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父 母 进 城
作者:苏延清
细想起来,母亲一辈子只进过三次城,而父亲只进过两次。
母亲第一次进城时间是1999年正月。那年,妻子下岗后我们在学校附近开了一个小商店,因此多年带妻携子回老家过年的惯例被打破。
记得正月初五那天临近中午时分,读中学的侄儿满头大汗骑着自行车来找我:“尕爸,我奶奶病了,病得不轻……”
我立即放下手中的活,直奔老家。
母亲一直很硬气。经常告诉我们,“病这东西也欺软怕硬”。母亲躺在老家的土炕上,这回病得不轻,一个劲地呻吟。
“我的娃,你来着铺铺(小商店)一个人能看住吗?”母亲紧捏着我的手,眼角滚下几滴热泪……
她病成那个样子了,还惦记我的小卖铺。
我找来了村里的大夫,打了两天吊针,母亲的病情不见有丝毫好转。
第三天,我送母亲到县医院检查。医生诊断,母亲得了结肠炎。住了一个礼拜的医院,病情好转后正巧有个亲戚的顺车就把母亲送回了老家。
这次进城,母亲来去匆匆,我们也没有坐下来陪着母亲在城里的牛肉面馆吃一碗牛肉面,过后每每想起这事,心里有许多的遗憾。
母亲第二次进城是在1999年的初夏,也就是母亲出院后的几个月,妻子带母亲去医院复查病情。
她俩在我老丈人单位宿舍住了一个晚上。这回母亲回来后给我讲了许多她在城里的见闻和品尝的“美食”。
母亲说她平生第一次见了火车,说城里的汽车特别多,人也特别拥挤,要我以后带孩子进城时一定要留心,不要让娃娃乱跑,走失了就没处找了……母亲还说定西的牛肉面、酿皮子特别好吃……
2003年,我有幸被调到城区一所新建的初级中学。在一间只有10平方米的出租屋里我和儿子蜗居了三年。
2006年,多方筹措,终于有了自己的新居。从搬进新房的那天开始,我便想着把父母亲接下来小住几天,借此陪陪父母,了却一下我多年的夙愿。
父母很少出远门。除了我们家姊妹多,父母一辈子总在忙碌着,实在没有空闲时间去转亲戚;最主要的还是因为我家一直很穷,父亲生怕亲戚看不起。
他一辈子时常挂在嘴上的两句话是:“人穷比骚(一种难闻的狐臭)很”、“穷不得,老不得,连穷带老了不得”。
记得那年三姐的女儿要出嫁,大姐专门来接父母亲去浪,父亲坚决不去,三姐死缠硬磨做通了母亲的工作,却被父亲一阵发火弄散伙了:“过事情摊场上,亲戚那么多,咱们哈欠眼泪的,有多不方便……”
记得三姐哭着离开了老家,事后母亲生父亲的气,很多天没有和父亲说话。
我住上新房后,第一次回家看望父母,我就把想让老人进城浪一回的想法告诉父母。母亲没有搭言,只是乐呵呵地看着父亲。
“娃娃在外面不容易,买了鸡窝大的楼房,拉了一屁股的债,咱们给娃娃帮不上一点忙,总不能再添乱子……要去你去,我可不去……”母亲就像犯了错误的娃娃一样,低下了失望的头。
这样,接父母进城的事就一搁再搁。
2009年7月,儿子考入兰州交通大学。那年父母已近耄耋之年。我想趁机接父母进城住几天,否则,就再没有更好的机会了。
那年刚放暑假,我就回老家看望父母。父亲正在用他的柴火炉熬着罐罐茶,我把儿子考上大学的消息告诉了他,顿时,父亲满脸笑容,一个劲的点头。
坐在一旁的母亲笑呵呵地说,“鹏子(我儿子的奶名)考的大学远不远?你一定要把娃娃送到学校,他还小着哩,一个人去学校,我不放心……哎,孙子都上大学了,我暂到该死的时候了……”
母亲一下子说了一大堆话,坐在椅子上的父亲放下手中的旱烟锅,蹒跚地走到了屋子一角,打开了紧锁的三屉桌抽屉,在里面乱摸了一阵。
我揣测不出父亲这么急促地在找什么东西,只是望着他佝偻的背影,内心闪过一丝酸楚。
我看见父亲将找到的东西装进裤兜,又佝偻着身子回到了椅子上,很惬意地喝了一口浓茶,然后再次小心地把手伸进裤兜里,掏出一沓面值不等的钞票攥在手里:“这是我和你妈前些年养羊时攒的几块钱,你代我交给鹏子,让娃娃在上学的路上买几瓶水喝,也算是我和你妈的一点心意……”
我说什么也不拿父亲的钱,母亲把钱硬是塞到我的手里。我接过留有父母余温的一沓钱,小心整理好,压平,装在了我胸前的衣兜里。我背过父母,擦干了眼泪……
第二天,我早早起床,生着了父亲的柴火炉,大嫂端来了油馍馍。我和父亲拉起了家常,趁着父亲高兴之时,我把打算接他俩到城里浪一趟的想法说出来。
“你有租车接我的那些钱,给我和你妈买成东西拿来,我们吃了不也一样吗……我们实在老了,出门很不方便……你买的楼房和电视上经常看到的哪些差不多,我们睡在炕上想像一下和亲自去看的一模一样……”
因父亲的态度很坚决,执意坚持他的观点,就停止了这个话题。
不大一会,二叔家大哥来串门,这位大哥是父亲的大侄子,比父亲小不到10岁,一直和父亲关系挺好,父亲平时话很少,但和大哥一见面就有说不完的话。
父亲可能是察觉到没有答应我的要求,我不高兴的样子,他把我要接他俩进城的打算告诉了大哥。大哥一阵劝说:“你俩都80岁了,能进几次城……鹏子考上大学真是咱们几辈子人的一件喜事……你就领一次娃娃的心意吧!”
