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才,男,重庆涪陵人,现居成都。生于1966年1月15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四川诗歌》执行主编。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诗选刊》《扬子江诗刊》《绿风》《诗林》《山东文学》《人民日报》《文艺报》等二百余种刊物,作品在全国诗歌大赛中获得多种奖项,并入选《中国年度诗歌精选》《中国年度诗歌排行榜》《汉英双语年度诗歌选》《中国年度优秀诗歌》等数十种选本。出版诗集《故乡的方向》《城市器物》《空白的色彩》《教堂的手》《灵魂的牧场》等多部。
牧场,或者丝绸(组诗)
Σ梦枕江南
已是老于江南的游人。有什么不同?
流觞曲水里,雅士一样的线条
已刺入我的心魄
不问魏晋。春水碧天,
是一种沉沦。那是什么样的风月?
在画船中,有南宋的书生,听雨而眠
依然是花红柳绿,所有的野花
积极如天空的絮语,在耳边炸响
流风如诉,是什么样的落花
你的面庞让人惊讶
那么多年了,日出江花,雕塑的,
越是灿烂,便越是媚俗
在这个打开的窗口:丛林深处,
有不一样的举动
如一只土拨鼠,闯入灰暗的轮廓
无辜的样子,在一种梦幻里,瘦成梅花
起伏的旷野,如同秘密的镜子
镜中的浮华,是一种召唤
那虚无的,光滑的,雨后的色彩
如西子的肌肤,足以慰藉,一场潦草的生活
在这祖国的南方,请关照那些铺陈:
倦鸟倾斜屋檐,蝴蝶叩击花枝
这些辽阔的视野
没有什么,可以让我感动,
也没有什么值得忧伤
在这里,且像一只沙鸥——
我骑鹿过了江南,翔集于一种风格
但不委屈于狭隘
是我的到来,描绘了一个,
漫不经心的旅程
那片锦绣,只是一种挽留
面目全非的浮光,不过一个符号
我看不见远方,也早已忘记了来路
且让我静下来,
放下一些琐碎。落日绚烂
江南,只是梦呓一场
Σ建筑美学
闲云之外 又一次
响亮的雨声 拍打杏树的外衣
穿过金色的发丛
如一架经典的马车
拐进旧巷 偏信了蓬勃的蒿草
某种虚幻的主义
在小桥的脸上飞溅
马蹄扬起的时光
通晓每一扇格窗 深藏的秘笈
如同看透银杏 快要落尽的美学
请别这么快就离开
失忆的头脑 一枚铜臭
抵挡不住,一杯小烧的火焰
传说中的马蹄 踏碎西风
早已越过边境的陶土
进入另一条街巷
城墙的每一个角落 遍地都是
喜鹊的粪便,和自然主义的水声
当然考古可以看出
专家手上的尖锤,也可以看出
那些传统而坚硬的词汇
只是贵妇脸上的雀斑
Σ远古的牧歌
那时候,秋天很美,美得有些坐立不安
雁门之外,日暮乡关,在何处
旅途的尽头,除了万里黄沙,一缕孤烟
或许是,流水才知道的,一点点疲惫
那么悠长,那些不知深浅的小道
每一种潜伏的风情
只是河西每一个古国,走过的花草枯荣
在汉唐的江山,遗失的一幅水墨
那时候,滔滔之水,流走西南的辽阔
帝王之手,撒下一段丝绸
如撒一根坚韧的稻草
盛大的驼队,穿越斗转星移的虚空
走进小城,溪水和春天
如果生逢其时,我的梦想,在潇潇雨歇之前
注定会抵达撒马尔罕的西岸
以江湖为友,走进古罗马,沧桑而宁静的黄昏
那时候,西域王子,经年醉饮沙场
总想以陈年美酒,换取泪水一样委屈的爱情
似乎比用粮票换鸡蛋,更为简单
马上琵琶,拨乱飞行的雁阵
塞北落雁,像一个好运气的女子,她爱一个人
直到天空布满沙尘
梅花般的风月,为这条苍茫的古道
抹上多少姹紫嫣红的柔情
那时候,这里有天底下,最好的图像
沿着黄河边,冬日的桦树林
闪烁着雪花一样的月光
像玄奘的白马,漫步在西行求法的路上
篮子里的葡萄和柳梢
把自己喂给星光,西风和四野的荒凉
求索之旅,萧瑟而充满杀机
河流般的自由与决断,有过鸽子一样的忧伤
一批又一批神话般的使者,学者和僧侣
迈过书房的门槛,捡回的脚印
是上帝的指纹,抑或
山高月小的鸟鸣,最后一个深吻
落在轻柔的额头上
Σ南方的太阳鸟
在南方,丝绸是一只太阳鸟
站在蜀地的枝头和窗台
或许是一个潮湿而灿烂的隐喻
岷江在你的脚下
决绝地醒来,为你寻找远方,海贝和粮食
蓝天像一只小船,泊在辽阔的桌布上
那么小,小得像一朵摇晃的野花
