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飞瀑流云
近一个月来单位不是很忙,办公室里总是可以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打赌,不管谁输谁嬴,其结果却总是一成不变的:办公室里所有人都有晚饭吃。久而久之,虽然大家打赌的时候还是那么兴奋,出了结果选吃什么的时候却突然就都蔫了。
“要不我们今天吃搅团吧,前几天我看到公司不远处有个新开的餐厅,招牌上写的是“农业社搅团宴”听都没听说过这名字,要不我们今天试试去吃?“今天有个小女孩突然提出这个别人听起来很奇怪的餐厅名字。“什么搅团?”大伙一下来了兴趣,气氛顿时热闹起来。
“哈哈,你们看你们看,我找到汉语词典对搅团的解释了!”在这个度娘无处不在的时代,对于这些城里长大的孩子来说,搅团绝对是一个新鲜的名词,立刻就有人得到了度娘的回答并大声为大家念诵着:“搅团是中国西北地区著名的汉族特色小吃,定义为“用面搅成的浆糊”,陕,甘,宁几省的人尤好吃。”
看着兴高采烈的大家,我知道他们都是幸福的,也深信搅团这两个字此时带给他们的新奇感。而这很多年我都没听说过了的两个字,带给我的却是五味杂陈的心情。在农村长大的我对于搅团自是不陌生,而且对于很多曾经是人们裹腹的杂粮食物走上大餐厅也不感觉意外,如今比如“杂粮食府”比如“农家饭”在大城市里多了去了,但是搅团这种食物虽然材料廉价,但是制作起来是一件很费力气的事情,他们怎么能做到把这个我认为不适合做餐厅给很多人吃的食物搬进了大餐厅还变成了“宴”,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脑海里不禁泛起许多关于搅团的记忆来。
做搅团,首先需要前几天就制作浆水作为搅团的浇汁,浆水,类似于现在超市里卖的酸菜,但是远没有超市里的酸菜精致,只是把野菜或者萝卜的叶子发酵变酸而已,当时也没有什么调料腌制,就在煮好的菜叶里倒几碗面汤加浓汤汁,用的时候把汤汁和菜叶取出,放点大青盐就是搅团最好的浇头了。
关于搅团的制作过程,记得是需要一口大锅。先烧半锅开水,然后锅底施以小火,上面一边往锅里撒玉米面,一边用一个和小孩头差不多大小的粗笨木头勺子搅拌,随着玉米面越加越多,锅里的搅团渐渐变成了粘稠的浆糊状,随着锅底小火烧出来的温度“扑哧,扑哧”的冒着气泡,锅里水蒸气弥漫,视力也迷糊得看不清锅里的搅团了。由于粘稠度变浓勺子的阻力也越来越大,制作搅团的妇女们一只手已经搅拌不动了。那时家乡还广泛流传一个颇带调侃意味的口歌呢,“火要小,勺要搅,牙咬住,嘴抿紧,搅团要得好,七百二十搅”从而可见制作搅团的辛苦。木头勺子里里外外沾满了粘稠的搅团,在一个直径三尺的大锅里搅拌着搅团,是需要多大的力度?而做搅拌的动作本来就很尴尬但又不得不做的。上身不停地要转搅动,下半身只能站在锅前不动,所以就有歌里的“搅团要得粘,屁股要扭圆” 的歌句。
此时制作搅团的妇女并顾不上这些,因为这个时候正是制作搅团关键时期,也是技术性最强的时候。她们要专心看着锅里,由于搅团根本没有流动性,必须均匀搅拌到每一处,否则会夹生。还需要观察锅里搅团冒出的气泡判断锅底下火力的大小,既要做熟,又不能让搅团烧糊,有时还得根据情况加入水或者玉米粉,来调整搅团的软硬程度。这个带有技术性的过程是很多新媳妇做搅团的时候不好掌握的,有时还闹出了不少笑话。
