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难以忘却的记忆(纪实文学连载:六、世间何为苦、七、战争尚未结束 )
——记我所亲历的援越抗美战争
文/刘德奎
六、世间何为苦
世间何为苦?这是一个极其寻常的问题,但其间内涵却无法准确把握。在较长的一段日子里,我曾不断地思考它,但至今未能找到确切的答案,或许它只是一个相对地概念。
在人生的旅途中,由于各自出生的家庭背景、自身经历和命运的不同,所走的道路和选择的职业也自然有所不同。但无论从事何种职业,在前进的道路上都不可避免地遇到各种困难和问题,为了达到自己的奋斗目标,都要做出不懈的努力,付出相应的代价。但在我看来,这些在和平环境中不尽相同的苦,既不会危及生命,在肉体和生理上也不会带来致命的痛苦,真正的苦者当属于那些处在战争条件下,面对极其严酷的作战环境被定格在狭小的作战空间里。
此刻你的自由便被战争所剥夺,主观意志和行为受到极端限制。连和平条件下易如反掌的事情你都无法做到,只能靠生命自身的生理本能和坚强的意志力去支撑和默默承受。对此,在越南八个多月的战斗生涯中,我感受颇深。有人说,在抗美援朝战争中最大的敌人是严寒,而我觉得在援越抗美的战场上最大的问题则是吃不好饭,睡不好觉。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是天气热,气温高,而且没有任何降温措施。人的正常体感温度是摄氏36.5度,而越南昼夜平均气温都在40度以上,白天的温度能达到45度以上。举一个例子:春节期间越南国家主席胡志明委托我驻越南大使馆工作人员到我前线作战部队慰问,每个战斗连队都送了一头活猪,连里屠宰后没舍得一次吃掉,剩余部分用绳子吊在井里以备晚饭食用。结果,做晚饭时发现,猪肉已经腐烂变质臭不可闻。还有,为了降低子母弹的杀伤力,无论天气多么炎热,部队都必须要佩戴钢盔,身着棉大衣作战,其中滋味可想而知。由于吃不下饭,每天只能喝四次绿豆大米粥。
二是敌人利用疲劳战术企图从精神上拖垮我们,他们利用海上的航空母舰派遣B66飞机不间断地对我军进行骚扰侦查和袭击。夜间战斗由于没有夜视瞄准镜看不见目标,只能根据敌机的发动机声,打拦阻射击,劳民伤财,很难取得理想战果。但部队却马虎不得,依然要积极应战。每天晚上不跑个三五次警报你甭想消停。
记得有一个晚上竟然跑了十八次警报,哪里还有睡觉的时间,即便发生这样的情况,天亮之后照样要按时起床,当新的一天开始后,昨夜的无眠将被一笔勾销。敌人的F105是全天候飞机,又称雷公式,打雷下雨均不受影响,有时还专门选择恶劣天气进行捣乱。由于正常的生活规律被打乱,人的生物钟被长期颠倒破坏,严重地损害着干部战士们的身体健康,白天经常打瞌睡、摔跟头,疲惫不堪。
三是疾病的困扰。由于长期缺少睡眠,加之营养不良导致人的免疫力降低,人生要素紊乱患病几率增加。干部战士普遍患上了一种烂裆病(男性生殖器部位发生溃烂),没有任何治疗措施,就连用温水冲洗都变成了一种奢侈,不仅肢体受到限制,而且疼痛难忍,特别是经汗水浸湿后更是苦不堪言。这种病,始终伴随着大家,直至离开战场回到祖国后才能慢慢得以痊愈。此外,肠炎和痢疾也常有发生,那些染上痢疾病的战士身体虚弱到无法站立,可是战斗警报一响,照例要爬着进入自己的战斗岗位。只要你还活着就要参加战斗,现实远比想象的残酷,战场上没有因病住院的,除非战斗负伤。
有人说部队生活虽然平时艰苦,但打起仗来将会大大获得改善,其实事实并非如此。入越前我们的伙食标准是每人每天四毛三分四厘,入越后调整为每人每天六毛钱。然而除了长途运输造成的损耗,和因天气炎热发生霉变等因素,伙食标准实际上并没有多大提高。一个近八十人的连队,每天才吃三个肉罐头,这并非玩笑而是事实。有人说打起仗来后勤兵要比炮兵分队安全的多,其实高射炮兵打仗都处在同一个空间里,没有相对安全的概念。相反后勤兵,死亡几率比战斗分队还要高。
站在我个人角度看,他们远比战斗分队的炮手们辛苦。一个炮兵分队每个士兵三天能轮一次岗,而后勤兵每天晚上就要轮一次,而且每次执勤两个小时。后勤兵每天冒着酷暑要做四餐饭、烧三次开水直接送到阵地,除此而外,每个月还有两个夜晚通宵不能睡觉,因为他们要把团里每个月定期供给的圆木连夜加工成烧柴,并且是在没有任何照明的情况下完成。