我骑着白马,走过无尽的碧草
走过神鸟的翅膀
想到许多天真的事物,一对浪漫的鸳鸯
从成都平原,那一匹锦绣上飞走
鸟儿飞过的地方,百花盛开
那些山水,绿林,诗意的码头和鸟声
在自然而苦涩的行走中
退隐于荒芜的岁月
而你经历了这么多远古的孤独
却听不见自己嘶哑的疼痛
生命之旅,取材于快乐
就像你叙事的足迹,烙印在一块残垣上
那些被幸福感染的叶片
抚啜而饮。在明亮的浪花中颠颤
茶马之后,一片古瓷
安于大地之梦
Σ教堂的手
你锋利的麦芒 在我心里
早已埋下了 疼痛的种子
我只想用它兑换一场畅快的洗礼
如一位上古的书生
怀抱一册生与死的情怀
为了爱 打开教堂的门扉
对着衰草般的经书
说些秋天的颂词
为了伤感 对着空山吟唱
那些马踏夜雨的慈悲
晚风清扫庭院 是牧师最好的叙事
走进南方的教堂 屋顶很灰
无需确定 也无法收拾
塔尖如一只无形的手 意乱情迷
云朵解开天空
其中的秘密 伸手可及
我明白个中意味 不需思想和言辞
那只手温柔 优美 充满想象
Σ不可缺席的围巾
今天,所有的细节,烟雨蒙蒙
肥皂泡一样的城市
陷于一场越吹越亮的风
那条喜爱多年的围巾,迷失在雨中
像一朵彩云,穿越天空而来
在千里之外,我无法预支
一朵新鲜的玫瑰
炽热而喧嚣的手机上
我误读了,二十多年前,教室的桌面
羞涩的浪漫与纯净
今天,一条精密的围巾,已遮不住
来历不明的尘埃
那么多的焦虑,仍在天空不停的走动
粗枝大叶的生活
哪还记得一分钟的矫情
如果牡丹花开,我一定捉一只蝴蝶
敲碎你往日的忧伤
把一桶阳光,晴朗,快乐和爱
挑到你的门口
一条微信,如一场抒情的小雨
那是向你,倾泻而来的静默
回忆和五月的气候
轻悄的湖水,打开透明的花园
你的发梢,更加温婉
比一条围巾还轻
Σ灵魂的牧场
牧放远了 就成了故乡的乱草
被一小块废弃的时光,自言自语的穿越
秋天落魄至此 请看好你的影子
一些树木,和稗草
来自唐朝的书生
仍在寻找,经书落脚的地方
果实牧放南山
遗世的牧师 在风中突然变了颜色
这些大有来头的影子
跑动起来 带走匍匐在石阶上的灰
而我的目光半熏 去哪里等待
竹篮打水的日子
透过黄昏,野径般的长发
仍可以看见
如入无人之境 道路割开天空
灵魂游走锋刃
比汽车狂热的影子,闪得更快
Σ兰州印象
兰山和白塔山,像两只大手
在黄河的岸上一握
就有了握桥,铁桥,雁滩桥
浩门春涨,涨出一线风情
我捧一朵黄河的浪花,煮一碗热冬果
没有尝过马保子的牛大碗
你不好说自己一清二白
拉面拉出的时光,足以丈量这座城市
历史的深度和厚度
像行走的阳光,丈量少女的身段儿
水车与磨坊的交谈,业已构成了今天的证人
而黄河,仿佛一盆浑浊的面汤
已然照见我,内心的浅薄
今夜,我已放弃对春天的迷恋
但对黄沙,仍保持着柔如丝绸的信仰
那些埋进沙粒的马鞭
不知是否还能听见,驼铃远去的声响
在我的眼里,兰州,仿佛是黄河
在这里开了个小差
Σ西蜀小镇
在小镇的窗棂上,苍白的曙光
是一张贫血的窗户纸
被孤立无助的风,吹得
有点神志不清
秋天守在身边,是我亲切的姐妹
在早市的清单上,记录下
鸟落窗台的声音
没有一个少年,在广阔的桑梓地
恪守善良的光阴
更没有渔家少女的嫩乳,保持
猫一样的弹性
我倾向于更深的秋色
在无人的野渡,留下冷若冰霜的灰烬
其实我明白,穿过秘密的干栏
那些槐花吐露的日子
仿佛中年的戏台,已搂不住婉转的莲花
偌大的王国,即将交付给大雪喂养
我总算抓住,最后一个音符
种下一片真实的黄昏
或许,这就是儿女的江湖
有浪迹天涯的小雨,为你支起古道热肠
而潦倒的岁月,是小镇的敌人
为了守住最后的宁静
几棵古榕树站立如士兵,翻检一堆
褪去烟火的青瓦残片
近乎边境的瘦马
一些草木低头,躲过一秒钟的白云
我站在夜鸟的客厅
让一只疲惫的野鹤,静静的入眠
为了想念亲人,一个打更人,从陡峭的巷子
探出一张水果般的脸
仿佛一枚秋天的钥匙,打开了不朽之门
Σ黄昏的钥匙
傍晚的天际,仿佛善于伪装的玻璃
被冬日的晚霞打破
幻想是集结于城市的灰鸟
你无法以童年的天真
去构思,这些鸟类漂泊的足迹
比如一个流浪的歌手
从腐朽的音符中醒来,用歌声穿越
那些粉色的生活
这个凌乱的世界,总有一些事物
澄明。比如一只灰鸟,正与一场小雨
热烈地讨论生死,而晚霞
不知何时从远方归来