听了大哥的劝说,父亲沉默了许久,没有说不去,也没有说去。
之后,在自家大哥的动员下,父亲很勉强地答应到我城里新居浪一趟。
八月中旬的一天,我提前订好了酒店。那天,正巧单位有事,四妹夫主动要去接父母。
我怕年事已高的父母受不了山路的颠簸,提前买好了晕车药,谁知,他们刚喝了晕车药,就上路,走了不到2里山路,母亲就晕车了,走了半个小时,自夸一辈子没有晕过车的父亲也晕了。
司机走走停停,40公里的路程走了3个多小时。
终于等到接父母亲的车停在了小区门口。
打开车门,我心里少有的难过涌了上来,看着脸色苍白,蜷缩在车座上的父母,多次地呕吐已经把他们折磨得没有一丝的气力。
我搀扶着两位老人,心里很是自责:“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让父母白白受了多少的活罪”。
就这样,母亲第三次来到城里,这也是父母亲唯一一次同时来到城里。
中午,我们一大家子围着父母坐满了一大桌,享受了一次难得的四世同堂的“家宴”。
那天父亲很高兴,破天荒地喝了几杯白酒。酒桌上父亲还给我们讲了他60年代担任生产队队长时来定西开会的情景,要我明天带他找找原来开会的地方,他要看看当年开会的地方现在变成啥样子了。
我很佩服父亲曾经有过这么“辉煌”的经历。
那天父亲讲这些的时候,一旁的母亲投来不屑的目光。
事后听母亲讲,父亲只当了不到半年的队长,因其“阶级斗争”不积极就被撤换下来了。因此,父亲一直把这段经历视为“耻辱”,很少告诉别人,时间一久,知道的人就越来越少了。
接下来的两天怕他们寂寞,我一有空就给父亲熬罐罐茶,买些父亲喜欢吃的羊肉、牛肉面……母亲喜欢吃的油条、包子、酿皮……还抽空带二老到街道上转转。
一天下午,我从外面回来,父亲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抽烟,三个卧室里都没有见母亲,起初我以为母亲上卫生间,待了好一大阵,还是没见母亲的影子。
我问父亲:“大,我妈呢?”他从阳台方向指了指。
我悄悄推开阳台门,看见母亲推开窗子玻璃,把头伸在外面,神情专注地凝望对面新建楼房正在作业的外墙粉刷工,口里喃喃地念叨着:“担惊死了(土话:太危险了)”。
我发现母亲看得很投入,就没敢打搅她。
半个小时后,母亲回到客厅里,脸色很不好,嘴里念叨着,“绳子断了就害死了……”
母亲坐到我跟前,“你知道这是谁家盖的房子?”“你闲了下去给他们说说,太担惊了……”我觉得这是母亲在多心,啥话也没说,而心里埋怨母亲太爱管闲事了。
第四天,父母就催着要回去,我以各种理由挽留他们。第六天晚饭后,父亲把一定要回去的想法说了出来。还讲了一大堆要尽快回去的理由。
我知道他们很不习惯高楼大厦的环境,仅晚上睡床这一点,父亲很不习惯,半夜里曾从床上摔下过几回。
鉴于此,我答应送他们回老家。我连夜给他们买了袜子、鞋、内衣等日用品和一些吃的。
那些天,老人晕车的事成了我一块挥之不去的心病,据多方打听,说是“晕车针”比晕车药效果好得多。
这回真的出现了“奇迹”,我和妻子送父母回去路上,两位老人都精神得很,有说有笑,母亲还给我们许诺:“鹏子结婚时我还要来一趟城里……”
就在父母回乡下后的第三天,母亲担忧的事情发生了。
由于施工人员图方便,没有系安全带,吊框的绳索经不住长久磨损,最终还是发生了一起安全事故,摔下去的一个民工,由于伤势太重,没有抢救过来。
以后,很多次回家,母亲还念念不忘地问我对面楼上施工的几个民工的情况,问问他们都好着吗?但我把发生事故的事儿没有告诉母亲。
子欲养而亲不待。此后的两年的时间,父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五年之内,两位老人先后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我的“孝敬”老人的愿望永久地落空了。
掐指一算,父亲离开我们已经7年多时间了,母亲过世也有5年多的时间了。在离开父母的日日夜夜里,我饱尝了“生别死离、阴阳两世”的煎熬,思念的泪水时时噙满眼眶……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再过几天,我要将对父母无尽的思念,跪献在父母坟前……
现摘录最近网上热传的《儿子烧给母亲的祭文》几句,作为此文的结尾。祈福在天堂的亲人们安息!
苦日子过完了
妈妈却老了
好日子开始了
妈妈却走了
这就是我苦命的妈妈
妈妈健在时
我远游了
我回来时
妈妈却远走了
这就是你不孝的儿子
妈妈生我时
剪断的是我血肉的脐带
这是我生命的悲壮
妈妈升天时
剪断的是我情感的脐带
这是我生命的悲哀
妈妈给孩子再多
总感到还有很多亏欠
孩子给妈妈很少
都说是孝心一片
……

苏延清 高级教师,甘肃省骨干教师,定西市作家协会会员,定西市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员。多篇散文、杂谈、小小说散见于省内外报刊。主编了多部地理教学参考资料,被多家报刊聘为特约撰稿人。著有文学作品集《走过大山的脚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