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蒲公英
作者:王永钦
一
早春二月。
不经意间,墙角儿的蒲公英开花了,尽管天气尚还料峭。
这一瞥见,一下子又把记忆拽回到了很久以前的陈年旧事中。
蒲公英,是草又不是,到底是啥?我也说不清。
我叫黄书堂,1975年秋,满整15岁。
两年初中毕业后 我去生产队务农。
因出身一个世代老地主家,推荐读高中与我无缘,念书之路,算是走到了尽头。
我年龄小,身板儿单薄,抗不动犁,抡不起镐,生产队长给我派一个收粪的差事儿。每天挨家挨户到人家的厕所挖屎舀尿,再给每户记上账,换算成工分儿。
虽说心有不甘,却也无奈。
已经落魄到了此等田地,然而村里的孩童仍不放过我,每每看到我就拍着手,蹦着脚齐唱:
“天黄黄,地黄黄,南边来个屎壳郎!屎壳郎-黄书堂,人家的尿尿他当汤,人家的耙粑他做酱……”
我当即一撂粪挑子,捡起一块儿土坷垃朝顽童们投去……
“哈哈哈……屎壳郎-黄书堂,黄书堂-屎壳郎……”孩童们大笑着,一哄而散。
北方的二月,风如剪刀,冷的割人。
一天,恰是周日,我到牛屋旁的公茅厕挖粪。巧遇支书的二崽子孙红兵蹲坑,他与我初中同班,功课狗屁不会,但仍被推荐到公社红旗高中读书。
常说的,天黑路滑,社会复杂,想来大抵如此。
“出去!快出去!小地主羔子!等我屙完你再弄!”
孙红兵看见我犹如蝎子蛰住了狗腚,乜斜着三角眼朝我狂吠。
刹那间,热血冒顶,一股被压抑了很久的怨气从脚底板儿“噌”地一声,直撞脑门儿……
“咣当”我把粪挑子狠命砸掷在地上,飞起一脚踹在了他的右肩膀上……
“小地主羔子,你敢打我……”他一边恶骂一边用手扒着茅坑的青砖沿子往上爬,满身屎尿顺流。
一不做,二不休!让你再骂!
“哐啷!”
我抄起粪桶索性狠狠地扣在他的尖头梢耳上……
然后扭头跑回了家。
祖母给我换一身干净衣服,又塞给我两块儿熟红薯说:
“小啊,你闯下滔天大祸了!趁大人都在地里干活儿,村里没人,你赶紧跑吧!先去你太姥姥家躲躲,顺着咱庄西北地的沟底儿跑……”
沟里的蒲公英开花了,黄艳艳一片。惊慌失措中,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蒲公英的叶花儿,踏上了逃亡之路。
据说,那天夜里民兵拿着麻绳去俺家捆我,扑了空。

二
太姥姥的孙子-五表叔,那会儿四十多岁,光棍儿,在外做石匠,碰巧回家省亲。
两天后半夜,奶奶和父亲去偷看我,听见五表叔说:
“三姑,表哥啊!书堂跟我走吧,不能在家呆了,学个手艺饿不死人!”
昏黄的油灯下,祖母撩起衣襟拭擦着眼泪说:
“人如葆苞丁(方言:蒲公英),飘到哪里不生根发芽吆?哪儿的黄土不埋人吆?”
冒着二月的春寒,我跟五表叔走了,一逃就是千里之外,来到了我只在课本上见过的大别山区。
连绵起伏的地榆山、终云山苍翠欲滴,山花烂漫,南方风光旖旎,我自小在豫东平原长大,从来没有看到过山,初见以为到了仙界。
这里是河南省的最南端8,是亚热带气候往暖温带气候过度的地方,落叶与常绿植被共生,零度线-秦岭-淮河与之重叠,山清水秀,风景如画,真好!