似乎灰鸟传播的真理,比梅花还朴素
谈论这些漫无边际的话题
是多么的奢侈
这些卑微的灰鸟,或许它们
不应该关心时间,关心冬天的结构
不应该与梦中的晚霞
相互抱怨 生活单调
如灰鸟的面孔,荒凉而寂寥
白霜铺地的日子
显得如此的不堪一击
我专注于黄雀的小屋
反复检修,比季节还冷得栅栏
时刻提醒秋蝉,黄雀在后
让一枚老旧的灯火,打开紧锁的夜色
不知这样的夜晚
是否仍有逃离黄昏的螳螂
从树梢漏下 像那些童年的美好
倾斜在,灰鸟一样的旗帜上
Σ火车上的时光
天色那么深,起伏的旷野
如一只古老的道具
在一片模糊的尘埃中,负重前行
但人间恍惚 去哪里展开
一次孤独的旅行
一列火车,是一段沉默的时光
载着各自的温情,
问候和落叶的秩序,误入歧途
每一趟列车,都是一次
无限可能的蜿蜒
也许是为了,某个方向的呼唤
我执意浪迹天涯
日子成了一排酣醉的枕木,横卧青山
那些不懂规则的小石子
经不住时间的辗转
早已溃不成军,倾洒一地
苍山牧远,迷失的,
不是左边的热闹,就是右边的荒芜
流水清音,此岸暮色低垂
彼岸炊烟袅袅
未来,只是一种心事;而昨天,
却有着刻骨铭心的疼痛
窗外飒飒秋风,从一片黄昏穿过
如果要与黄昏抗争
结局一定是,遍体鳞伤
Σ当灰色弥漫开来
在我的房间,有书桌上的灰
有时光写下的文字
如果这些文字,已没有什么意义
我愿意赋予一些
就像一位皈依的法师
钻进尘封已久的经卷,充满困境
那是多么无奈的美好
当灰色弥漫开来,我不必担心
你会溜走。阳光和雨水
都是轻浮之物
乌鸦的道袍之下
我迷恋的红蝴蝶,已掉进花丛
只有窗台下的灰
是我唯一的,哀愁和快乐
而我的岛屿,一个渔家姑娘正用海水
梳理自己的秀发
黎明开始发亮,秀发如水草一样生长
海边的姑娘,挥挥水袖
她坚信:苏格拉底的船,早已腐朽如落日
惟一的头巾,弥漫在雨后的天空
像我窗口的灰色一样
Σ轻如棉花的日子
总有那么点,身不由己的意味
晴朗是一种主题
我端坐南山的云朵,回忆一些随波逐流
生而为人的段落
风无法侵入,黄昏的音乐和受伤的手指
却总让我想起,同一种乐器
或许是同一种女人
夜色让空空的房间失眠
脱缰而去的野马,在南山辽阔无边
亲爱的母马
在雨声淅沥的马棚,翻了个身
透明的爱情,胜过宽大的房间
这令人惊讶,唏嘘不已
是喜欢大如船尾的屁股
坐在漫长的河流,依偎一岸盛开的菊花
还是因为爱她善于沟通的鼻翼
那只鸟,穿过一片雨林
一声啁啾,响过秋天
像是某种唯美的问候,不期而至
无论是流水,石头,还是黄昏和忧伤
它们留下的隐秘,独立于时间
独立于美人的鞋子
轻如棉花的日子,特别适合落英纷飞
更远处,只有阴影一样的扬尘
Σ还乡的方言
这天底下,再辽阔的事物
也不过是,我的亲人
在某个狭窄的山冈,种下一些阳光
就像苦难种下的稻麦
在峡谷的腹部,被周而复始地照亮
迎风招展的,是我的小伙伴
需要更多的光芒,才能照亮这些少年
干净而伤心的童话
他们面对那片灰色的房子
需要一扇窗户,打开一场小雨
梨花似方言,纷纷落下
一切都显得陌生,比如清风明月
穿过嗟叹的时光,这般灼灼其华的少年
哪有心思去关心,下落不明的理想
我的放任,是田野的秋风
风吹云散,尽情地享受,
片刻的阳光和自由,哪管它草木成灰
过剩的精力,只用来打鸟捉虾
说不清的人情世故,干脆就支支吾吾
而深情的话,只说给亲爱的人听
冲破生活的秩序,那些骄傲的过往
显得多么的不可思议
有那么多的阳光,你就可以种下
瓜果,牛羊和春天一样的哨响
让它们生长似是而非的宿命
而我有一点阳光,就想让孤寂的人间
开满十里香花,春光无限好
秋后的荒芜和雨天的泥泞
我一样坦然面对
一个深度自卑的人,唯一的心事
就是北方的天空
并不带一点乡音,但随口说出来
却是土得掉渣的南方话
Σ广告效应
这些过早醒来的文字,图像
各色符号,生机勃勃
像二月的鸟语,刚过清明就杂花生树
在街道的两边,郑重其事地生长
丁香一样的气息
这让我有些不适应
好像所有的墙面,每一幢建筑
下一秒,都会长出无以言喻的符号
会说话的文字,或者
会唱歌的图像
在窗户,在书房,在电梯的对立面
都在讲述:微信,微言,
微醺,或许是一个微笑。你必须适应
这是我们的现代,后现代
是快铁,快递,快餐,
快讯,快刀斩乱麻,这样的快感,