在越作战期间,每个连队的司务长都有持护照回国执行运输任务的机会,有时是单独执行任务,有时是几个连队的司务长同时回国。这为很多人所羡慕,他们认为这是一桩美差,是放松和缓解心理压力的好机会。但实则不然,它远比在战场上更辛苦、思想压力更大。一千七百多公里的路程,往返仅限于三个昼夜,连坐下来简单吃一餐饭的时间都没有。
忙完任务,一般都是买几个面包或是饼干,坐在车上一边走一边吃。如果是单独执行任务,你一分钟都不敢睡觉。若是在战场,即使情况再严峻,多少也能睡上几个小时。如果不是分内的事责无旁贷,我才不愿回来呢。一次,我们几个司务长一起回国执行任务,返回时汽车到达太原城内已是黎明时刻,我在车上已经睡的很沉,无意中将右腿伸出了后单厢外,这时司机发现自己走错了路,在匆忙倒车中后单厢顶到了一个工厂的围墙上,我立即疼醒了,一阵剧烈的疼痛使我意识到我负伤了。我的右脚解放鞋破了一个洞,脚面血肉模糊,幸好没有伤及骨头。
回到连队,虽经卫生员处置包扎,但因天气炎热引起感染,一个多星期高烧不退,白血球一度达到3万2,已经接近败血症的边缘。在那一个多星期的时间里,我精神极度痛苦,夜晚跑警报时我索性不起床,顺其自然,那一刻我仿佛觉得生不如死,我望着茫茫夜空,真希望此刻有一颗炸弹落到自己的头上,瞬间灰飞烟灭也算是一种解脱。看来我的生命力还算顽强,后来高烧退去,我的身体慢慢进入康复中。
作为军人我有幸参加了援越抗美战争,并亲身体验了战场和战斗中的生活,感谢上苍为我提供的饱尝人间之苦的机会。这种苦让我刻骨铭心,永生难忘;这种苦锤炼了我的意志,让我学会了坚强;这种苦让我更加热爱和平珍惜未来的生活。
七、战争尚未结束
九月是收获的季节,一晃来越南作战已经八个多月了,身心深感疲惫,没有人知晓我们何时才能回国。据说决定在越南执行作战任务时间的长短取决于多种因素:如部队所处的环境、战斗的规模频率、获得战果的大小、部队的伤亡率、地方的动态轮战、部队的准备工作是否就绪等等,也就是说每支部队作战时间可长可短不尽相同。这时我却意外的获得一个消息:一个星期后我们即将结束战斗返回祖国。
一天,我去高射机枪连向他们的司务长,老谭咨询业务,那里有我一个沈阳老乡,也是我最好的朋友,他是该连的副连长。他们连队距我那里很近,大约有二三华里,我在那里恰巧遇上了一个越南工人,据他本人讲,他在中国学习了八年,专攻冶炼技术,在我国的几个大的钢铁企业都实习过,并且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交流起来无任何障碍。他告诉我们:政府已经给他们开过会了,说我们这支部队近期即将撤回中国,前来与我们对接的是广州部队高炮七十四师。
我联想到前不久还在我们连实习的两名连职干部也是广州部队的,显然这个消息是准确的。回到连队后,我不曾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因为它涉及到军事机密,事关军心的稳定,三国演义中曹操斩杀杨修就是因为杨修耍小聪明,说破了撤军的机密,当然诛杀杨修还另有其他原因,只是我不愿意惹是生非、自讨麻烦而已。
果然,一个星期后,部队接到了撤军的命令。那天早上晨雾很大,很多越南百姓都自发的前来送行,她们站在路旁向缓缓驶来的炮车和士兵们挥手,示意我们注意到她们。她们中许多人都热泪盈眶,这是越南百姓对我国军队的真情表白,也是中国军队以严明的纪律、模范的行为赢得了越南民心的见证。看着这群依依惜别的越南妇女,让我们想到美帝国主义和他们所发动的战争是何等的可憎可恨!她们何时才能摆脱战争的苦难过上安定的生活啊!在越南人送行的人群中,还有我们连的副连长刘忠林同志,他是我刚入伍时的排长,他被上级留了下来另有任务派遣,没能和我们同时撤离。
伴随着汽车的马达声,我们告别了硝烟弥漫的战场,离开了这座陪伴我度过了八个半月战斗生涯的城市,此时我心潮起伏、感慨万千。我们并非胜利凯旋,而只是完成了阶段性的战斗任务,因为战争尚未结束!
(完)
作者:刘德奎
写于2017年5月


作者简介:
刘德奎、男、原“吉林省产品质量监督检验院”退休干部,在解放军某部高炮团转业前,曾任排长一职。
本人一生酷爱文学,偶有文章发表在国内刊物上。
最大爱好,喜欢怀旧。虽已过古稀之年,但仍辍笔耕耘,每天乐此不彼地在爬格子,努力寻觅逝去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