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后记
何鹏
《借我一束光》是我的第一本书,一本散文集。本书共4辑,40篇文章,相对全面地收录了我不同阶段创作的散文作品。最早的一篇是写于2004年的《黄石的月光》,最近的一篇是2022年写的《村庄的声音》。时间跨度较大,其中也不乏稚嫩之作。
“良工不示人以朴”。很多作家写文章,总是要改很多遍,不成型不成熟的作品绝不肯拿出手。袁枚有诗云:“爱好由来下笔难,一诗千改始心安。阿婆还似初笄女,头未梳成不许看。”我这“未梳成的头”还是出来亮相了。无他,只因自己即将迎来40岁。这本书就权当是送给自己40岁的生日礼物吧。而且,作为一名爱好写作的业余作者,也很有必要对自己的写作历程进行一次梳理盘点。
我的“写作梦”由来已久。零零碎碎,拉拉杂杂写了很多年。但第一次动了出书的念头是在2013年的春天。当时我回母校参加文学社的活动,散场后,一群年轻的面孔围着我热烈地探讨文学。后来就有人提议:“学长出书吧!我们等着看。”回去后我就开始整理文稿。然而事与愿违,没过多久我的孩子出生了,日子过得鸡飞狗跳,再没有余力去考虑出书的事,甚至连文章都写得少了。
书虽是不出了,但这次整理文稿还是有收获的,让我第一次对自己的创作有了审视意识。那些笨拙的小说,缺乏想象力的情节让我明白自己并不是一个擅长讲故事的人;那些单调的诗歌,枯燥乏味的语言让我看清自己没有摸到诗歌的门路。几番比较、斟酌才发现,也许只有散文才是最适合自己表达的文体。散文有天然的亲和力,是一种最接近生活的文体。或者说,散文是生活的一部分,而将自己认为有意味的生活写成文字,便是散文。散文所表现的大都是人生片断、零星的思想,所谓“灵犀一动,心有所感”“乘兴走笔,倚马可待”,说的就是散文创作时思想、情感涌动的情景。而且,散文最适合做入门练习,没有严格的定义和标准,形式自由、题材不限、写法不拘一格,最易于抒发个人思想和情感,也最见个人性情与学养。因此,对于初学写作者来说,散文是培养锻炼观察、分析问题的能力,增强文字表现能力的基本功。
也就是从那时起,我便专心写起散文来,也决定了将来出的第一本书肯定是一本散文集。
2015年,有文友组织出版一套散文丛书,邀我加入。我怦然心动,但思虑再三还是婉拒了。原因有二,其一是字数不够。虽然貌似写了很多,但剔除小说、诗歌后,剩下的散文不足8万字。尽管当时离交稿还有一段时日,但匆忙赶制“凑字数”,确实难以保证质量。其二是符合我心中好散文标准的文章不多。虽然好散文到底是怎样一个标准我也说不清楚,但至少自己满意的不多。说到底,那时还没有形成一个较为成熟的创作理念,对“我手写我心”这些初学者奉为圭臬的说法理解得过于片面,要么是把散文当日记写,要么就是写些花花草草、小肚鸡肠,于是就陷入自恋、肤浅、虚无和小家子气。而且还过于信奉“形散神不散”,认为散文是一种直来直去、笔随口走的文体。甚至一些散文家都满足于本色叙述,不怎么在意手法技巧的斟酌与创新。于是,我只看到了散文表面形式的散漫,把散文内容的随意当成了杂乱素材的堆积,把散文的笔活当成了信马由缰,在散文的写法上也是毫无章法可言,太过松散、随性,写到哪里算哪里,虽言辞华丽但空洞苍白,抒发的多是些无病呻吟的感慨,最终的结果是“形神俱散”。
散文的历史源远流长,年深日久,形成了许多成功的经验,同时也在无形中树立了许多难以突破的框框。因此,散文似乎人人可写,但是把散文写好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加之那几年总是有工作、生活上的种种杂事缠身,我几乎没怎么写文章了。而且,散文写作耗材严重,很快你就会发现,你想写的题材别人早就写过,题材的匮乏也导致了写作的创造性不足。为出奇制胜,一些人开始找寻偏僻的题材,以独特的体验和创新的技巧,书写了一些非常新鲜的散文文本。因此,我常常提起笔想写点什么时就会感到困惑,散文到底该写些什么?散文到底该怎么写?当然,也有文友回应过我的困惑,他的说法是,何必想那么多,写散文的最高境界就是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也许他说的不无道理,散文本就是一种自我狂欢的文体。后来,我才意识到一个问题,我们总在探讨写什么怎么写,却忘了追问我们写作的初衷——“为什么而写”。
