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湘钩沉

(一二一)
与杜聿明不同的是,虽然文强还戴着一顶顽固分子的帽子,但他的内心深处也在发生着难以察觉的变化。
刚到功德林的时候,文强写了一首诗,公开贴在黑板报上。诗曰:“痛惜江南飞落英,大江百万渡雄兵。可怜玉石狮儿在,国府门前月不明。”
看见这样一首诗,众皆大惊。王耀武直接找到他,说,文强,你这就是一首反诗啊,你这要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的,赶紧把诗取下来。
杜聿明也劝他把诗稿撤下来,没有必要这么公开对着干。
可文强就是一根筋,说,干什么要撤,我说的都是真话。他们要枪毙我就让他们枪毙好了。
但出乎大家的意料,功德林管理所一直都安安静静的,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也没有什么人为难文强。这让大家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后来管教人员和学员之间的关系融洽了,有人问政委,当年为什么不追究文强。政委轻描淡写地说,不就是一首诗嘛,用得着那么紧张?我们可没有你们那么敏感。

还有一件事,也让文强感叹共产党的胸怀。
一次,管理所一个负责管理学员的科长向文强请教管理方面的条例和细则,说文强曾经管理过国民党的监狱,这方面有经验。
文强还以为解放军的科长是拿他寻开心的,就随便说了一套管理的方法,大概有六到七条。
没想到过了几天,他提出的这几条就都做为学员守则在功德林的学习栏里公布了。
这两件事对文强的触动相当大。
文强对杜聿明说,就这些事,也没什么新鲜的?你是学员的头儿,外面的事儿你知道的比我们多。
杜聿明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问,你为什么要跟他们死扛到底,那个悔过书就那么难写吗。
文强说,我祖宗就没有教过我写那个玩意儿。我不想做的事情,打死我也不做。
杜聿明笑了笑,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说,难怪林彪骂你湖南驴子。
文强说,为什么一定是驴子呢,骂猪骂狗不是更过瘾吗。
杜聿明说,驴子是很有个性的动物,它不想走的时候你越打它它越不动。要不人们怎么说犟驴、犟驴呢。不光你,湖南人都有这种性格。
顿了顿,杜聿明又说,所长告诉我,说致礼是共产党,你没有想到吧。我嗯了一下,装得很吃惊。其实这事儿我早知道。致礼是我女儿,她的事儿我肯定知道。
政委倒是告诉了我一个好消息,他说,我女婿杨振宁在美国搞了一个什么研究,这个研究在世界上引起了很大的轰动,1957年就被瑞典的皇家学院授予了诺贝尔物理学的大奖。

文强吃惊地说,诺贝尔物理奖?啊呀这可是世界顶尖级的大奖呀。光亭兄,这可是天大的喜事,您应该要高兴呀。
他扭过头来盯了杜聿明一眼,说,不对,老长官心里还是有事。
杜聿明斂了笑,白他一眼,说,文强你就是改不了你那特务的毛病。
文强有点尴尬,嘿嘿一笑说,老长官您说那儿去了,我这不是关心您嘛,这里边我关系最好的也就是您了。
杜聿明说,你该去关心关心陈长捷,听说他都绝食一整天了。
文强说,那还不是因为傅作义。当时派陈去天津的时候说好了同进退。可他投共的时候——

说这句话的时候文强用眼角瞟了瞟左右,压低了声音说,可他自己去那边的时候却把陈扔下了。现在他贵为中共高官,陈却成了战犯。换了我也想不通,也得绝食。
杜聿明说,主要是傅想让陈能守住天津,这样也好增加他与共军谈判的筹码,能换来更有利的条件。
文强用抬头看天的动作再次判断这周围没有其他人,说,其实,傅到那边去我一点儿都不奇怪。你知道当年他有个什么外号吗?
杜聿明说,什么外号?我不知道。
文强说,七路半。
杜聿明疑惑地说,七路半?什么意思?哦、哦,我明白了。他把文强的手压下去,隐蔽地做了个“八”的手势,说,你是说,他离这个只差半路了?
文强说,应该就是这个意思。当年,王若飞被捕,就是傅用绥靖公署的名义要过来又把他保护起来的,当然,王那个时候用的是化名,可傅知道。与王偷偷见了好几次面,还拨钱给他改善伙食。后来得知陈诚要这个犯人,就指使手下偷偷把王放了。
杜聿明“唔”了一声,又叉开了话题,说,呃,我问你,你从来不说戴笠的坏话。这我能理解,到底这个大特务对你有恩。据说他还送给你一把他最心爱的勃朗宁左轮手枪。
文强老老实实地说,没错,那真是一把好枪。我还差一点用它来自杀了。
杜聿明说,还有一个人你也从不骂我就不理解了,那个人是全国人都在骂,不但是国民党骂,共产党也骂,而且封建遗老遗少也在骂。
文强说,我知道你在说谁了,是孙殿英吧。没错,我是没有骂过孙殿英,我不能骂他,因为他也对我有恩。是不杀之恩。

