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湘钩沉

(一二〇)
1959年北京功德林。春节过后不久,功德林的管教人员、干部战士和在押的国军战犯们都还沉浸在欢乐的气氛中。
一来是一年前最后一批志愿军将士全部凯旋回国,庆祝在中国近代史上最具重大意义、与世界头号强国抗衡的抗美援朝战争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二来是这年春节是新中国成立整十年。在学员(功德林早已将战犯改称学员)中已经传达了文件,今年的十月一日将举行隆重盛大的仪式,举国欢庆新中国十周年国庆大典。
三是听说将要在新中国十年大庆期间,中央人民政府要特赦一批在押的战犯。
这个消息虽未经证实,却已明里暗里传播得沸沸扬扬。就像平静的水潭里坠落了一块巨石,功德林里的每一个学员都心怀惴惴,食不甘味。

一日,文强看见杜聿明从所长办公室走出来,一脸的沉重,就趁着学习下课的休息时间,不动声色的蹭到杜聿明身后,小声说,光亭兄,我看你愁眉苦脸的,腰痛又犯了吧?要不我替你捏捏?
杜聿明说,那就有劳文学员了。他按规定称呼文强为学员,可文强偏偏不按这个规定,但他又不能称杜“司令长官”,只好称呼他“光亭兄”。
文强说,外头太阳那么好,我们还是出去晒晒太阳吧。晒点太阳对身体有好处。
在操场一条长椅上,文强边替杜聿明按摩着腰背,边试探着说,光亭兄,这次您应该差不多吧?您看,您那么积极,还是学员班的副班长兼小组长,抗美援朝最困难的时候您还带病给志愿军炒炒面。我觉得应该有戏。
他指的是传闻中的第一批受到中央政府特赦的战犯名单。
杜聿明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与文强的关系不错,一是他们倆家世相仿,两个人的父兄都是同盟会的老人,都与孙中山、黄兴和蔡锷等人关系密切。
二是这两个人性情相投。杜聿明知道文是从共产党那边过来的,但也知道他是被逼无奈。
王明要打他的阶级异己分子,准备清算他。而四川省委书记罗世文又宣布将他“开除党籍”。他也是在稀里糊涂中加入了戴笠的军统组织。
虽然他是军统,却是这股污泥浊水中的一股清流。他不屑打黑枪,也不告阴状打小报告。所以杜聿明去东北和徐州当剿总司令都向“老头子”和国防部点名要文强。
杜聿明要文强去徐州剿总当副参谋长,其实是行使参谋长的职权,事实上那个参谋长也在文强到任后不久就回南京了。
身处淮海战场的文强也深感前景不妙,就要参谋长给他买一套便装寄过来。
谁知那个老兄给他寄来的一套高级毛料西装,气得文强大骂,穿这么一套衣服我跑得掉吗?

文强本来在长沙的程潜那里干得好好的,他也不想再去淮海战场与昔日的战友、今天强大的对手解放军厮杀拼命。而且程潜也不止一次地忠告他,不要去跟解放军打仗,你们打不赢的。你要是去了迟早要当共产党的俘虏。
文强不是没有后悔过,他要是当年听了程潜的话,现在就是起义将领了。可他又违不了老友杜长官的盛情,只有硬着头皮去。有人说他是想当更大的官儿,去了那儿可以指挥16个军,那都是扯谈。
文强说,光亭兄,您应该对自已有信心,您是抗日名将,立下了赫赫战功,共产党这边对您的评价非常高。
杜聿明反驳他,你不也是抗日名将吗?日军在43年搞打通大陆交通线,举行豫湘桂战役,你领着二千军统武装人员炸军列撬铁轨烧仓库,有效地迟滞了日军的进攻。还有45年你成功地策反了一百多万汪伪军,让他们归顺了国民政府,这功劳还小吗?那你觉得你有戏吗?
文强摇摇头,我肯定没戏。在他们的眼里我就是个顽固分子。跟杜长官您真的没法比。光亭兄您相信我,我的直觉真的是很准确的。
见杜聿明瞥了自已一眼,不置可否,就说,你还记得我们被围陈官庄的时候,国防部派来的飞机空投那件事吗?
杜聿明说,记得,怎么啦。
文强说,武器弹药,吃的喝的,还有药品,百分之七八十都投到共军那边去了。当时我就对光亭兄说,那个空投司令一准儿是那边的。您说什么来着?
杜聿明说,是的,我说他没问题。他从长城抗战就跟着我,又到滇缅战场,到野人山,一路出生入死地跟着我,就因为空投不准你就怀疑他?

文强说,光亭兄,反正事情也过去了,您也知道我这个人的个性,说话不拐弯,我就实话实说了。我被俘的时候,看见那个空投司令了,他穿着解放军的军装,还是个首长。我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他还笑着跟我打了招呼。
杜聿明愣了一下,嗯?他也是共产党?
文强苦笑了一下,其实我们都一样,除了自己是个死心塌地的国民党,身边的人都是共产党。光亭兄,我的嫂夫人不也是共产党吗。唉,我还是相信我的直觉。
杜聿明不吭声了,眼前这个人不简单,他曾经帮戴笠破获了日军和汪伪的许多重要的情报,还曾预言过日军一定不会满足于只占领东三省和华北,他们的目标一定是占领全中国。还曾预言日军一定会与美国翻脸,在一个最不起眼最不引人注意的时候用偷袭的方式给美国大鼻子一个沉重的打击。
这一切都被他言中了。
文强帮杜聿明捏了最后两下,拍了拍手说,好了,老长官,怎么样,舒服一点了没有?
杜聿明扭了扭脖子,说,哎,你还别说,真的舒服多了。呃,文强,你这两下子跟谁学的?
文强说,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干这一行都得是个万金油。老长官,你就别瞒着我了,有什么心思跟我说说吧。

杜聿明沉吟了一下,说,也没什么心事。所长和政委找我谈话,无非是问了以前的一些事情,主要是在东北和徐州的战事。他们还问了我的身体和学习的情况,我说现在好多了,真的是要感谢国家的关心和照顾。
杜聿明说这话的时候是出于真心的感谢。他被俘的时候,曾经想一死以报党国和领袖,坚决不吃共产党的饭。实在是饿得受不了了就吃自己衣服口袋里的美国牛肉干。
他那件美式短大衣军夹克不知道有多少个口袋,明的暗的口袋里都塞满了牛肉干,足足支撑了他三天的口粮。

后来饿得实在是受不了了,也只好吃共产党的饭了。主要是解放军陈粟首长特别交待了,要给杜聿明开小灶。给他单独做的饭菜色香味俱美,伙食比解放军首长的还好,实在令人难以抗拒。
到了功德林,军医在他洗澡的时候暗中观察,发现他的脊椎有点歪,臀部也一边大一边小,就赶紧送他去医院检查。
这一检查不要紧,杜聿明浑身的病。不但有脊椎变形,而且还有严重的肺结核、胃溃疡和心血管病。医院医生给出的诊断意见是,再晚一点送来就准备后事吧。
给杜聿明治病需要当时最好的药物盘尼西林(青霉素),可是这种昂贵的药物在中国还没有。
这件事惊动了周总理,是总理亲自安排人,动用了当时国内还极其稀缺的宝贵外汇,从香港通过地下渠道买来了一批青霉素,给杜聿明用上了,这才救了老杜一命。
也是从那以后,杜聿明的对中国共产党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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