在我的记忆里,村东头的二婶一直被村里人叫“满了”,我从小到大都叫她满二婶,以至于现在都不知道她姓什么。据说那一年她过门不久,她的婆婆当时正忙活着,就叫她一个人打搅团。正是到了这个技术性的关键时刻她掌握不住火候,一会觉得锅里的搅团太硬就喊她婆婆:“妈,你来看,搅团是不是太硬了?”她的婆婆放不下手里的活,就对她喊:“那就加点水。”满二婶加了水又觉得锅里的搅团太软了,又冲着院子里喊:“妈。你来看,是不是搅团又软了?”她婆婆不耐烦地冲厨房喊道:“那就再加点面,这还要问!”如此三番,满二婶终于把锅给弄满了,怕她的婆婆骂她,锅满了反而不喊婆婆了,打算就这样不管软硬,做熟了让大家就这样吃。哪知道浆糊一样的搅团加了热就膨胀,一会就从锅里溢了出来,这才无可奈何地喊她婆婆:“妈——哎,满了满了……”从此满二婶就因为搅团戴了一顶“满了”的帽子,一辈子再没摘掉过。
提起吃搅团,能很快地让我把这个名词和我们村西头的一个老头和他的爸爸、他的儿子联系起来,因为这个老头在村子里的绰号就叫搅团。
记得很多个墨色苍茫的黄昏,村子里弥漫着浓郁的草木灰味道,屋顶的炊烟和房子周围火烟洞冒出来的烟高低搭配,交相辉映着,在冷空气里迅速凝结成一缕缕的,仿佛是凝固了的云雾一般。“搅团”老头端着一个小盆一样的碗,被当地人称为“大布老碗”,里面满满盛着一碗浆糊一样的搅团,他一边往自己家的柴门口走,一边用筷子把碗里的搅团横夹一道,竖夹一道,于是一大布老碗搅团被他分成了四份,只说其中的一份吧,体积也比现在的人吃的满满一碗米饭还要多出很多。只见他把嘴放在碗边吸着,一边用筷子把碗里四分之一的搅团块往自己的嘴里推着,伴随着一声长长的“呼——噜”声,偌大的一块搅团不见了,碗四周的浆水快速补了碗里缺失了搅团的空白。“搅团”老汉便高昂起头,深深吸一口气喊:“占娃——,吃饭哦!”他喊一声儿子回家,也不管儿子听没听到,就再次把嘴放到大老碗边重复刚才的动作,又是一声“呼——噜”碗里一半搅团就被他吸了进去,于是一阵舒气,再喊一声“占娃——吃饭哦”……
碗里做好的搅团,按重量少说也有二斤,“搅团”老汉就这样喊了三声儿子回家吃饭,一大布老碗搅团就这样被他连吃带喝给吃完了,此时,他那贪玩的儿子还没听到他的呼唤呢。“搅团”老汉也不管,拿着只剩下一些浆水的碗往回走再去盛,气得他老伴一阵大骂:“跟你爹一样样的都是饿死鬼托生,儿子还没喊回来就把一大布老碗搅团吃完了,你着急是不是也急着死去呀,也不想想你爹怎么死的……“老伴的一阵臭骂并不影响“搅团老汉”的食欲,就在老伴一阵唠唠叨叨的骂声中,他已经自顾自地又盛了一碗搅团向自家柴门口走去,继续他的吃搅团喊儿子。
搅团老汉的老伴不仅仅在家里骂他跟他爹一样的都是饿死鬼托生,在外面提起有关吃的话题也这样骂搅团老汉。那时候我还小,总是很好奇这件事,问了几次大人,都总是被呵斥了一顿,后来也不敢再问了。许多年以后从爷爷的嘴里我才知道,这是怎样一个酸楚的故事。
在那个全民大饥荒的年代,即使这种以最少的粮食使人的胃获得满足感的搅团,其最廉价的原料如玉米粉,杂粮粉再加上野菜也不能获得,于是,我这些守着黄土地,山林,以种粮为生的父老乡亲们为了活下去开始找粮食和野菜之外的食物吃。我们如今无法想象当时人们为了基本的存活那份对一切可吃食物的渴求。
大家先是把玉米棒子的壳子洗了又洗,然后把洗了玉米棒壳子的水放在瓦罐里沉淀,谁也不知道这些沉淀出来的是尘土,还是由于太用力洗碎了的玉米棒柔软壳子的碎末,只知道把这些参在玉米粉里可以节约一些粮食,再后来玉米棒壳子都没有了,人们就找一些食土小动物分解后不含沙子的泥土称之为观音土,夹在玉米粉里打搅团。或者由于杂质太多,这些混合食物打出来的搅团却是糊糊状的,不但苦涩而且撒泡尿就饿了。吃了灰褐的搅团糊糊就连拉下来的屎也是糊状的,而且颜色也和吃下去的观音土掺杂的杂物拌一点点粮食的搅团颜色一模一样。