文强说了当年戴笠派他去做孙殿英和庞炳勋的工作,让他们不要投日军当汉奸。
可是孙殿英最后还是当了汉奸。但是他没有杀文强,不但没有杀文强,连他手下的一百多人也没有杀。文强还得寸进尺,要求孙殿英把他以前抓的八九百军统中统人员都放了。
出人意料的是,孙殿英竟然同意了文强的要求,将那一大批人统统都给了文强,让文强手里有了实力雄厚的武装力量。这也为后来文强在敌后带着二千军统别动队实施截断日军交通线实施破袭战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两个人还要聊时,再次上课的哨音吹响了。
晚饭后,文强也被所长和政委叫去了。
从所长室出来,文强笑吟吟地去找了杜聿明。开口就说,老长官,我得给您道喜了。
杜聿明不解地问,喜从何来?
文强说,我可算是知道您的心事了。你不就是为了那7个解放军侦查员的事吗?我知道,有人告你在淮海战役期间杀了7个解放军便衣侦查员,您也没有说是我干的,想替我担着。
杜聿明闷闷地说,人都杀了,我又是你的长官,这事儿有我一个人担着不就够了吗,何必再多牵上一个人。

文强说,光亭兄啊,我谢谢您的大仁大义。可我得告诉您,那七个人没有死。我偷偷地把他们都放了。是的,您说交给我处理,手下的人也说,连我们自己的官兵都没有饭吃了,还养着几个共军俘虏干什么,干脆处决算了。可我想,反正已经大势已去,何必还要多杀人?就把他们给放了。
杜聿明这回真的是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瞪大了眼睛,说,放了?你真的把他们放了?
文强说,这种事儿我还能骗您?而且这7个人的姓名我都还记得。我对所长说,这7个人都还在,您可以派人去找,找到他们一个人就清清楚楚了。
杜聿明大喜过望,说,老弟,这回你可真是挽狂澜于既倒,救了老兄一回!
文强说,不但是没有杀他们,突围的时候,看见一队解放军的娃娃兵,可能都是文工团的。手下人问我,打不打?他们手里都没有武器。我说,还打什么打,都把枪给他们。我可以负责任地对老长官说,我还没有亲手杀过共产党呢。
杜聿明高兴得直搓手,说,那就好,那就好。可是——他刚刚舒展的眉头又拧到了一起,说,我还有个罪状呢,他们说我是在淮海战役期间对解放军施放了毒气弹。如果这个罪名成立,那我的战犯的帽子就永远摘不掉了。
文强说,这个问题我也跟所长政委说了,我是为你辩解,说,施放毒气弹那是国防部的事情,真还怪不了杜聿明。国防部派来轰炸的飞机,他们扔的是什么弹我们又如何去控制?
杜聿明说,是吗,你是这么跟他们说的?
文强说,我怎么说不重要,关键是所长政委也同意我的观点,说这件事看来还不能完全怪杜聿明。
杜聿明听罢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突然,他向文强行了一个庄重的军礼。
事情确实如文强说的那样,那以后不久,我军有关部门还真的派了几个人去找当年那7个解放军侦察兵。还都让他们找到了,而且这7个人都还在。有几个人还留在部队担任了领导职务。
既然这些人都找到了,就证明文强并没有撒谎。
1959年9月18日,在建国十周年的前夕,我中央人民政府宣布了第一批对杜聿明、王耀武、宋希廉和曾扩情等十名国民党高级将领的特赦令。
当听到“你成为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的这句话,看到了手里捧着的盖着中央人民政府大印的特赦书,杜聿明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
事后,杜聿明拉着文强的手,感激地说,是你这个副参谋长救了我的命啊。
文强,(1907——2001)湖南长沙县人,国民党军中将,军统高级将领,黄埔第四期生。192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曾为中共和红军的高级将领,后因故脱党并加入国民党军。
1949年1月在淮海战役中被俘,1975年3月被特赦。曾任第6、第7届全国政协委员,民革中央顾问,黄埔同学会会长。
文强是文天祥的第23世孙,与我党我军的许多重要领导人如毛泽东、朱德、周恩来、陈毅、林彪等人关系密切。
文强与毛泽东是亲戚关系,他管毛泽东的母亲文七妹(文素勤)叫姑母,因此他是毛泽东的表弟。

他还与林彪打过架,与我党的领袖还沾了一层亲戚关系,这使得他很牛。一开始就是不肯承认自己有罪,不肯写悔过书。
他对管理所的领导说,有那么多的共产党的高级干部带着我,我现在却成了这个样子。是他们没有带好我,要写也该他们写!弄得管理所的管教干部哭笑不得。
文强被特赦之后,利用自己黄埔同学会的身份,为两岸统一奔走呼号,他先后写信给陈立夫、蒋纬国等人,请他们一定要敦念当年的革命情怀,早日推动祖国的和平统一。
九十年代他去美国访问,有当年故旧多次与他聚会,并劝他去台湾,说国防部还在给你发工资,四十多年了,这笔钱算起来差不多有一百多万美元了,这是一笔巨款啊。你若去了台湾,领了这笔钱,就可以过一个很滋润的晚年。
文强说,我就不去台湾了。但是,让他们给我把这笔钱存好了,等到台湾回归了,祖国统一了,我一定去把这笔钱要回来!

这就是一个具有典型湖南人性格的文强。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