容不得你漫不经心
你知道吗,我已没有时间,没有空间
我的目光已无处可逃
绽放与枯萎之间,我的视频已经弹出
互联网是新的,产业是新的,
商业模式是新的
就连我的影子,也躲不过一条老街
那些没落的林家铺子
早已抛弃了传统的商业伦理
我的思想,像是一枚别针
在那些快速移动的图像里,我深入
潮水般汹涌的信息
穿越,云端一样的数据
我无法影响世界,只想别住一个
真实的形容词,或者副词
阳光使你陶醉,也以同样的语言
爱上远方的耳朵
是的,这温柔乡一样的情绪
是你手中的搜索引擎
起伏无际的时光,仿佛冗长的肥皂剧
在如此潮湿的季节,令人伤感
或许新的春日,有新的诗句
但这已经无法满足
一个诗人,麻木不仁的神经
牧场或丝绸
——李永才诗集《灵魂的牧场》札记
◎向以鲜
提要:围绕着“灵魂的牧场”此一核心场域,在全球化语境及古今对话中,寻绎诗人内心中的故乡、童年、丝路、放牧、梦想之迹,从而揭示作者独特的诗意气质和诗学风骨。
关键词:牧场 丝绸 气质 风骨
“出色的忠犬,把偶像崇拜者赶跑!
让我,孤独者,带着牧羊人笑貌,
悠然在这里放牧神秘的绵羊”
一旦引出瓦雷里《海滨墓园》中这段著名的诗句时,我就知道,联想常常不准确:显然,瓦雷里诗中那个孤独的牧羊人,放牧着“神秘的绵羊”的神或人,和我要谈及的中国诗人李永才,是完全不同的——文明的气质不同,趣味不同,角色不同,放牧的目的和方式也不同。
我在这里,要特别强调一下不同文明的气质,在全球化的语境之下,我们一方面既要注重不同文明的相互融合;另一方面,也要强调异质文明的独立性。只有这样,才可能构建丰富多彩的世界。作为一个中国诗人,必须具有其不同于西方诗人的气质,那是一种深嵌于汉语底层的东西。气质一词在西方最早由古罗马仅次于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的著名医师克劳迪亚斯·盖伦(Claudius Galenus)所提出,盖论在古希腊体液学说的基础上,建立人格类型概念,并撰有《气质》一文。盖伦所说的气质(Temperament),指的是指一种在强度、速度、灵活性与指向性等方面均相对趋于稳定的心理特征,并认为人的不同气质具有先天属性,受到神经系统的制约。一百多年前,法国作家左拉(Zola)在讨论马奈(Manet)作品时,也使用了témperament这个词。气质一词在中国虽然出现略晚,但其核心词根之“气”则是一个古老的概念。宋人苏轼眼中,气和气质几乎就是一个意思,他在那首著名的《次韵柳子玉见寄》中就曾写到:“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中国的“气质”与人的个性、修养、风度、禀赋及灵动的思想紧密相关,同时也与涵养其人的整体文明本质互为表里。宋人张载在《语录钞》中写道:“为学大益,在自求变化气质。”这句话的意义在于,一个人、一个民族或一种文明,只有通过不断向传统学习、不断向传统吸取力量,才能造就自身的气质。值得注意者在于,中国之“气质”,并非像盖伦那样一味强调其先天性,中国人更在意气质的后天养成,比如通过广泛深入的经典阅读,即可涵养出一个人非凡的气质。明人吕楠说:或问:观书时,此心当如悬明镜以照之。此心如何得如明镜?曰:心体本明,或为物欲遮蔽,如镜被尘垢掩也,可用药物擦摩。若原体或杂拟铅,锡,虽药物擦之不明,须从新铸过一番,故曰学要变化气质。
虽然说瓦雷里是法国人,李永才是中国人,他们都同样谈及放牧,其诗歌所呈现出来的气质迥异,但也许有一点是相同的:我们离灵魂的真实场所(墓园或牧场)越来越远,如同瓦雷里所说:“一切都烧了,毁了,化为灰烬”。