2016年春节,我回老家过年。适逢黄灯写的《一个农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一文在网络上被刷屏,文章记述了婆家三代人的命运变迁以及所在农村的状况,击中了无数人内心深处的痛点和脆弱,成为当时热议的话题。然后,我又重温了1年前王磊光的《一位博士生的返乡笔记:近年情更怯,春节回家看什么》,其中对农村青年婚姻经济压力、亲情疏淡,以及“知识的无力感”等方面的描写,再一次拨动了我的心弦。
大年初一,我到邻村一个多年未见的同学大勇家拜年。我们小学、初中都是同班,高中文理分科后才不在一个班。我们年龄相仿、经历相似、情感相通,有很多共同话题。上学那会,我写了文章总会给他看,虽然他偏好理科,对文学并不感兴趣,但他总会认真看完,也提不出什么意见,只是说“很好,接着写”。他学的是土木工程,毕业后一直是孤身一人,常年辗转于各个工地,回家一次也很难。我们聊起各自近况、乡村变化,都生出颇多感触。后来天色渐晚,我要回去了。大勇送我到村口,两人站在呼啸的北风中又聊了许久。最后要分别时,他才问:“你还在坚持写文章吗?”我回道:“写啊,我有很多东西要写。”
我要写的是什么呢?无非是记忆。这世上没有生命轨迹完全相同的两个人,每个人都是一个丰富而独特的自我存在,每个人的记忆注定都是独一无二的。那么,人与人的个体区别应该就是散文的区别,唯有个体经验才是构筑我们独立文本的渊源所在。英国作家赫克斯科曾说过:“每个人的记忆都是自己的私人文学。”人渐渐步入中年后,一件比较困扰的事情,就是记忆力的衰退。这世上,能够召唤我们记忆的方式有许多种,比如旧物、影像、音乐、气味等等。但文字,恐怕是最具魅力和最让人心驰神往的方式——作者用白纸黑字构建起一个神奇的空间:在那里,有我们曾经真实的气息、声响、欢笑以及痛苦。相对于宏大叙事的作品而言,我更喜欢关于个人记忆的作品,如《巨流河》《乡关何处》《寻找家园》等等,那些世事变迁、人情冷暖,讲述大时代小人物的故事,娓娓道来反倒更加让人动容。说到底,散文创作也是一种生命的叩问、灵魂的对接,因此要从人性的角度深入发掘,要有深刻的心灵体验与生命体验,而不能满足于一般的生活体验。
“用文字重构过去的时光”,这在很大程度上解决了我为什么写、写什么和怎么写的困惑。故乡的一草一木,还有我们人生旅程中,那些随着时间一起或老去或消逝的人与物,在滚滚向前的时代大潮裹挟下,看上去似乎早已失去了言说的价值。可是,如果我们用文字的方式旅行、穿越,打捞时光的碎片,就可以与往昔建立一种新的对话关系,就可以对记忆进行复盘和重构,并赋予过去崭新的意义。尽管我们大多是依赖个人经验书写,但散文写作并不是对过往生活简单的复制粘贴、机械重现,而是要在素材积累和艺术发现的基础上进行构思,把筛选出的材料加工、改造并经过情感的浸润后,才诉诸笔端。因此,好的散文不仅要有情感的灌注,更应该有智慧的沉潜、意蕴的渗透,有语言的文采、有独特的意境,具备诗性的话语方式和深刻的心灵体验,从而体现个性化的散文文体特征。
2016年以来,我不再满足于写副刊“千字文”,开始有意识地挑战自己写了一些长散文,《打捞一河岁月》写的是祖父这一生在我心里留下的印记;《宋望的婚事》写了我的发小波折坎坷的命运;《就任这时光奔腾如流水》回顾了中学时代一群热爱文学的孩子对梦想的追求,以及梦醒后各自不同的命运;《愿漂泊的人都有酒喝》则回忆了我在福建三年遇到的一些人和事……这些文章少则4千字,多则万余字。散文长度的变化,不仅是字数的叠加,而是带来了重要的结构之变,会让作者有更为复杂而艰难的创作体验,也会给读者带来更为生动而丰富的审美体验。
散文的审美性表现为对于散文意蕴的自觉追寻,它是作者审美倾向、思想情绪的坦露。读者获得的审美体验就是和作者无中介交流、相互点燃、相互激发的愉悦。其实,我所理解的散文的审美性就是文学性,而文学性正是散文内在的本质性特征。有些人却并不认同,或者说并没有理解这一点,或者说理解了但力不能及,因此写起散文来没有敬畏之心,对艺术构思、表现手法、谋篇布局、语言文字等毫不讲究,没有提炼和提升,没有深思和细悟,率尔操觚,平庸寡淡,让散文写作失去了应有的难度和高度,也体现不出深度和温度,渐渐滑向休闲与自娱。
2020年初,贾平凹先生主编的《美文》杂志刊发了我2016年写的《宋望的婚事》一文。《美文》是一本有品位、不落俗套,在业界颇有声誉的散文杂志,能在这上面发文给了我莫大的信心和鼓舞。这篇描写小人物、记录乡村苦难的文章获得的成功,让我创作欲爆棚,许多想法压也压不住地往外冒。乡土题材依然是散文写作的“大宗”,乡村的边缘人物、苦难故事俯拾皆是,在我看来,这些都是散文创作中可以挖掘的宝贵资源。
