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 归
徐明成
一个星星冷得打哆嗦的晚上,县里召开的三级干部大会结束了。林塘乡周乡长离开餐桌后,到热闹的地方转了转,澡堂里泡了泡,便叫上小车司机小吴,打道回府。
小吴伺候周乡长很有些年头了。这个小伙子是从部队转业回来的志愿兵,转业前给师首长开车,见过大世面。更何况,小吴正青春年少,心中有的是“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的豪情。或许正因为这些,他在周乡长面前,不像其他小车司机在领导面前那样,一天到晚腰伸不直,笑收不拢。他把自己的全部生命力凝聚起来,拧成挺脱的、永不从属的脊梁。周乡长对小吴的这种做派早有微词,但又找不到机会发作。这是因为,无论多大的官,处置下级也得有个稍微说得过去的理由。诚如俗话所说,打狗撵鸡还得有个土疙瘩呢!
那一天夜已深,小吴待周乡长上车后,一句话也没说,便掉转车头,气度非凡地上了327省道。此时,繁星满天,夜风轻轻。坐在刚买不久、开着空调的奥迪轿车内,周乡长感到浑身舒服,就连左脚上先天畸形的小脚趾也不例外。
十多分钟后,周乡长忽有便意,连忙叫小吴停车。下车后,因了内急后重,周乡长走起路来便也破纪录地快捷。到了河堤边刚蹲下,一阵颇有力度的西北风令他打了个寒战。与此同时,他听到车门“砰!”地一声响,抬头看时,小吴已开车走了!——原来,车门在风力作用下猛然关上,小吴误以为周乡长已经上车,也没掉头看一眼,开车便走。
周乡长慌了手脚,提起裤子跑到路边,转脸看时,轿车已经远去,只有尾灯曳出的水淋淋流光隐约可见。
冷静下来后,他把身上所有的衣袋摸了个遍,怎么也摸不到手机。他左思右想,说什么也搞不清“机”落何方。
他估摸着,脚下这地界,离家至少还有五十华里!
“小吴这家伙,太不像话!”周乡长气愤不已地自言自语。他的嗓音不大,但浑厚牢实。
前不巴村,后不着店,呼天不应,叫地不灵!这一急倒也好,他的便意烟消云散了。他在黑暗中盘桓良久,无计可施,只好徒步往回走。冬天的遥远月亮,把他的身影拉得又细又长。
夜风阵阵,寒气袭人。刺骨的冷风钻进周乡长的棉袄棉裤,最后钻到他的脚心,聚积在他十个脚趾头里。积淀了整个冬天的脚趾头转而反噬主人,主人的知觉被咬得血迹斑斑。
路边的常青树上,一只夜鸟不合时宜地叫个不停,音色如长笛一般轻柔透明,让人联想起繁星满天的夏夜。
刚走不远,他听到身后传来汽车的引擎声。回头一看,果然有一辆打着前光灯的轿车飞驶而来。被车灯照亮的狭长的雾团,如同狠狠地刺向暗夜的两把匕首。他揣度,很可能是出租车,于是连忙侧身站在路边,举起手,示意自己要搭车。说话间,轿车缓缓地停在他的身旁。车门打开后,车内传来十分耳熟的说话声:“老周,你怎么了?大老远的,天又这么冷,散了会难道就步行回家?”话音刚落,高县长从车内探出身子,紧紧地攥住周乡长的手。
“哟,高县长,让您见笑了!——”周乡长的脑海里突然灵光一闪,说话的语气就像小学生说“老师,您好!”一样自然,“我们林塘乡经费紧张,能省一点就省一点……”高县长的心里有什么地方突然软了一下。稍停,他近乎哽咽地说:“老周,我到黄田乡有急事,刚好顺道载你一程——请上车吧!”
半小时后,周乡长平平安安地到了家。
半年多后,周乡长顺顺当当地当上了海畦乡党委书记。这个职位本来应该安排给秦庄乡的胡乡长。秦庄乡和林塘乡一样,也是一个贫困乡,胡乡长每次到县里开会,都是步行回家。只不过那天晚上,他在十字路口上了327省道时,高县长的专车已在两分钟前由此急驰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