搅团老汉的娘身体弱,大饥馑开始没多久就饿得全身浮肿去世了。本来就饭量大的搅团老汉他爹也饿得站都站不直,有一天靠着土墙看到饥饿的耕牛啃榆树皮 想出了一个办法,他把榆树外面的粗皮剥掉,取榆树的内皮晒干用碾盘碾成粉,让搅团老汉的婆娘掺进玉米粉和杂粮粉里打搅团。这些混合物做出来的搅团看起来非常成功,当儿媳妇把这样一碗热气腾腾的搅团端到已经饿得半死不活得搅团老汉爹的面前时,他已经想不起来自己多久没看到带点固体形状的食物了。顿时两眼放光来了精神,甚至都来不及像搅团老汉那样在搅团上夹一个十字把搅团分成四分,就急急的把嘴放在碗边,一边使劲吸着,一边用筷子往嘴里推搅团,刚转身准备给自己盛搅团的搅团婶只听到“呼噜噜——”一声,紧接着就听到一声含糊却凄惨无比的尖叫”啊——!”同时伴有粗瓦大布老碗地“啪啦”的破碎声。当她本能地转身急看时,搅团老汉爹已经搂着肚子在满地打滚了。正当她吓得手捂嘴全身颤抖不知所措的时候,搅团老汉爹吐出了第一口鲜血,蜷缩着像个大虾一样,微弱地抽搐,扭动着肢体开始挣命……
搅团老汉的爹就这样死了,村里人都说他是饿死鬼投胎死于一碗饭烫了心,没和他老婆一样饿死却撑死了。死去的人无法诉说,活着的人还得活下去。当人们饿得实在没办法也学着搅团老汉的爹往搅团里掺榆树皮粉的时候,才发现原来是榆树皮地纤维过高,虽然有利于搅团成型而且吃下去耐得饥饿,却由于太过粘,不好分开吃,搅团老汉的爹由于饥饿,一口吃了足有二斤重的一大布老碗滚烫的搅团,被烫破了胃活活疼死的……
大饥馑终于过去了,此后的好几年村里都保持着由于被剥皮而死的榆树枯干的肢体。不知道人们是为了感谢搅团老汉的爹发现了让很多人活下来的食物,还是想纪念那些在大饥馑年代死去的人们,搅团老汉被叫了一辈子搅团直到前几年去世。我想,他们或者是为了纪念那些苦难的日子吧。在于我,想起搅团老汉,就是想起我苦难的父老乡亲们,我的黄土地和他们的搅团。
“任工,在想什呢?一路上就你一个人无精打采的,吃过搅团宴还是不喜欢吃?”一个同事拍着我的肩膀问。我这才发现这半天我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脱离了大家,完全是下意识被大家裹挟着上了车又下车来到了“农业社搅团宴”门前。
这的确是一家很大的餐厅,一块黑底大招牌,上面是和玉米粉一样颜色大字写着“农业社搅团宴”,餐厅里桌椅明亮。最有特色的是这个餐厅的大厨房就是用玻璃隔起来的透明厨房,用餐者可以清楚看到里面的制作过程,我想他们这可能是为了满足像我这样的农村来的人思乡之情吧。我看到十几个很大的机器在一体化的锅里搅拌着搅团,这样的机器别说“搅团七十二搅”了,七百二十搅也是一会的事,旁边操作的人也不用“屁股拧圆”了,看着火候让搅团出锅就行。做搅团的机器旁放着控制用微电脑,用来控制水和玉米粉的定量和比例,怎么都不会“满了”
玉米搅团端上来,餐厅想尽了办法把搅团做的多种多样,就只说浇头,不仅仅有浆水的,还有纯酸菜的,香醋的,甚至还有肉汤的,同事们谈笑风生,吃得热火朝天,我却怎么也吃不出我记忆里的泥土味来。
社会在进步,国家在发展,当初为了裹腹的食物如今走进大城市成为人们大鱼大肉吃腻了的美食。除却那些酸涩的回忆,这怎能不让人感受到今天的幸福。珍惜吧,我城里的同事们,愿我的祖国更加繁荣富强,我的父老乡亲幸福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