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德·休斯(Ted Hughes,1930—1998),诗人、翻译家、评论家,二战后英国最重要的两位诗人之一。他一生写了40多部作品,从1984年直至去世,一直是英国的桂冠诗人。休斯早期的诗多以自然之美和自然中的暴力为主题,后期的诗在强悍之中注入一股沉郁顿挫之气,突出了诗人对生命的觉醒和顿悟。
孩子气的恶作剧
男人和女人的躯体没有灵魂地躺着
迟钝地打着哈欠,愚蠢地瞪着眼,
了无生气地待在伊甸园的花丛里。
上帝陷入了沉思。
问题太大了,思考把上帝拖入了沉眠。
乌鸦笑了。
他咬着上帝唯一的儿子——蠕虫,
咬成腾挪扭动的两半。
他把尾巴那一半塞进男人体内
伤口一端耷拉在外面。
他把脑袋那一半头朝前塞进女人体内
它爬向更深处,抬头
从她的眼睛向外张望
召唤尾巴那一半快来会合,快来呀
因为,噢,太痛苦了。
男人醒了,身体被拖曳着穿过草地。
女人醒了,看着他正在走来。
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上帝继续睡着。
乌鸦继续笑着。
乌鸦落败
当乌鸦还是白色的时候,他认定太阳太白了。
他认定它炫目的白光实在太过于白。
他决定要攻击它,打败它。
他攒聚勃发之力,周身光芒四射。
他挥舞着爪子,羽毛随怒气根根立起。
他将喙径直对准太阳的中心。
他大笑着扎入自己的中心
然后,攻击。
在他战斗的呐喊声中树木遽然变老,
树影被击倒俯伏。
但是太阳变得更亮——
太阳雪亮,而乌鸦浑身焦黑地折返。
他张开嘴,但出来之物俱是焦黑。
“在那上面”,他应付道,
“白就是黑,黑就是白,我赢了。”
乌鸦行猎
乌鸦
决定试试用词。
为这活计他想象了一些语词,迷人的一套家伙事儿——
目光锐利,声音洪亮,训练有素,
有着强有力的牙齿。
你找不到教养得更好的一套了。
他指出野兔,奔过去一群
嘹亮的词。
乌鸦必定是乌鸦,但什么是一只野兔?
野兔把自己变换成一个水泥掩体。
环绕着一群大声抗议、响亮醒目的词。
乌鸦把词变成炸弹——它们爆破了掩体。
掩体的碎片飞了起来——一群燕八哥。
乌鸦把词变成猎枪,它们把燕八哥射了下来。
纷落的燕八哥变成倾盆大雨。
乌鸦把词变成一个水库,收集雨水。
水变成一场地震,吞没了水库。
地震变成一只野兔,跳向山岗
它吃掉了乌鸦的词。
乌鸦凝望着跳跃野兔的身影
充满无言的钦羡。
乌鸦飞落
乌鸦看见群山移行集聚,在清晨云雾蒸腾。
他看见大海
脊骨黝黑,整个大地坐落在它的弯流盘绕之中。
他看见众星,冒着烟遁入黑暗,虚无森林里的
蘑菇,将孢子藏在云中,这上帝的病毒。
他战栗于创造天地的恐怖。
在恐怖的幻象中
他看见了这只鞋,没了鞋底,被雨水浸透,
躺在一片沼地里。
还有这只垃圾桶,底部锈烂,
成了风的游戏之地,在泥潭遍布的荒原之上。
还有这件外套,在黑黢黢橱柜里,在寂静的房间、寂静的屋子里。
还有这张脸,在黄昏的窗口和火的余烬之间,抽着烟。
在这脸旁,是这只手,一动不动。
在这手边,是这个茶杯。
乌鸦眨了眨眼。他眨了眨眼。没有任何东西消失。
他盯着眼前的证物。
没有任何东西逃离他。(无物可逃。)
乌鸦听到命运敲门
乌鸦看向世界,万物堆叠如山。
他看向天堂,东一座西一座凌乱散落
在每一极限之外。
他看着脚前的小溪
汩汩流淌像一台辅助发动机
固定在这个无限的引擎上。
他想象整个工程
它的装配、维修和保养———
无助感顿生。
他掐断几茎叶尖,盯视内部
等候第一道指令。
他研究溪水中的一块石头。
他找到了一只死鼹鼠,慢慢将它肢解
然后盯着这堆残骸,感到无能为力。
他走啊走,
接收群星闪耀的半透明太空
无端吹奏进他的耳中。
然而他内心深处里的预言,像一个鬼脸,
我将要衡量它的一切并且拥有它的一切
而我将在它里面
像在我自己的笑声中
而不是从一个充满血腥、黑暗的被埋葬的囚室里
透过我眼睛的冰冷隔离室的墙
从外部盯视它——
这个预言就在他体内,像一个钢制弹簧
缓缓抻裂生命要害的纤维。
知更鸟之歌
我是被追捕的国王
统治那冰霜和硕大的冰柱
还有脚着风靴的
妖兽寒冷。
我是无冕之王
我的领地是那雨世界
被闪电、雷霆
还有河流追捕。
我是风的
走失的孩子
风穿过我找寻别的什么
即使我哭喊风也认不出我。
我是这个世界的
造物主
世界滚滚而来碾压
并陷我的知识于无声。
患病的乌鸦
他的病是某个东西不能将他吐出来。
松开这个像一个羊毛线团的世界
发现最后的最后拴在他自己的爪趾上。
决心要抓住死神,但无论怎样
步入他的埋伏处
都永远只有他自己的身体。
这位有我作为他一部分的高高在上的某某在哪里?