李永才在《灵魂的牧场》一诗中写道:“牧放远了 就成了故乡的乱草/被一小块废弃的时光,自言自语的穿越/秋天落魄至此 请看好你的影子/一些树木,和稗草”。在这儿,中国诗人显得更为孤单,除了自己的影子,树木和稗草之外,已无物可以放牧。当我读到“故乡的乱草”时,内心似乎被那枯黄又锐利的草尖划过,一种刻骨铭心的疼痛感涌出来。诗人李永才的内心呢,难道没有受伤吗:“让这条快要枯萎的河流/分享尘世的祝福/让那些快乐的鱼群,代替我回到故乡/那里有带刺的阳光”(《 荒芜,流水的野心》)。显然,诗人的故乡,不仅乱草伤人,就连阳光也带着芒刺,伤心。人们一生都在寻找故乡,那是曾经到访过的灵魂牧场。故乡就是我们的出发点,也是最终要回去的地方。故乡对于一个人的影响是一生的,且别无选择。故乡是我们的回忆之母,是我们向心灵回溯的温暖之源。我们知道美国作家福克纳(Faulkner)在小说中,曾构建了一个名叫“约克纳帕塔法”(Yoknapatawpha)的世界,实际上,这个令世人着迷的地方就是以作家故乡密西西比州奥克斯福 (Oxford)为原型而创造出来的。正是这片如“邮票般大小”宁静而僻远的南方小城,蕴育出福克纳超凡入圣的想象力。 故乡对于任何时代,任何人群而言,都是极为重要的精神财富,尤其是在当下,在人们几近丧失故乡之时,诗人重提故乡,显得尤为重要甚至迫切:没有故乡或没有故乡感的人,将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没有故乡的人,其漂荡的灵魂将无处安放。有时候,故乡可能并不一定特指某个地域。对于那些终年漂泊的人儿来说,心安处即是故乡。或者再进一步说,凡能让你的灵魂安静下来、驻足下来的地方,就已经接近了故乡的边缘。德国十八世纪后期的天才诗人诺瓦利斯(Novalis)曾这样回答关于哲学的提问:哲学就是一种乡愁,是一种在任何地方都要想回家的冲动。当然,这儿所说的乡愁,是一种更为形而上的比喻性说法。按照匈牙利学者卢卡奇(Ceorg Lukacs)的说法,这个故乡的核心是古希腊史诗时代。那时的生活与本质是同一的,人们更加真实地为实体所充盈,人们与原型家园有着更贴近的关联,内心流淌着抒情的河流,没有断崖,也没有深渊。人与物,人与天地自然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卢卡奇诗意的这样描述:星光与火焰虽然彼此不同,但不会永远形同路人。因为:火焰是所有星光的心灵,而所有的火焰都披上星光的霓裳。后来,这样的物我同一的境界被割断,甚至被对立和仇恨起来。因此,哲学家们的乡愁,就越来越浓重和悲伤。要怎样才能回去呢?另外一位差不多与诺瓦利斯同时的德国哲学家荷尔德林(Hlderlin)认为:要回到故乡,重新实原初的统一性,并不能指望哲学,而应该依靠美学、艺术和诗歌。因此,诗人李永才在诗中,会如此热切地触及故乡:“偶尔触摸,故乡的偏旁/槐花汹涌,如一泓清冽的止水/在村庄的额头流淌/在我的眼里,那是早起的炊烟/仿佛一群蹒跚的野鹤/挽起乡村荒疏的白发,在山冈行走/那么洒脱,甚至有些肆意”(《又见炊烟》)。
要怎么样才能反回故乡、抵达灵魂的牧场?诗人时而化身为“唐朝的书生”,寻找着经书落脚的地方,找到了吗,答案我们已经知道;时而成为“遗世的牧师”,想象中的丰硕果实挂满南山,而现实的风和野径,却突然改变了颜色。本来,放牧是一场内心中的抒情之旅,而要在锋刃中放牧灵魂,抒情成了巨大的奢望,竹篮打水的日子,消亡和速度代表着一切,如同狂热的汽车,一闪而逝。借用诗人自己的话说:“那些灿烂的血肉,把走投无路的灵魂/埋进自己的灰烬”。请注意,瓦雷里和李永才,都同时使用了“灰烬”!在李永才别的诗中,我们也能找到这种伤心的粉末:“我倾向于更深的秋色/在无人的野渡,留下冷若冰霜的灰烬”(《西蜀小镇》);“我愿意把酒杯还给粮食/岁月的长鞭,沾满落英的灰烬”(《最后的茶铺》);“我望了一眼天空,只是少许的灰烬”(《夏天俊美》)等等,好多的灰烬啊,弥漫在我们的世界:“铺满光滑的石阶,那些褐色的尘雾/含于千年的时光/铁链锁住血色的记忆 潮湿,混沌/分不清哪是水,哪是血/一种静,冰凉,如生锈的狮子/猝然从梦中醒来”。(《卢沟烽烟》)这些灰,在今天,已经从象征中飘出来,和着更多的工业污染,变成了无边的霾。
诗人要返回的牧场,既是人们生活的地方,劳动的地方,梦想的地方,相爱的地方,也是洞察心灵的地方,与诸神沟通的地方。在此种意义上,牧师就是放牧者,草原就是教堂。所以李永才才会在《旧教堂》中写道:“我知道,你最偏爱/秋天的黄沙,吹过衣衫凌乱的教堂/细雨敲打陈旧的柴门/老眼昏花的牧师/闭目念叨,越来越空的台阶/牧师说,石头是静止的/阳光也可以停顿/而生命在途中停留,就消失了”。这个破败的旧教堂,除了昏花的老眼,就是旧柴门和空阶、细雨,这和一片荒凉的草地相比,没有什么两样。在《教堂的手》中,我们再次看见了诗人心中的那个“书生”,比上面提及的书生,生活在更久远的时代:
