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失烙的记忆
原本我是想初六去看望曹师傅,不凑巧,一位朋友的儿子结婚,执意让我当总管,只好拖延到了今天才看望了这位老人。
其实,曹师傅并不是教我手艺和技术的师傅。大约在我十三岁时和他在一间宿舍住过两年多。那时候,他三十六七岁,正值壮年,心灵手巧,车、钳、电、铆、铣样样拿得起,称得上是工匠级的技术能手。他不抽烟,不喝酒,不玩牌。把每个月省下的工资全都交到老伴儿手里,人送外号:“小算盘”。加之他老伴身体好,能吃苦,虽然拉扯着一儿三女四个孩子,但家里的小日子过得富裕早已是名声在外。

可是,他也有两个外人不知道的“毛病”。一是洁癖:他的床上经常是一尘不染,如果有人在他的床上坐一小会儿,人家走了以后,他一定会用小笤帚扫一遍,把人家坐皱了的床单也要用手抚拉平了。一年四季的衣服自己洗,就连他盖的棉被也是自己拆洗,再自己做上。每天晚上睡觉之前,他一定会把两个暖壶灌满热水,再打一盆温度适宜的热水洗头、擦身。这时,他一定还要大声喊:“小昌,暖壶里有热水,你也洗脚、刷牙。不然,你那脚也臭,嘴也臭。”
第二:是他只要见有好吃的,决不吃赖的。那时侯的职工食堂里,每天中午都有一毛五一份的肉菜和香肠,也有八分钱或六分钱一份的素菜。但他会毫不犹豫地买一份肉菜,然后,再向我碗里瞅,如果瞅见我碗里是素菜时,他一定会从他的碗里拨给我几块肉。并笑着挖苦我说:“你这小孩儿啊!正是长身体的时侯,干吗要在吃上省呢?你记住: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才受穷呢!”他一边嘟囔着,一边大口地吃饭,只见他把菜吃完,菜汤并不扔,而是再往碗里倒上热水,用筷子搅拌着说:“这是高汤,原汤化原食。”他不可能预想到:我这个与他同处一室的13岁小孩儿,日后是否会有出息。

直到1973年9月,我被派往天津地毯一厂学习,他去送我,进站了,他还仍在远远地向我挥手。
那年冷得早,到了十月底,我穿着单衣就不愿出屋了。那是一个周六的傍晚,因为天冷,我正围着棉被看鲁迅的《阿Q正传》,忽听招待所的管理员大姐喊道:“衡水的小柳!有人找!”我听见喊声,急忙下床踢拉着鞋开门一看,是曹师傅提着包袱站在门口,就觉得一股暖流涌上心头,鼻子一酸掉下了眼泪。久别重逢,我俩格外高兴。
他把包裹放在床上,两眼仔细地瞅着我说:“厂领导知道你穿的单衣,怕冻着你,前天便派我去了你老家恩察,这不,给你送来了棉衣。”我想领他去吃点饭,他却摆手说:“不用,我已登记了旅馆,也吃过饭了。”
他瞅着我端详了半天说:“你瘦了,为什么?舍不得吃吗?”他迟疑了片刻,又有些狡黠地笑着说:“你还不知道吧?你涨工资了!”涨了多少?我高兴地问,但他又反问我:“你原来挣20几块?”我挣24块呀,他点头说:“嗯,你现在涨到了32块钱了。”
第二天一大早,他接上我去了水上公园。虽然已是落叶纷飞的十月,岸边一片枯黄,秋阳淡淡,风儿瑟瑟,但因为是星期天,游人仍是很多。我坐在船上,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悠闲和愉悦。在水上餐厅,他请我吃了之前从未吃过的银丝卷。
自从听说已给我涨了工资,而且是一下子涨了8块钱,就不再刻意节省了。每天中午必保一份肉菜,甚至有时也买两毛钱一份的红烧肉。可是没想到,春节回到厂里报账时才知道:那是曹师傅见我身体削瘦,怕我舍不得吃,哄骗我的“善意谎言”。但钱虽然是花超了,可我确实也吃胖了。
从那时起,我从小组长、段长、车间副主任一步步高升,尤其是我担任副厂长、厂长的15年间,本可以为曹师傅做点什么,但他从未向我提过任何要求。然而,就在1999年我又一次被免去厂长职务的第二天,他又来了,仍是骑着他那辆擦得铮亮的自行车,给我送来了用高梁秸秆做的盖垫和两个篦子。
仍像从前一样,端详了我半天说:“不错,你已经成熟了。”并嘱咐我说:“你不要灰心,你还年轻,今后还有机会。”
十年前他老伴因病去世的悲痛,使他一下子老了许多。好在他的四个子女个个孝顺,两个孩子在枣强老家,另两个女儿定居在衡水,他便往返于枣强腾村与衡水之间。前两年他自己还能骑自行车外出游玩,只是从去年起,他患上了小脑萎缩,记忆已大不如从前,子女们已不再敢让他自己外出了。
上午,我来到位于问津街粮食局家属院门口,停好车,就见他的二女儿已经迎出门来。凑巧,他的大女儿也在,我走进客厅,却不见曹师傅。他女儿见我疑惑的表情,便笑着说:“俺爹在里屋吃饭呢。”
我喊他,他望着我,没有笑容,表情呆板,目光浑浊而茫然。他的两个女儿先后向她介绍说:“爸爸,这是您经常念叨的洪昌哥!洪昌哥今天专程看你来了!您不认识俺洪昌哥了吗?”
我喊他:“曹师傅!我是小洪昌,您认识我吗?”他端详了我半天,最终他还是摇了摇头,看似很坚定地说:“不认识。”
我看自己无论怎么介绍,怎么和他套近乎,他都是无动于衷,我只好变换了问法:曹师傅!您认识小洪昌吗?“认识!他在哪里?”他突然放下了吃饭的筷子,人也站了起来,两眼有神,仿佛像换了个人一样,端详着我,似乎是等我回答他:小洪昌到底在哪里?我只好说:我就是小洪昌啊!可他仍是摇了摇头,又坐回了椅子上,并拿起筷子继续吃他的饭去了。无论谁再问,他都是面无表情,无动于衷。
我又问他,曹师傅,你认识志杰吗?“认识!”你认识泽更吗?“认识!”你认识老蔡吗?“认识!”看来他只记得一生中最温暖的那段时光了。我向他告辞,他没有反应,只顾吃饭。
他女儿送我,就在我临出门的瞬间,忽听他在我身后说:“请等一等。”我回头见他快步走了过来,两手紧紧地握住我的手,眼里含着泪,如同认识了一位新朋友一样说:“我知道了,你认识小洪昌,你如果见着小洪昌,请你告诉他,我想他……”
我的眼泪再也没有止住,也没再解释,只是哽咽着对他说:曹师傅,您放心吧,我一定让小洪昌来看您。

柳洪昌:笔名韶年,衡水市人,当代文学集萃平台签约作家,小说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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