当年的国庆假期,我又一次回到老家。一天午后,在门前院子外遇见村里与我家素来交好的一个叔叔。这个叔叔早年在国外打过工,回来后自己做生意,交游广泛,颇有些见识。他和我聊了几句闲天后,居然提到了《宋望的婚事》。我们不是微信好友,平时也没什么联系,我好奇他是在哪看的。他说是家里晚辈看到后发给他的,还向他求证文章内容的真伪。他说,我认真看了,百分之九十的内容是真的,你自己也编造了一点,写得还是蛮好的。“不过,”他迟疑了一下,接着说,“其实农村可以写的东西还有很多,你是做记者的,要关心老家的变化,多宣传宣传家乡。”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后来,我时常回味他说的话。我无法跟他解释文学创作和现实的关系,也没必要讲清楚本职新闻工作和业余文学爱好之间的区别。但是,我仍然能隐约感觉到他对我描写乡村苦难并不完全持肯定态度。于是,我渐渐对乡村叙事的两种模式都持有警惕之心:一种是田园牧歌式,书写乡土器物、草木,都是温馨美好的记忆,见不到一丝疼痛;一种是乡村挽歌式,触目皆是荒凉破败、生存困境、传统丧失,看不到出路和未来。在“每个人的故乡都在凋零”这样的大背景之下,散文写作者必须清醒而审慎地认识到,这些叙事简化了现实,并不是乡土和乡土文学的全部。事实上,当下乡土的现代化、城市化进程,赋予了乡土书写许多新的课题。对于散文写作者而言,如何保持克制和自省,去钩沉时代转型中的变与不变,是个巨大的考验;如何改变和突破,寻找乡土写作新的未来,仍需不断反思和探索。
当然,一个优秀的散文作者也应该是散文写作领域的冒险者、实验者、开拓者。在很多人心中,散文是闲适的、小清新的,尤其在当下人人都能成为写手、缺乏思想深度的所谓“美文”“鸡汤文”充斥的网络时代,散文好像变成了一种“快餐文化”,于是一些人作茧自缚,散文越写越“小”、越写越“规范”。其实,散文在古今中外,一直都是一种纷乱驳杂、宽泛多样的存在,其外延几乎囊括了韵文之外所有的文章。但是,散文文体所具有的这种开放性和包容性,让一些作者的散文边界开始模糊,花样翻新、嫁接变异的文字使得“散文”这个容器一时难以容纳。清代姚鼐曾讲:“文有一定之法,有无定之法。有定者,所以为严整也;无定者,所以为纵横变化也。二者相济不相妨。”古人的这种说法,或许能给我们散文创作一定的启发。散文写作虽无定法,但大体上看,我觉得至少要具备取材基本真实、彰显作者性情、语言自有笔调等核心要素。有志于散文创作的作者要有精品意识,要有自己的写作态度和审美标准,要具备观察生活的眼光,要关注人的生存状态,要让读者翻到任何一页,都能够津津有味地看下去。当然,这些也是我一直追求而并不能完全达到的境界。
最后,我要衷心感谢我的授业恩师,湖北师范大学教授吴瑞霞老师,她在百忙之中逐字逐句,认真细致地审阅了这本书的文稿,从如何充实素材、调整结构、恰当用词,甚至是标点运用等方面,都有针对性地提出了宝贵的修改建议。同时,她还不辞劳苦,用做学问的精神撰写序言,为本书增色不少,也给了我很多鼓励和褒奖。她提出的关于散文创作中语言的把握、题材的拿捏、主题的开掘等方面的意见,也对我今后的创作有着非常重要的启发作用。
文章万千法,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我始终坚信,好的散文,是可遇不可求的。究其原因,在于好的散文它不是写出来的,而是活出来的。你内心的丰富性和体验的深刻性,直接决定了你散文作品的厚度和力度。我始终坚信,一篇好散文的力量,丝毫不比一部优秀长篇小说,或一首优秀诗歌的力量差。我也始终坚信,拥有一颗平静之心的写作者,最终都会得到写作本身的福报。我只需按照自己的方式平静地生活和写作。
2022年12月6日
此书由陕西人民出版社2023年3月出版,欢迎大家在后面留言,将由作者根据留言质量挑选十位读者赠书。
作者简介:

何鹏,1984年出生于湖北麻城。现供职于黄石日报社。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散文选刊》《美文》《中国校园文学》《火花》《南方文学》《中华文学》等。有多篇文章入选各散文选本,并被多地语文中、高考模拟试卷作为阅读理解考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