你锋利的麦芒 在我心里
早已埋下了 疼痛的种子
我只想用它兑换一场畅快的洗礼
如一位上古的书生
怀抱一册生与死的情怀
同时,在诗人的审视中,教堂、庭院和衰草、空山,形成了同构:“为了爱 打开教堂的门扉/对着衰草般的经书/说些秋天的颂词/为了伤感 对着空山吟唱/那些马踏夜雨的慈悲/晚风清扫庭院 是牧师最好的叙事”。
放牧这种古老的北方草原职业,在诗人李永才的诗歌中,具有神秘的暗示色彩。这灵魂的牧场,既与空间相关,也与时间相关。我们还记得,差不多三十年前,著名作家张承志曾出版长篇小说《金牧场》,批评者蔡翔认为:在张承志的作品中,永远具有一个“过去的空间”,这个空间由各色人事构成:老额吉,草原,传说中的金牧场,黄泥小屋,醉醺醺的知青,长途跋涉的红卫兵……”。过去是美好的,那里充满了光荣、憧憬和梦想;过去是圣洁的,那里有温情、友谊和博大的母爱;过去又是飘飘渺渺的,充满着梦一般的情怀,梦一般的情怀常常撩拨起他对过去的怅然与遐思。其实,何止是张承志呢,对于过去的空间的怀念,于诗人李永才而言,同样是如斯强烈,以至于诗人要做一名古代的书生。我们在《宽窄巷》诗中,再次清晰地感受到诗人这种关于过去的眷念:“巷子的寒霜铺张,如老宅的鞋面/沾满旷野的沙尘/这足以印证,从前的青石板/历经了多少零落的生活//那本古籍的辞章 比黄昏还潮湿/漫不经心/翻开一片清凉的天空/一阵颤栗,从巷口席卷而来/挤满走廊的纸箱”。诗人不仅对过去的空间无限依恋,对过去的时间,也表现出无尽的回想:“今晚,和黄昏一起散步/我不饮酒,我要在梦中给童年写封信/给八岁的女孩说几句悄悄话/告诉她,生活的偶然……”(《星期六的夜晚》)或许,我们在童年,曾真正抵近过灵魂的场所。关于童年,比利时作家弗朗兹·海仑曾有过这样一段精彩的论述:“童年并不是在完成它的周期后即在我们身心中死去并干枯的东西。它不是回忆,而是最具活力的宝藏,它在不知不觉中滋养丰满我们。不能回忆童年的人,不能在自我身心中重新体会童年的人是痛苦的,童年就像他身体中的身体,是在陈腐的血液中的新鲜血液:童年一旦离开他,他就会死去。”
令人颇为好奇的是:诗人一直生活在南方,虽然南方部分地区也有大片大片的草原,但作为地道的巴蜀子民李永才来说,放牧并不是他的日常生活场景。但是,我们却在他的诗中不断看见类似的场景。他在《星期六的晚上》中写道:“或许,你就是一匹冲破牛栏的黑马/这座城市是你的黑夜/你乘坐的滑梯,比雨天还滑/让一腔热血,放牧在北方的广场”。草原或牧场,对于诗人而言,似乎具有一种特殊的魅力:“我知道,与那些坚韧的羔羊和野花相比/你更爱草原的粗疏和兽性”(《丝路的梦想》)。
即使一生从未踏进过草原一角,也并不妨碍在诗中歌唱草原。如同你一生从未到达过天堂,却可以反复吟诵那美丽的地方。何况诗人李永才,还真的探访过辽阔的北方。在《金城关遐想》中,诗人实在抑制不住狂喜:“此刻,我像一只失措的大角鹿/闯进兰州的怀里/将一支牧歌,伸进它清脆的耳朵/如果让你梦失江山/请原谅,一个手无寸铁的家伙/悄然溜进你的梦里/如果我有缚鸡之力,我会把江南的雨水/撒满你的荒芜。我知道/在这里,雨水就是草木的种养”。这个骨子里的南方人,虽然溜进了北方的梦里,变成了一只大角鹿,但仍然没有忘记,存于血液中江南的雨水。他甚至企望以微弱的力量(缚鸡之力),将这些南方的滋润,洒向北方(兰州)的荒芜。其实,诗人也知道,北方有时也是湿润的,那儿的河水,比南方还要清澈:“雁阵掠过延河,打着清晰的手语/远处以远,牧羊人的民歌/在河水中缓缓流淌……”(《铁血记忆》)在组诗《丝路的梦想》中,一开篇,诗人就向我们传来《远古的牧歌》:“那时候,滔滔之水,流走西南的辽阔/帝王之手,撒下一段丝绸/如撒一根坚韧的稻草/盛大的驼队,穿越斗转星移的虚空/走进小城,溪水和春天”。那儿,不仅有滔滔的流水,有丝绸和稻草、驼队、小城、溪水和春天——
如果生逢其时,我的梦想,在潇潇雨歇之前
注定会抵达撒马尔罕的西岸
