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居地
——致黄公望
仰望你已多年,你也隐在我心里多年
那秘密的一隅,我早就种下了花草、树木
当然我独爱修竹那一种
当它们的身影拂过茅屋时,阴晴不知
无需平生有闲,我只要半刻就好
看山不是山,望水也不见水,
那一生的繁华便过成了极简
风吹白了你的发须,却吹不白
春天里映在窗前的一轮明月
秋冬之交的庙山坞,我不曾熟悉
那针阔混交林的气息
正如我不曾熟悉,细密与阔大的交错
在观音像处下船,再步行穿过落叶
雨窗、筲箕泉,与自己的身影一起
到达你秘密的结庐处
78岁开始,一切都不会晚,
对于那些初生的嫩芽不晚
认识山水不晚,觉悟更不晚
漫步富春江边
——致WZ
这是乡愁里的江水。这是日夜不舍的昼夜
凡是月照水流的地方,我都认为故乡
凡是执手无语的人,我都认为亲人
我不在这里出生、长大,也不在这里
拜谒过祖先的坟墓
我只在这儿,看过一幅山居图
一江波光,和轻轻握在手心的
一段简淡的山水
“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苇,这些景象你更爱哪一种?
君子一场,浮名并未遮眼
你再往远处看,第一场雪正在天边酝酿
第一个隐者飘过竹林
第一首诗,我写到了那条江——
叫新安江、富春江、钱塘江
对你不同的爱,原都是出自一样的境地!
桂花无语,月光是那样的脱俗,
一程波光又一程黯淡,
你的手也忽而温热忽而冰凉
在这薄情的人世,我记得每个消逝的时刻
都因为有你,而得以延长一秒
以前,我喜欢带自己的阴影去散步
在有落花与秋风的夜里
秃杉、银杏与杜仲停在小径边
更有黑麂、穿山甲、白鹇闪过
今晚,我吟出任何一首诗都显轻浮
因为我内心已然有了隐逸之地
那就是你给我的断崖、竹林与仙鹤
在富阳郁达夫故居
——致郁达夫
达夫,你坐在自家门前的样子,是那么散淡
江水有时会漫上你的家门
你是没有堤岸的!春风沉醉之夜
你卖过笑,失过心。无论是何种女子
都被你过分地钟爱过!
有时,你欲望的身体遮蔽了你的精神
那些宣泄、抑郁与痴狂
黑暗一样的流着。那悲愤的夜晚
一直都在噬咬着你
被瘦弱、贫穷、自卑、多情所困
你经过了无数的女人,归来依然是个少年
你的心里有大江般的激情
一半给女人,一半给文字
优柔与决绝是你的两个翅膀
如今再添一支:愤怒之火……
你被烧掉的半生,又用灰烬复活
仿佛那沉沦的气息埋葬过你、也唤醒过你
你体内的沟壑与绝壁
你心灵的清泉与浊水
都在你立志埋骨的地方
与你隔着一条江的宽度
隔着,那永恒的美、灵与肉的距离……
在人间
村庄一片安静,老人都垂向大地
坐在马车上的神赶往西天
亮出空荡荡的黄昏,或舌苔
一对新人走在晴空下
那翻飞的裙摆,比牡丹要肥美
掀开那纸婚书,我却看到更瘦的蝴蝶
一夜的大雪覆盖了许多坟墓
与墓碑上的姓名。出了五服的后人走过
像乌鸦落在树梢,那么黑!
山坡上的寺庙香火正旺
进进出出的人,或俗或僧
乡亲们临时抱佛脚,佛无言
这么多年……
这么多年,山川矮了一截,亲戚少了一半
凡是会飞的事物都被诅咒
那消失的蚯蚓、麻雀,老房子和青年
炊烟独自升起,乌鸦一两只
黄昏的终点里,荆棘漫延起来
只有怀抱的婴儿那么鲜嫩,口水满襟……
这么多年,被河流带走的人们从未返回,
恍惚间我还坐在马车上
而今我走得越来越快!一年眨眼便过
归来时已无少年。
父亲走后,无人再叫我乳名,
那些骑马而去的都是灵魂
这么多年,邻家那条老狗依然夹着尾巴
它破败的叫声里浮现出主人
他被风吹歪的院门,那蛛网勾织的窗口
比那条狗还狼狈。我已走不出那流水宴
走不出被围困的亲情与礼仪,
那些虚假,与他们相见时的那份尴尬……
这么多年,一只微红的灯笼还在矮墙上探出
带一丝寒意:是堂兄还是表哥?
