是八大碗,这是个吉祥的数字;剩下的就是猪肉烩粉、豆腐豆芽、干菜,还有几个素菜。
老家人不习惯吃鱼,一般认为“水货”上不成席面。牛、驴、马是和人一样的劳动力,不能当肉食,狗肉上不了台面,所以老家那个时候逢年过节不吃这些肉,平日里也不拿这些东西招待客人。当然家乡传统的年夜饭除肉食而外,就是面食。大冬天蔬菜也少,几个素菜主要是干菜做的,比如干冬瓜丝、干豆角,干黄花菜等等。我从小最来劲就是一碗猪肉烩粉,还有豆腐豆芽、酥肉。
参加工作以后回家吃年夜饭,饭菜比原来丰盛的多了。但是我还是小时候的习惯,反正猪肉烩粉吃的美。年夜饭之后就是大碗的米酒,米酒下肚舒服的啥都不想吃了。
孩子们都忙着找左邻右舍的小伙伴到院子里放炮去了。
我们就说说笑笑的开始包饺子了。饺子是中国传统美食,也是一种文化。家乡过年的饺子其主要食材,基本上两种类型,一种是猪肉白萝卜馅,还有一种是羊肉胡萝卜馅。
母亲从石仓里取回白胡萝丝和一块大肉五花肉剁好的纯肉馅。母亲的意思我回来了,包纯肉馅的饺子;我不同意,我说给小孩包一点纯肉馅的可以,我要吃咱们家几十年经常吃的那一种饺子。全家人动手,不到下半夜饺子包好了。
忙碌了一个腊月,兴奋了一个腊月,吃得美喝美的一个腊月。忙到年三十,守岁打个盹,一睁眼,年过来了,新年第一天,新年第一碗饭,热腾腾的饺子端上来了。
我们说饺子是一种文化,比如正月初一的饺子,记得在小的时候,正月初一,大人往往会给饺子里面包几个钱币,吃饺子的时候,谁吃到包钱币的饺子,谁就有福气。小时候我总是能吃到包钱币的饺子,母亲很少吃到包钱币的饺子,我很纳闷,问母亲,母亲总是说:“你们有福气就好,妈妈老了,你们的福气就是妈的福气!”。
有时候母亲端一碗饺子正在吃,她会叫我过去,把筷头上一个饺子放在我碗里,我咬一口,饺子里面有钱。哎,母亲一辈子总是想方设法给我们创造幸福,自己含辛茹苦一辈子。我后来才明白,小时候为什么包钱币的饺子总是跑到我碗里,因为包钱币的饺子重一点,沉在锅底,一定是母亲知道这个原理,把锅底的饺子捞到我碗里了。
清涧老家过年,大年初一是个分水岭。之前,也就是年前:主要是自己一家人忙的操办和吃。大年初一的饺子以后,从正月初二起主要是“行门户”,也就是来人待客和走亲戚。我母亲一辈子很重视“门户”。
“门户”就是来人待客和走亲戚的意思。正月里几乎天天有客人来吃饭,我们家主要是用饺子招待客人。
从正月初二起,人们忙碌于红火热闹、走亲访友等文化娱乐生活方面。首先是走亲戚,姑姑家,舅舅家,姨姨家都要去。还有一些亲戚家可去可不去,但是人家家里有事,就必须去表示慰问。
“门户”的一个重要内容是客饭:一是来的亲戚,要吃饭。二是家族中最老的人要请来吃饭,行动不便,也可以送饭吃。三是请新,也就是本村当年的新女婿新媳妇都要请饭吃。家乡的“请新”有意思,一次邻居家请新女婿吃饭,这种饭一般是饺子,那饺子做的漂亮,皮薄肉多,小巧玲珑,让人看了就馋。小女婿正准备吃呢,两个堂妹小姨子凑过来了,其中一个小姨子端了一碗饺子,叫了一声姐夫,让小女婿先吃这个,小女婿犹豫一下,大大方方用筷子夹起来一个饺子,当小女婿一口咬下去时,发现不对劲,但是晚了,原来,那饺子馅是大油和辣子面做的,特别辣,吐不出来咽不下去。