他潜水,他旅行,到处挑战,他攀爬,顺着
一根笔直的头发的眩光,最终遇到了恐惧。
他的眼睛震惊闭阖,拒绝去看。
用上全部的力量他发动了攻击。他感觉到了打击。
惊骇异常,他倒下了。
乌鸦的最后一役
烧吧
烧吧
烧吧
最后总有些东西
是太阳无法烧毁的,它已经熔化了一切
直到成就—— 一个最后的障碍
它对之怒火中烧?化其为焦炭
一直烧它,一直炭化
清澈透亮,在刺眼的炉渣结块当中
在律动的蓝色火舌,红色、黄色、
绿色火舌中,这大火的重重舔舐中
清澈透亮并且乌黑——
乌鸦眼睛的瞳孔,在它烧焦堡垒的塔楼中。
乌鸦的言外之意
她做不到大老远跑来
她最远只能来到水边
随着分娩的推涌力她来到
进入眼睫毛,进入乳头、指尖
她来到止步于血,她来到头发尖
来到声音的边缘
她驻留下来
甚至在死后,甚至在骨头之间
她唱着歌到来,因为她不能操纵乐器
她冰凉地到来,因为害怕衣服
来得太慢,眼中是受惊吓的畏缩
当她凝望着车轮
她邋里邋遢到来,因为她不能料理家务
她仅能保持干净
她不能数数,她不能持续
她无声到来,因为她不能使用词语
她带来花蜜中的花瓣,覆披绒毛的果实
她带来羽毛的斗篷,动物的彩虹
她带来她钟爱的毛皮,而这些便是她的话语
她多情前来,这就是她到来的全部目的
要是没有希望的话,她就不会来此
那么在城市里也就不会有哭声
(也就不会有城市)
乌鸦和石头
乌鸦很敏捷,但他不得不小心
他的眼睛,两滴露珠。
石头,地球捍卫者,笨重地向他飞来。
没必要详细描述一场战斗
在石头平淡无奇地连续掷出自己之地
乌鸦必定成长得更加敏捷。
低水准的太空竞技场,极度兴奋
永世万古以来激励着这对角斗士。
它们的斗争仍在回响。
但到如今石头已化作一场徒劳的尘土飞扬,
而乌鸦,变成了一个怪物———他只是眨眨眼
便惊恐地抓住了这个地球。
而这个从未被杀死的他仍在
无助地呱呱啼鸣
并且刚刚才出生。
乌鸦的神学
乌鸦意识到上帝爱他——
否则,他应该已经摔死了。
所以这就是证明。
满心惊叹,乌鸦信靠地听着他的心跳。
他还意识到上帝曾告诉乌鸦——
只有存在是他的启示。
但是,什么
爱那石头并说出石头?
它们似乎同样存在。
还有,在他聒啼的喧噪声消散后,
是什么说出那奇异的寂静?
又是什么爱着那些弹丸?
它们从串在一起的乌鸦干尸身上掉落
是什么说出那铅的沉默?
乌鸦意识到有两个上帝——
其中一个比另一个大得多
爱他的敌人
并且拥有全部武器。
赵四,诗人、翻译家、诗学学者,文学博士、博士后。在海内外出版有十余种著、译作,包括诗集《白乌鸦》《消失,记忆》,英语诗集《在一道闪电中》,斯洛伐克语诗集《出离与返归》等;译著包括两本萨拉蒙大型诗选《蓝光枕之塔》《太阳沸腾的众口》,《门槛·沙:雅贝斯诗全集》(合译),霍朗《与哈姆雷特之夜》,特德·休斯《乌鸦》《季节之歌》,《利尔本诗选》等;另有诗学文章《试论西方现代诗歌本质要素之革命性演变》《译可译,非常译》《俄耳甫斯主义诗人》等,主编“荷马奖章桂冠诗人译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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