以江湖为友,走进古罗马,沧桑而宁静的黄昏
这场牧歌中的想像之旅,实在太令人神往了。延展的牧场,盛大的驼队,“丝绸”的云朵洒下来了。是的,丝绸,这东方之梦啊!诗人在《兰州印象》中,将漫漫黄沙,也想成了丝绸:“今夜,我已放弃对春天的迷恋/但对黄沙,仍保持着柔如丝绸的信仰”。诗人李永才提及的撒马尔罕(Samarqand),是丝绸之路上一人重要文化地标,并对中原的政治经济文化和艺术产生过深远影响。唐宋时称之悉万斤、康国、萨末建、寻思干、邪米思干、薛迷思加,至元明时代始作撒马儿罕。美国汉学家爱德华·谢弗(Edward H.Schafer)著有《撒马尔罕的金桃》,中亚的撒马尔罕,主要由粟特人建成造成。据说,当马其顿亚历山大大帝攻略此城时,曾由衷赞叹:“我所听说到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只是撒马尔罕要比我想象中更为壮观。”粟特即粟弋,原指生活于中亚阿姆河(Amudaryo)与锡尔河(Sirdaryo)地区,以中古东伊朗语为母语的民族。商业意识强烈的粟特人很早就与中原文化发生联系,至少从汉代开始,他们就一直往来于丝绸之路。很多粟特人在喀什噶尔(疏勒)定居,麻赫穆德·喀什噶里在《突厥语大辞典》中载,粟特人在此地讲坎杰克语,突厥人称粟特人故乡康居国为坎杰克。粟特人虽然没有建立统一国家,但却修筑过不少绿洲城邦(碎叶城即栗特人所筑)。粟特人带来的中亚文明,对中古时代的中国文化产生过多方面的影响。《北史》(西域传)载:“粟特国,在葱岭之西,古之奄蔡,一名温那沙。居于大泽,在康居西北,去代一万六千里。先是,匈奴杀其王而有其国,至王忽倪,已三世矣。其国商人先多诣凉土贩货,及魏克姑臧,悉见虏。文成初,粟特王遣使请赎之,诏听焉。自后无使朝献。”在北魏文成、献文、孝文本纪中,俱有粟特朝贡的记载。
在撒马尔罕,必定闪耀着丝绸。丝绸成了诗人李永才灵魂放牧的另一个重要信物:通过神秘的丝绸,诗人的放牧景观被无限拓宽,从而打通了与世界的隔膜。我们知道,李永才是蜀人,而蜀人之一伟大贡献,就是丝绸。诗人所学习和工作的成都,更是闻名于世的古代丝绸之都——锦官城。在《南方的太阳鸟》一诗中,诗人亮出一段来自蜀地的古老又绚丽的织物:
在南方,丝绸是一只太阳鸟
站在蜀地的枝头和窗台
或许是一个潮湿而灿烂的隐喻
岷江在你的脚下
决绝地醒来,为你寻找远方,海贝和粮食
蓝天像一只小船,泊在辽阔的桌布上
那么小,小得像一朵摇晃的野花
丝绸之路:雪山、沙漠、草原、海洋,即使在今日,这条中华文明版图中的壮丽风景线,仍然纵横于我们的血液之中,成为不朽的中国与世界文明展开对话与交流的迷人通途。在伟大的汉唐时代,中国,尤其是长安,代表着东方之梦,我曾在《唐诗弥撒曲》中写道:“丝绸挂树梢 瓷器正蜿蜒/粟特人落日中跳舞/梦想的街市如新世界喧哗”。诗人李永才提及的撒马尔罕,正是由粟特人建造的中亚“肥沃”之地。粟特即粟弋,原指生活于中亚阿姆河(Amudaryo)与锡尔河(Sirdaryo)地区,以中古东伊朗语为母语的民族。粟特人很早就与中原文化发生联系,至少从汉代开始,他们就一直往来于丝绸之路。粟特人虽然没有建立统一国家,但却修筑过不少绿洲城邦,比如碎叶城——这个遥远之地,中国诗人,尤其是四川诗人是极为熟悉的。我曾在《唐诗弥撒曲》中写到:“诗人杯中始终少一个影子”⑪,这个诗人当然是说的李白或李白们。出生于中亚碎叶城(Suyab,吉尔吉斯坦北部托克马克)的天才诗人李白,不仅把诗歌带到了四川,也把中亚的月光带了过来。在李白的家人身上,处处映射着月亮的痕迹:李白育有两子一女,长子伯禽,长女平阳,次子颇离。其长子伯禽乳名明月奴(郭沫若则认为是李白女儿的汉语名字,维语名字叫哈依奴儿,即“明月光”或“小明月”之意)。实际上,其次子颇离(玻璃)也是月亮的另一种影像。李白还有一个妹妹,名叫“月圆”,现在在四川江油,还有一座称为月圆坟的遗址。唐代诗人郑谷在《读李白集》时写道“高吟大醉三千首,留着人间伴月明。”看来,郑谷也被李白的明月照得睁不开眼睛了。唉,月亮啊,李白也有灰心的时候:相思如明月,可望不可攀。我们从诗人李永才的诗中,甚至能隐约窥见来自碎叶城李白的幻影和月光,他在《远古的牧歌》中这样歌唱着:
那时候,这里有天底下,最好的图像
沿着黄河边,冬日的桦树林
闪烁着雪花一样的月光
像玄奘的白马,漫步在西行求法的路上
篮子里的葡萄和柳梢
把自己喂给星光,西风和四野的荒凉
这是一幅诗意的弥撒大唐西域丝绸气息的画卷。丝绸所代表的中国文明以及由此而打开的广阔商业及文化交流,对世界的进步所产生的影响,并不亚于四大发明。据历史学家希罗多德( Herodotus)载,希腊商人于公元前六、七世纪时就曾来到中国西境,其地为中国的Seres(希腊语中的绢),罗马人称中国为Serica,就是绢国之意。中国丝绸未传入欧洲前,欧洲人均以羊毛和亚麻为主要穿戴及装饰材料。法国学者于格(Huyghe)描述说:当轻暖华丽的丝绸,甫一进入欧洲,即刻引起强烈轰动。人们对这种从未见过的精美织物充满好奇,并臆想出一种能够生长丝绸和金羊毛的神奇之树。古罗马史学家普林尼(Plinius)描述中国人制丝的过程:塞里斯人因他们森林中的绒毛而闻名于世,他们用水把它们从树叶上冲下来,织成丝。这个传说,直到公元六世纪,罗马人仍深信不疑。⑫
在李永才的诗歌国度,牧场或丝绸,代表着两种看似不同,实则气息相通的品质,在放纵、辽阔与柔软和节制之间,诗人找到了自己的平衡术,并通过一种泛农作的诗意方式统摄起来。我曾开玩笑,称李永才为豺哥,现在想来,此中还真有几分深意。牧场除了牛马羊群之外,还得有豺虎豹,就像诗人自己所说:失去天敌的羊群是孤独的——
我要感谢一只苍狼
从七月细小的忧伤入侵,让祖国的北方
重新生长复仇的秋天
这种内置的苍狼属性,构成李永才诗歌的风骨(即使是花,也得有“汴菊的风骨”),有时,甚至有几分尖锐,带着刺痛感:“让诚实的河流,如一枚鱼骨/刺穿所有的颂歌和谎言”(《海河的水太深》);“隔着玻璃墙/马蹄踏歌,一种真实的流逝/刺穿黎明的耳朵”(《尖锐的马路》)。于此,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锋利的雪,会消灭了冰河(《边缘与别处》),为什么少年的一生,会结束于九月锋利的吆喝(《梯子》)。也才能理解,诗人为什么会喜欢“灿烂如血的镰刀”(《1958年的风》)。
事物的另一方面,李永才的诗意,又始终萦绕着固执的浪漫色调,他似乎想要通过自己的轻盈的(“轻如棉花”或丝绸)诗歌写作,来对抗沉重生活。那条《不可缺席的围巾》令人印象深刻:“在千里之外,我无法预支/一朵新鲜的玫瑰/炽热而喧嚣的手机上/我误读了,二十多年前,教室的桌面/羞涩的浪漫与纯净”。多么美好的轻妙的围巾啊!在《真相》中,李永才迷惑地表达着另一种轻:
想象不是真相,假设也不是
米兰昆德拉说:“不能承受生命之轻”
那一半是真相,一半不是
与秋天的鸟鸣相似
这是什么逻辑?
是啊,轻得不能承受,这是什么逻辑?幸好有丝绸,可以抚慰我们的肉身(中国人用丝绸包裹逝者,意在借用蚕的重生意义)。在《丝路的梦想》中,诗人不无痴狂地想到:“如果我是单于,就种一些炽热的丝绸”。我留意到这儿,诗人对于丝绸的生产,并没有使用通常的“织”,而是“种”。这个词用得颇为考究:既与诗人内心的农耕气质相关,也可能与上面提及的早期西方人关于中国“丝绸树”的想象相关。“种”就是播种或种植,还具有生殖繁衍的意义。在诗人看来,不仅可以种丝绸,还可以种苦难(《生活的片断》),种黄昏(《西蜀小镇》),还可以象春天,为自己种下一只小兽(《瓦蓝咖啡屋》)。
但是,种这些事物,这一切,都没有种养(这也是诗人热爱的词汇之一)一个故乡(灵魂的牧场)来得更温暖,也更为不可思议。不管诗人的诗思浪迹何方,灵魂放牧何处,是撒马尔罕、古罗马还是兰州,是草原还是沙漠,诗人的故乡仍然在南方:“这里是南方,温暖的南方”。最终,任性的二十一世纪农耕时代的放牧者(有时也像一个诗歌的王者,“对自己的使命充满信心”),即使是一匹马:“传说中的马蹄 踏碎西风/早已越过边境的陶土”(《 建筑美学》),奈何!马放南山,还得回来,生活还得继续:
我用顽石当农具,用沙粒作种子
用大地之器,种养故乡
让红湿的枝头,跪满金色的瓜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