这一顿饭小女婿惨了。当然这是小姨子和刚刚过门的姐夫开个玩笑,警告姐夫以后对她们的堂姐好一点,否则的话有你的辣子吃。第四是在外面当兵的和出门人(在外工作)要请来吃饭。我在外工作,年前年后全村各家都请我去吃饭。母亲准备好我去人家吃饭时应该带的礼品,反正不能空手去吃人家的饭,我还准备了足够的零花钱,给人家的小孩。第五就是外聘来在本村学校教书的老师要请来吃饭。第六是本村其它人家来的亲戚和我们家也沾亲带故的客人要请饭吃。第七是外村来的陕北秧歌队要请饭吃。请秧歌队的人饭吃是由生产队统一接待安排,秧歌队往往有我们家的亲戚,也就公私合营了。
请客吃饭“行门户”,这是我们从小到大重要的社会交往活动和“礼仪”活动,家家户户如此,许多年轻人的婚姻家庭也是由此产生,因此也形成和亲近了一个家庭和一个人盘根错节的社会关系和家庭背景。
正月里闹陕北秧歌是重要的文化娱乐活动,也是过年的重要内容。村村寨寨都有秧歌队,各家各户大人小孩都要参加,大家都是秧歌队的成员,也是观众。
你说你没有艺术细胞,扭不成秧歌,那你就自己找一找适合你的事干,量力而行,比如背大鼓、扛行李、端茶倒水、跑前跑后搞个服务也可以,总而言之,公益活动,你不参加不行。
我们兄弟四个人,我大哥从小就是文艺人才,村里的红火离不开他。下来我们哥仨个,一个不如一个,五音不全,也扭不成秧歌。但是,到了赵家坬以后,我和四哥润美是外来户,都不参加赵家坬的公益活动,实在是说不过去了。于是我一咬牙,硬着头皮学习跳大秧歌,我第一次参加村里的大秧歌时,下雪天,热汗直流,跟着别人瞎咋呼,瞎踢腾,我估计跟马戏团的狗熊跳舞差不多。不过,有两点使我心里踏实一些,一是晚上,庄院里没有电,靠灯笼火把照明,看不清楚;二是人多,比较乱,特别是小孩子凑热闹钻来钻去更乱,所以我装模作样,浑水摸鱼,滥竽充数的扭起了秧歌,混上几次,也就那么一回事了。
当然,我始终只是在本村混混“秧歌大场子”;也跟着秧歌队在本村走家串户扭达过。
“秧歌大场子”说是40---60人,但是在自己村就是韩信点兵多多益善,人多声势大。
场子再大,人再多,也不能随心所欲的乱来,和古代的军队打仗一样,有规定的传统阵法和套路。例如:《秦王乱点兵》《双葫芦》《黑虎掏心》《十二连城城套城》《十二连灯灯套灯》《天地牌位》《枣骨子乱开花》《五角星》等等。
乐队在前,伞头跟着乐队领着我们踢场子。围绕着乐队和伞头跑前跑后的一个丑角叫“马排子”,翻穿皮袄,三花脸,肩头斜挂骡马串铃子,手里甩着蝇甩子,他不停的跳不停的吆喝着。为我们断后的是蛮婆蛮汉,蛮婆蛮汉是两位年龄偏大一点,身强力壮手上有一点功夫的老大哥装扮的。他们手里拿着水火棍,化妆的三分象人七分象鬼,呲牙咧嘴,看上去很丑,也很凶恶,特别是蛮婆,让人看了哭笑不得。蛮婆蛮汉平时没有啥,关键时候,他们对内可以平息“内乱”,对外保护秧歌队的安全。
秧歌队的队员是青年男女一对一,男的叫“武身子”也叫“小生”,头裹白羊肚子首巾,穿红挂皂,腰束丝带,脚下虎头鞋,身挎腰鼓,手持一双鼓签(锤),威风凛凛,如人中吕布,马中赤兔。