五表叔落脚的村子叫蒲凹村,村子不大,五六百口人家,清一色蒲家姓。
五表叔在此做石匠多年,尤其有一手锻磨的绝活儿,享誉方圆几个公社。他人善艺高,乐于助人,广交了很多朋友,之中最铁的当属蒲凹村第三生产队队长,蒲长庚。
长庚家有两个孩子,儿子在部队当兵,女儿在镇上读高中,芳名蒲松英。
五表叔没活干的时候,常拎条肉或掂只鸡,带着我去蒲队长家小酌,当地人擅酿酒,长庚家有喝不完的板栗酒。
一日饮酒间,忽闻:
“您也不知道接我,路过北山坡那一片乱葬岗子可把我吓死了!”
“该死!该死!只顾跟你五叔喝酒了,把今天是礼拜六给忘了!你娘也不吭一声,提醒我一下子吆!”蒲长庚忙赔着不是说。
“妮儿啊,赶紧洗洗手上桌来吃肉吧,五叔给你捉的山鸡!”五表叔也忙着礼让。
“我闺女蒲松英!”长庚看看我说。
“我侄子黄书堂!”五表叔指着我说。
可是我俩都低下了头,羞赧地不敢张目。
“咦?小子你咋不上学嘞恁小?”酒酣之际长庚讶异地问。
“我……”我欲言又止,却不忘偷偷瞄一眼蒲松英。
多齐整的山妹子,朴质端庄,一对儿中长发辫过颌,两弯娥眉护目,高挺鼻儿,樱桃口,不黑也不白的脸颊上各汪着一窝儿涩红……
“唉!”五表叔叹口气,向蒲家人讲述了我的遭遇。
一时大家都静寂了,唯有两个壮年老男人吱吜吜的嘬酒声。
“别再喝多了恁俩,快吃饭吧!”长庚媳妇催着吃饭。

三
人常说,头回生两回熟三回见面能粘住。
慢慢我见了她,竟敢戏喊她:蒲公英,问她跟大文豪蒲松龄有没有亲戚。
他则叫我:黄鼠狼,问我是否跟黄大仙有血缘。
我借他的高中课本读。
她让我讲述蒲松龄的《聊斋志异》。
我讲的故事越多,她越是害怕,后来她再也不敢一人单独走山北坡那一片乱坟岗了。
每礼拜六的午后,我徒步到山北坡接她,伴着她走过那一段阴气瘆人的坟头子路。周日的下午再送她翻过那一段路返校。
早春的豫南山区,北上的暖湿气流与南下的干冷气团在此相遇,经常细雨菲菲,云雾缭绕,周围的所有风物都氤氲在一种朦朦怪怪的神秘中。
那个周六下午,我在山北坡等她,一直等到16点才看见她的影子。
她说是学校搞“批林批孔”动员会,放学晚。天阴有薄雾,百米之外依稀也能看见坡上的坟头和稀疏的松柏树木。
“嘎——”一声隼鸟鸣叫,令人毛骨悚然,头皮子发麻。
“鬼!”突然她小声说,一把拽住我的胳膊。
“哪儿?”
“那!”
顺着她示意的方向望去,只见约摸六十米处的坟岗子上一个白衫长发女人手搭凉蓬,掂着脚,好似在朝我俩张望,宽大的白色衣袂在山风中飘飞……
“莫怕!我们都是好人!”我安慰她说,说着我拽着她加快脚步,几遛跟斗跑过了乱葬岗。

四
进了村子,我俩还不停地朝身后张望,心中“咕咚-咕咚”如敲鼓。
长庚夫妇说,为人不管男女只要不做亏心事,无论走到哪里,遇到什么都不用怕,她是看你们俩是好人不?用心读书吧!以后长大了,能帮人时须伸手,人落难处莫伸脚,切记!切记!
后来的日子,我与她相处甚密,我背毛主席的词:“小舸河湾缆不系,渔歌起处是人家”
她接:“一钩新月飞西斜。”
我唱:“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她吟:“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我给她讲锻磨时看见或听闻的山乡奇闻,她给我唠叨高中校园里的阶级斗争,还有激情澎湃的火样年华……
风起的日子,我俩采集蒲公英的种子,同时在手心放飞;雨后天晴,我们爬到山巅去寻找彩虹,看天边的云卷云舒。
两颗青涩萌动的心在大山的春天里发芽了,它们相互吸引,拉近了距离。锻着磨我会想,这会儿她在学校正上啥课呢?;下了课她会琢磨,小石匠今天又游荡到谁家砸石头嘞?
