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孔》(二)
作者:余秋雨 朗诵:李季君
我曾多次在他家里吃饭,他做得一手好菜,常常围着白围单、手握着锅铲招呼客人。客人可能是好莱坞明星、法国大导演、日本制片人,但最后谢晋总会搓搓手,通过翻译介绍自己两个儿子的特殊情况,然后隆重请出。这种毫不掩饰的坦荡,曾让我百脉俱开。
在客人面前,弱智儿子的每一个笑容和动作,在谢晋看来就是人类最本原的可爱造型,因此满眼是欣赏的光彩。他把这种光彩,带给了整个门庭,也带给了所有的客人。
他有时也会带着儿子出行。我听谢晋电影公司总经理张惠芳女士说,那次去浙江衢州,坐了一辆面包车,路上要好几个小时,阿四同行。
坐在前排的谢晋过一会儿就要回过头来问:“阿四累不累?”“阿四好吗?”“阿四要不要睡一会儿?”……
每次回头,那神情,能把雪山消融。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他家后代唯一的正常人,那个从国外留学回来的典雅君子,他的大儿子谢衍,竟先他而去。
谢衍太知道父母亲的生活重压,一直瞒着自己的病情,不让老人家知道。他把一切事情都料理得一清二楚,他洗了澡,换上一套干净的衣服,去了医院,就再也没有出来。
他恳求周围的人,千万不要让爸爸、妈妈到医院来。他说,爸爸太出名,一来就会引动媒体,而自己现在的形象又会使爸爸、妈妈伤心。他一直念叨着:“不要来,千万不要来,不要让他们来……”
直到他去世前一星期,周围的人说,现在一定要让你爸爸、妈妈来了。这次,他没有说话。
谢晋一直以为儿子是一般的病住院,完全不知道事情已经那么严重。望着眼前病床上,他唯一可以对话的儿子,已经病得不成样子了。
谢晋像一尊突然被风干了的雕像,呆呆地站在病床前,很久,很久。
谢衍吃力地对他说:“爸爸,我……我给您……给你添麻烦了!”
他颤声地说:“我们治疗,孩子,不要紧,我们抓紧
……抓紧治疗……”
从这天起,他天天都和夫人去医院陪着谢洐。
独身的谢衍已经五十九岁了,现在却每天在老人赶到前不断问着:“爸爸怎么还不来?妈妈怎么还不来?爸爸怎么还不来呀?”
那天,他实在是太痛了,恳求打吗啡,但是医生有些犹豫,幸好有慈济功德会的志工来唱佛曲,他平静了。
谢晋和夫人陪在儿子身边,那夜几乎陪了通宵。工作人员怕这两位八十多岁的老人撑不住,力劝他们暂时回家休息。但是,两位老人坐的车子还没有到家,谢衍就去世了。
谢衍是二00八年九月二十三日下葬的。第二天,九月二十四日,杭州的朋友就邀请谢晋去散散心,住多久都可以。接待他的,是一位也刚刚丧子的杰出男子,叫叶明。两人一见面就抱住了,嚎啕大哭。
他们两个人,前些天都为自己的儿子哭过无数次,但还要找一个机会,不刺激妻子,不为难下属,抱住一个人,一个经得起用力抱的人,痛快淋漓、回肠荡气地哭一场。
那天谢晋导演的哭声,像虎啸,像狼嚎,像龙吟,像狮吼,把他心中的痛,把他以前拍过的那么多电影里的哭,全都收纳了,又全都释放了。那天,秋风起于杭州,连西湖都在呜咽。
他并没有在杭州住长,很快又回到了上海。这几天他很少说话,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有时也翻书报,却是乱翻,没有一个字入眼。
突然电话铃响了,是家乡上虞的母校春晖中学打来的,说有一个纪念活动要让他出席,有车来接。他一生,每遇危难总会想念家乡。今天,故乡故宅又有召唤,他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
春晖中学的纪念活动第二天才开,这天晚上他在旅馆吃了点冷餐,倒头便睡。这是真正的老家,他出走已久,今天只剩下他一个人回来。
他是朝左侧睡的,再也没有醒来。
这天是二00八年十月十八日,离他八十五岁生日,还有一个月零三天。
作者:余秋雨,中国著名文化学者,理论家、文化史学家、散文家。(编辑:刘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