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真 谛
徐明成
汪鼎是海平市人民医院闻名遐迩的外科主任医师。由于他和五虎上将之首关云长一样,刀上功夫好生厉害,人们私下里全都称他为“汪一刀”。
汪一刀最为擅长的是腹部手术。他做手术的特点是动作敏捷,干净利落,不留隐患。但凡由他主刀的病人,不仅痛苦小,而且康复早。他的高超医术,赢得了人们的普遍信任。百里、千里之外需要动手术的患者,与其说是来海平市人民医院就诊的,还不如说是来找汪一刀的。
汪一刀带有两个助手,一个姓王、另一个也姓王。虽说两人都是博士研究生,但是在患者的心目中,他俩和汪一刀的差距可不是一点点。两年多来,别说给病人做手术,两人就连病人的肚皮也难得碰一下。有一次给一位病人动手术时,汪一刀尚未到场,他俩便利用空闲时间,习惯地按按病人的腹部,病人误以为是由他俩为他动手术,连忙惊恐地从手术台上坐起来,连连摆手,那意思分明是:还是等汪医生来了再说吧,你们可不能癞蛤蟆骑黄鼠狼,假充小马队!
患者极度排斥的态度,犹如一盆冷水劈头盖脸地浇下来,两个年轻人当时就蔫了,脊梁双双塌下去,视野一片虚无。
给病人动手术不仅需要花费体力,而且需要花费精力、心力。由于患者清一色地指名道姓要汪医生主刀,汪医生不得不白天黑夜连轴转,终于有一天,他突然晕倒在手术台边。所好的是,其时手术已经做完,没有出事。
汪医生破天荒地病休了两个月,海平市人民医院手术室也就破天荒地关了两个月的门。他的医术,给他所任职的医院造成了一个令人担忧的生态环境。这也难怪,同一把手术刀,不同的医生用它给病人做手术时,动作天差地别。就像芭蕾,每个善舞者都把一套规范动作做成自己的版本,别人想模仿、想“盗版”都不成,唯一的办法是善舞者把“版权”转让给他。
汪医生病休后上班没几天,他的85岁高龄的老父亲汪云鞫患了急性阑尾炎,来到海平市人民医院住院后,理所当然地由其子汪医生主刀。出院后,汪云鞫时常感到腹部隐隐作痛,后来到医院拍片检查,竟然发现腹腔内有一把做手术用的止血钳子!这一离奇的医疗事故,在医院内外引起了一场海啸似的轩然大波!
汪云鞫勃然大怒,认定有人为了破坏他儿子的声望,暗中做了手脚,并和其子汪医生商量,准备具状上告,汪医生缄默不语。等到病房里没有其他人时,汪医生径自看着墙脚旮旯里的一个花瓶。那个花瓶里的花全干了,是普希金讲到的那种样子:多年以后,会让人想起一件难忘的往事。
凝望良久,汪医生掉转脸来说:“爸,让您受苦了!你腹中的止血钳子,是我故意留下的!”
“你说什么?”汪云鞫不敢想信自己的耳朵。汪医生哽咽着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一遍。
“好小子!你想害死我?!”汪云鞫向儿子掀桌子,一根霹雳形的天蓝色血管在他的太阳穴上闪动。
父亲的这种俄罗斯脾气,是汪医生从未见过的。汪医生四岁丧母,从小和父亲相依为命,沐浴的父爱几倍于普通人家的孩子。此时,他突然想起老人非同寻常的舐犊之情,禁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父亲大人在上,这些年来,孩儿因公职在身,未能晨昏侍侧,已属不孝;您老不幸染病,我心如刀绞,怎会有害父之心?我忍着心痛让您受苦,意在救活海平市人民医院啊!”
言毕,他深情地望着年迈的父亲,泪如泉涌。这是诗人的眼泪,因为才减江淹、诗无美句而流泪;也是少女的眼泪,因为早恋伤了父母的心而流泪。
汪云鞫愣愣怔怔地听着。汪医生进而解释说,目前,在方圆几百里病员的心目中,只有我“汪一刀”,压根儿没有海平市人民医院。我的两个助手都姓王,学生时代都是主攻腹部手术的高材生。可是两年多来,由于患者家属及患者本人拒绝,他俩连做-例手术的机会也没有……您想,我已快到退休年龄,倘若老是像石磙子似的这么压着,年轻人哪能有出头之日呢?
汪云鞫听罢连连点头,面部带着一种圣者般的淡远广漠的神情,轻轻扶起汪医生说:“好儿子,为了海平市人民医院的未来,你拿我开刀,这个主意好!我就是搭上一条老命也值得!”
汪医生听了,顿觉身心舒泰。要是在平辈或朋友面前,莎士比亚的金句没准会脱口而出:“把甜蜜的给甜美的”,让个别时常在背地里说他“医术高超,文采不艳”的人开开眼。
做父亲的也由愤怒转变为欣慰。这种欣慰,是一个长辈看到自己的孩子出现一次突破性地成长,而乐滋滋的那种欣慰。汪医生含着泪水为年迈的父亲做了第二次手术,取出了老父腹中的止血钳子。那一刻,古罗马勃鲁托斯刺杀好友凯撒大帝的道德神圣感,蓦地从他的心底涌起:我爱凯撒,但更爱罗马!
2023.4.1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