这样的牵挂我不懂是不是爱情,也不晓得是不是传说中的,纯粹而美好的初恋。然而我们彼此都羞涩矜持地把它珍藏起来,一丁点儿都不外露。唯一的就是心与灵的交汇和默契。
这样的甜蜜冲淡了我逃亡生活的悲苦,光阴荏苒不觉又是经年。可是一桩我搞出的大糗事儿,倒是留下了极大的遗憾。
1977年5月中。豫最南端的麦子差不多已地净场光了,正午间天气热的恍如入夏,能光脊背,可是我仍穿着一件破毛线衣,而且因没钱买内衣,都是光肚肚耍筒子挨皮贴肉地穿。
一日,五表叔没接到活儿,割一条子肉让我送到她家,午饭去她家喝酒。
“麦忙假尚未过完,蒲公英一定在家!”我想。
山里人家的院落一般没有围墙,厨房就是在堂屋旁边搭一个草棚遮盖着地锅灶台。屋后就是流淌不息的清清山泉。泉下设一口特大的瓮缸,缸被注满后又自溢淌回熙然的水流中。
她家没有人,我顺手把肉挂在草棚子的木桩上,一屁股坐在石墩子上歇息。天热又出汗,腋窝下,后脊背一阵阵的奇痒难耐,我索性一把脱了破线衣!里面朝外晒晒吧!
天呐!毛衣里面上有活物乱蠕!是啥耶?都是虱子!密密麻麻的虱子!每一只虱子各占居一个线孔儿,有竖着头儿朝上的,有撅着腚头朝下的,有没窝儿安身在外胡乱游逛的……
咋办?剋是剋不完!我一眼瞥见了地锅,有喽!
然而却找不到打水的桶或盆子,柴火堆上只有一个锈迹斑斑的破钢盔。
我用钢盔往地锅里舀水,点燃柴火,熊熊烈火瞬间使泉水沸腾,我掂起破毛衣一把摁进滚烫的锅里……
人常说,虱子多了不咬,此言有理,平时我愣是没感觉,痒了就伸手挠几下而已。
稍后,我拎起毛衣一抖,哗哗-啦啦,虱子的尸体纷纷堕落,婉若下了一阵虱肉雨。
……
五表叔和长庚一家三口归家时,我刚刚穿上已曝晒至大半干的破毛衣。
午饭吃的是山野菜大肉饺子。
“晌午有人烧锅了?锅底下有火炭子!”长庚媳妇放下筷子问。
“我烧锅了!”
“你烧锅弄啥嘞小?”
“我-我煮毛线衣了。”
“咋的了?为啥要煮?”长庚媳妇伸长脖子问。
“上面都是虱子!”
“你!你是个信球你!”蒲公英大骂一声,哇哇吐了一地。
长庚夫妇、五表叔都吐的一塌糊涂,眼窜金星,气喘吁吁……
自那以后几个月,我再没敢去过她家,丢人吆!
9月份我接到祖母的亲笔信,祖母说,“四人帮”垮台了,我家的地主帽子被摘掉了,从此以后谁再敢喊我“小地主羔子”就立马喊他“小四人帮羔子”高考恢复了,中考也马上举办,让我返家复习功课准备中考。
……
两年后,我去外省读了医学院,尔后又去青海支边,再去肯尼亚与疟疾搏击,我寻思:这多像风中的蒲公英……
岁月易逝,若白驹过隙,一晃已逾耳顺,睹物思情,常难掩唏嘘。
又风起,墙角儿的蒲公英摇晃着春寒,一点儿也不料峭孤独,祖母的话仿佛又在耳边叮叨:“人如葆苞丁……”
2023年4月13日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