秧歌队最漂亮的是队员中一对一的女演员,叫“文身子”也叫“旦”,他们打扮的花枝招展,花团锦族,手里拿着扇子和花环。她们各个都像舞台上的花木兰、穆桂英一般。
“武身子”除扭秧歌外还有一项重要任务就是保护自己一对一的“文身子”,也就是自己的舞伴。老人们说,在旧社会秧歌队外出表演时,容易发生不同村庄几支队伍的争风吃醋,队伍与队伍的混战局面,遇到这种意外情况,“武身子”手里的一双鼓签(锤)就是武器,保护“文身子”的安全就是“武身子”的光荣使命。
我跟着秧歌队没有出过我们村,但是到我们村的家家户户院子里去过,这叫“拜门子”。伞头头戴火车头帽子,身穿黄大衣,右手撑一把大伞,左手拿着铁圈,铁圈里是铁沙,摇晃时,“沙沙”地响。
住家户院子小,我们只去一部分人,扭上几分钟就停下来了,伞头开始唱秧歌,我们村的伞头比较老,但是头脑清楚,见什么人唱什么秧歌。他主要唱这一家人一年来的生产、生活、家庭情况,有恭贺新禧的,也歌颂家庭美德的等等。伞头唱完了,锣鼓家什又想起来,我们再跳大秧歌,之后,主人家开始招待。
这过年时秧歌的内容很丰富,五花八门。前文说的是“拜门子”,还有外出秧歌队伍的“过街”。“过街”就是秧歌队要去下了帖子的村寨表演,只要是路过的地方有村寨,秧歌队就要给人家表演。什么“一字长蛇阵”“十字交叉”“二人场了”“龙摆尾”等等。
令我难忘的是两个秧歌队“打彩门”动人场面。正月初就开始在村口扎起一座高大的“彩门”。“彩门”上锦旗飘飘,红花绿叶,大对联:“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那一年到我们村来的“外彩”是前河里的秧歌队,“里彩”是我们的秧歌队。两支队伍在“彩门”内外举行非常红火的迎接仪式。我们的伞头唱:“正月里来是新年,吕梁川沿门三道街,谁在头边走?谁在后边跟?” 我们的伞头唱罢,我们的秧歌队立刻跳起来,边跳边唱:“哎嗨咿呀呼嗨正月里来是新年,吕梁川沿门三道街,谁在头边走?谁在后边跟?”欢声雷动,声震山野。接下来“外彩”伞头从容不迫的回答道:“正月里来是新年,吕梁川沿门三道街,唐王头边走,尉迟在后边跟!”这时候“外彩”的秧歌队立刻跳起来,边跳边唱:“呔嘿一声贴儿呀!称英雄来呀么,夸好汉呀!”
两支队伍在“彩门”口“斗嘴”时间比较长,但是一切是在友谊第一比赛第二,亲戚朋友交情的基础上进行的,大家在演戏嘛。表演结束,两支队伍在“彩门”口像两条交欢的彩龙合兵一处。我们开始招待客人了!
在清涧老家过年的最后一个节目就是“转灯”,也叫“转九曲”。这是由古代边关打仗的“九曲黄河阵”演变过来的。我们村一般是在元宵节的前两天,在村中央的娘娘庙梁上的开阔地扎“灯城”。十九排高粱杆,扎成横三竖三,九个方阵,三百六十盏有彩色灯罩的油灯同时点亮。“灯城”在没有电灯的小山村的夜晚是非常漂亮的,全村人家家户户倾巢出动,具说转九曲“灯城”除百病!
转九曲“灯城”给“年”画上了句号,从此人们开始了新的一年的生产与生活!


作者简介
赵润利,男,55年生,中共党员。西安市作协会员。曾任西安市委党校科研处调研员,编辑部副主任,西安党校教育研究会秘书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