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说咸菜茨菇汤
作者:王玉权
我有个同学,六一年高中毕业后,被东北一所高校录取。大学毕业后一直在东北工作,成家,生儿育女,直至退休。当年风姿绰约的小美女,如今巳然升级为老祖母。离乡半个多世纪了,和汪夫子一样,久违故乡高邮的食物一一茨菇,很想喝碗咸菜茨菇汤以慰乡愁。这东西在我们高邮实在不希奇,可在东北买不到的。
他弟弟在微信上说,姐,这东西有什么吃头。听这口吻,多么不以为然。想必这位弟弟也该七十多岁了,不能体谅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游子的心情,不能怪他。人,都有惰性。处久了一个环境,眼睛看饱了,即使仙境也觉平常的。
在游子的眼中,他乡再好,也割不断千丝万缕的乡愁。即使在彼地成家立业,儿孙满堂了,也切不断对娘家魂牵梦萦的思念。此念一起,动了乡愁,是会害相思病的。思乡心切,真恨不得插上双翅飞回老家。
如若此时,诵读唐诗名句,“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灰"“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会鼻子发酸,眼中噙泪,产生别样的解读和体味的。
提起咸菜茨菇汤,唤回了小时的记忆。
每逢烧咸菜茨菇汤,我们伢子便如过节般的高兴。倒不是这汤有多好喝,而是中上必煮白米饭了。说起来会令小年轻们齿冷的,你们不懂。那种岁月,农家吃顿白米饭多不容易。平常日子都是菜粥菜饭。说是饭,菜多米少,而且煮得烂烂的。我们那里称之为烂菜刮子。就这样天天糊弄肚子,糊过一冬。图的是省点粮食,留着开春做硬生活吃。糠菜半年粮,当是彼时生活的真实写照。
菜是天赐恩物,茨菇也是,都是代粮救命的。菜粥锅里,总要放好些整茨菇。我们伢子舍不得吃,搛出来,咬掉茨菇端子,冷一冷,装进口袋里上学,当零食,饿了就拿出来当点心吃。
课间,有时和同学玩玻璃球小赌赌,输掉几个茨菇球儿,满心疼哩。要是赢了几个,不知多得意呢。再艰难的日子也泯不掉童心,苦中找乐子,忆来好心酸。
茨菇,淀粉多,熬饿。不过,吃时要当心,不能咽着了。否则,会瞪大眼睛,发茨菇愣的。
那时,用茨菇做菜,不是它的主项。充饥,倒成了它的首要。对此,今天的小年轻是没有一丁点的体验的。生逢盛世,好幸福啊!
茨菇,生命力极强。咵(Kuα,读第二声。方言。比如被老师或单位领导咵了一顿,犹咵茨菇剥了一层皮一般。)咵茨菇时,妈总要关照我,选大的饱满的茨菇端子,掰下来做种。把它存在茨菇窖中,待下秧时,秧在秧池一角,它会发芽、冒青。待秧池腾空时,再移栽。
大田要种粮,人们多用水田的边角,见缝插针。和豆子一样,它属懒庄稼。无需施肥,无需花多少精力管理,有水就行。
稻子收割后,它仍是青枝绿叶的。肥硕硕的三角型的叶片亮霍霍的,像支支英雄箭直指蓝天。茨菇也开淡紫、淡蓝的花,美丽而端庄。虽没人理会,但它从不自卑,甘于寂寞,孤芳自赏。它也有自己的芳华。
待深秋,它的枝叶枯萎后,匍匐在地,便可以收获了。通常在秋收结束后,初冬农闲时,才来搭理它。此时,茨菇田表面已干硬,人可以站在上面。挖茨菇必须用灰叉。灰叉有弯弯的四五个齿,齿间有空隙,不易碰伤茨菇球。
捡茨菇是伢子的节日。妈妈一灰叉下去,翻过来,我们伢子便掰开湿土,找茨菇球儿,一叉总有好几个。最让我们兴奋不已的,是不时能捡到几个小指甲盖大小的野荸荠。我们如获至宝,揩揩泥,赶紧放到口袋里。实在馋了,便猴急地一口一个嚼得津津有味。虽有些须泥土涩口,仍觉甜美沁心。
新鲜的茨菇上总会沾带些母土。千万不能洗,这样才能摆放得住。家家都有一个茨菇窖子。在室内挖个塘,把未洗的茨菇放进去封好,可以保鲜几个月。
吃多少洗多少,咵茨菇是我小时常做的家务活。我们那里产出的茨菇,除了茨菇端子有点苦味,球实粉糯,还有点甜尾哩。
切片烧汤,油汪汪的,白耷耷的,像奶。冬日的茨菇汤好喝。记得小时,年年下大雪,河面上结成厚厚的冰,冷死了。童子身上三把火,伢子不怕冷。我们在上面掼陀螺,斗铜板(大清朝的硬币),疯得头上冒汗气。一跐一滑的不晓得要摔多少回。
不似现下,有的年份想找片雪花玩玩也不得,河面顶多结层薄冰。气候变暖,已成不争的事实。那时的青菜都躺在雪被下,家家醃的大咸菜便成了主菜。咸菜茨菇汤是否是道美食?不见得,太太平常了。要是没什么油,说句粗话,倒像碗牛尿。
汪曾祺先生笔下的咸菜茨菇汤,其实是一种乡愁,一种慰藉。他在文中写道,用茨菇切片炒肉,因外地的茨菇通常都带点苦味的,家人不爱吃,全被他"包圆了"。可爱的老头一点不矫情的。
伟大的抒情的人道主义者汪曾祺,专为底层的小人物立传,专为凡人小事抒怀。用他那支有温度的生花妙笔,写下了许多永飨后世的美食美文。
不能因了汪先生写了咸菜茨菇汤啦,采子粥啦,焦屑啦,等等,这些东西便摇身一变而成了美食,便太搞笑了。
采子是什么?机米厂的下脚料,穷人赖以果腹的廉价粮。
焦屑是什么?全麦炒熟磨粉后,农人用来充饥的速食品,连麦麸皮也吃下肚了。
汪老如实的写了,一点不矫情。矫情的是有些人,甚而矫揉造作,就更不应该了。
比如你加了高汤,加了什么高级调料,那还是原汁原味的廉价的咸菜茨菇汤么?
汪先生也确实写了不少美食。譬如他就很得意自己的创新一一油条搋肉,嚼之声动十里,把个人要馋煞!这才是汪氏的专利,这才是真正的祺菜!
我那位同学的弟弟,说茨菇有什么吃头,代表了部分百姓的看法。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也无可厚非。咸菜茨菇汤,本就是一道寻常菜么。
汪先生十九岁就离开故乡,和我那位十八岁就离开故乡的女同学,想喝碗咸菜茨菇汤以慰乡愁的心情是一样的。
月是故乡明,人是故乡亲,莱是故乡美。
咸菜茨菇汤,对于久处异乡的游子,充满了家乡的味道,是一碗灌满了乡愁的鲜汤,仙味!
【作者简介】
王玉权,江苏高邮人,中学高级语文教师,已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