我的话被一阵风噎住
零零星星的爆竹声,冷清的早晨,
鸡鸣声被拦了一刀。
我心尖上的梅花与血流,紧了一紧
生死无间
归路走到一半,天狼星就已偏西
如果是在清晨,会有一弯下弦月经过
小兽、虫子们都已噤声。白云浮过时
冰蓝色的天空是那么静!
一些鸽子是透明的,羽毛微颤
而捅破那张纸的人已经隐身
被冒犯了的鬼魂、神灵和祖先
和那些被囚禁的传统,都慢慢解脱
迎亲的车队吹吹打打,三月的新人
与七月的雨水,都走在赴宴的路上
迎面与送葬的队伍相撞
而送行的人都化了妆,白袍白幡
生死互不相让。凡是盛筳都散得更快
左边的鞭炮、右边的锁呐
还有对峙的那场悲喜——
从盛世间、盛典中溢出了荒凉
而神早已放弃了他们
神在远处,黑着脸不说话——
其实神从来都没有保佑过他们
过去是,今天依然是。
那么白!
雪落的地方即是原乡。我的归属地
在地图上,被隐在边界之边
我喜欢未经更改的河流
和没有开垦的荒野——
那些自由的野兽野花与野味。
大雪从山坡上飘下
翻墙、拍门、挤满窗口
又一家家地,飘过树梢、跃上山岗
山狸猫、梅花鹿、黄鼠狼都留下了脚印
引来月芽五更、草药五味
引来开春的草木和滚滚的秋风
而那通天树下请神的人,一脸衰败
在丘陵中起伏的跪拜者们
与没信仰的羊群一样茫然、虔诚
天空中降下了大雪与月光
降下满头的鸽子和银器,那么白!
致小兰——
我早夭的妹妹自称小兰,比我小两岁
她常在夜半摸进家门,站在门口喊:妈妈——
母亲回答一声,她就复活一次
这世上有许多游荡的水灵子
包藏的此岸与彼岸。她两不相靠
或者还有怨、微小的恨及不甘
直到,鱼肚白透进了窗子
直到,她把死去的美貌在我的脸上
再死一次。待到又一次的三星出全
我把她送到河边、或十字路口:
对不起,我也是暂时被收留于此
这临时的寄居所,三尺之上皆为高山
俯首之下皆为河流。妹妹请往高处走
只有众神的脚下值得匍匐、停留——
醒来,有时是清晨,但有时已是中年
每到日暮,母亲就记不起她的生辰,或忌日
雪一直下
来回翻身,钟表走失了的夜晚
我一夜咳嗽,仿佛是肺腑之言
吐出万顷梅花。一只小蜘蛛掉下来几次
又顺着线攀上去。鸦与雀都无声
雪一直在下。各种游魂从人间经过
爱伤的、流血的、濒死的,所幸都被抚慰
此刻我带着胸中的沟壑
盆腔中的深渊,血管里的奔马与河流
在慈悲的大雪中放下一夜!
放弃又一层的灰。我那大雪覆盖的母体
我冰河下的姐妹与大地
鸽群衔来了白塔、白马与白发
母亲84岁的那道坎儿,都在雪线之上
而我一再下沉,用太平洋的海水
整个喜玛拉雅的冰川埋首
我已接近救赎。遇袭的人们哪!
我率先一步迈进地狱,仿佛浑身是血
黑暗里是飞蛾,黎明后是飞天……
李轻松,诗人,小说家,戏剧作家。已出版诗集、散文随笔集、长篇小说多部,戏影视作品若干,现居沈阳,一级编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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